新疆男人在我看来最不擅长的就是悲伤,一旦你悲伤起来,就会有人说,你是二娃子么?你是站着撒尿的男人么?大部分新疆男人的标签就是豪爽、大方与勇敢。很多年来,我都觉得新疆男人也有悲伤,那就是来源于足球。
一
踢足球是阿勒泰地区冬天最受欢迎的运动,因为阿勒泰地区有漫长的冬季。雪地里踢球,累了就趴在地上吃一口雪,那雪的味道我至今都能想起,微甜,入口即化。
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热爱足球,只记得小学三年级班级球赛,零下35度,全球场就我一个啦啦队和球童。在冰天雪地中我感动了队长,把我招入了班队。五年级因为不怕与少数民族高大后卫冲撞,并且在一次比赛中与民族对手铲球中撞晕过去,被校足球队教练沙勇敢老师招到足球队成为球队的替补。
每一年夏季都会有一场全县小学足球比赛,有从塔肯什口岸来的蒙古族的球队,有从冬牧场来的还拿着马鞭子的足球队,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鞋子都不穿的足球队,每年比赛的决赛冠军都在我们汉族足球队与县里少数民族足球队之间产生。
决赛会吸引全县所有人来观看,有孩子的家长、有牧区的老者、粮食局的搬运工、带着鹰骑着马的牧羊人、放羊的娃、送牛奶的小女孩,围得水泄不通,场景不亚于一年一度的阿肯草原弹唱会。
连续三年我们都败给了少数民族学校,因为他们自幼吃肉身体好,决赛都是我们大部分时间防守,小部分时间也是防守。不知道的人远远看过来就以为我们在踢半场球。
第四年我们赢了比赛,成为学校历史上的第一次,所有球员包括替补被带去吃包子,我们一口气吃光了包子铺所有的包子。赢得足球比赛胜利的荣誉可以让我们说一年。但是很大的原因是我们汉校里有了四个民考汉的少数民族,他们带领我们赢得了比赛。
其中有一个叫黄毛,我记忆最深刻。那场比赛成就了他,他一个任意球踢到了对方球员的身上,直接把对方球员砸晕了过去。比赛结束以后,黄毛的膝盖全部磨烂,一瘸一拐地带着我们领了第一名的奖状。
黄毛是他的外号,顾名思义头发是黄色的。他的真名叫做努尔布立。那时候学校规定不准染发,报道的第一天他就被拦在校门口,老师质问道:你为什么染发?汉语不怎么好的他憋了老半天说道:我这毛黄黄的,娃娃的时候就有。
二
很多时候,在我们的小镇,踢球是不需要技术含量的,特别是在雪地里。大部分时间足球都在空中飞着,这对我产生了深远的意义,上了大学第一次院比赛,教练问我以前踢什么位置,我说前锋。踢了半场以后,教练就把我安排到了后卫,说,你这脚劲那么大,不踢后卫多可惜。
足球是我们小镇为数不多的全民热爱的体育运动,每天早晨八点天蒙蒙亮,大家都会在县转盘中心踢球。那时候县城车只有马车与自行车,大家不分民族,很自然融洽地在一起踢球,足球也是我们沟通最好的工具。很多年后,那些我们曾经的对手都会邀请我们参加他们的聚会与婚礼,很大的意义就是在足球场上的表现让他们竖起了大拇指,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很好的朋友。
在内地的大学生活中,很多认识我不知道我名字的人都叫我小新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别人这样喊我的时候,总有些女孩投来惊奇的目光。那些和我一起踢球的朝鲜族的朋友都叫我羊肉串,因为在延吉,新疆人基本是烤肉的师傅。我不介意,毕竟我也姓杨。
黄毛并没有考上高中,据说考到了体校,专业学习了足球。那时候,我总相信他的能力足够成为中国有名的球员,他与马拉多纳一样的身高。还有罗圈腿,脸上有伤疤,踢任意球没人敢挡,技术还非常全面。
我大学一年的暑假,在北京见过他一次,我们站在天桥上看着车来车往,从来不学习的他用蹩脚的汉语说了一句:北京真是车水马龙啊。当时我差点跌下人行桥。
他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从来不和任何人联系,但是能轻易地在内地任何地方找到我们的同学。他站在北京大学某个宿舍门口把哈力木吓了一跳,戴着粗项链,理了光头。哈力木的体育课同学们在跑圈,黄毛一个人站在操场中间用头颠球,最后老师都不跑了,看他表演。
他在大连理工找到了别克,在北京公安大学找到了赛尔江。他都是突然出现,某一天又突然消失,他走之前给我们说,要去陕西一家俱乐部踢球了。那俱乐部特别有名,当时甲A比赛我都会守着电视转播看陕西的比赛,可是从来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2006年世界杯,所有人都选择了站队,为自己喜欢的国家足球队加油。我选择了西班牙,因为西班牙古老的斗牛让人迷恋,西班牙的球员好像人人手里都有一把剑,他们拒绝狂野,用一种细腻打动了所有观众。尽管那一年西班牙淘汰赛出局,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喜欢,我知道他们一定能站在世界冠军的舞台上,只是时间的问题。
2008年的春晚上,赵本山问宋丹丹,什么让人揪心?足球。什么最让人揪心?中国足球。我还给黄毛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你放弃吧,足球已经是过去式了。他说,陕西清真的饭店少,踢球使不上劲。
新疆男人在我看来最不擅长的就是悲伤,一旦你悲伤起来,就会有人说,你是二娃子么?你是站着撒尿的男人么?大部分新疆男人的标签就是豪爽、大方与勇敢。很多年来,我都觉得新疆男人也有悲伤,那就是来源于足球。
每次上网看到很多人的评论,中国足球有希望吗?中国足球的希望在西部。我都能感受到深深的凉意,我们细数着几个在国内踢得不错的新疆球员,盼望着有一天,新疆这片土地上走出来一个真正的足球队。
那时候乙级联赛在新疆有过几场比赛,我去过一场是在乌鲁木齐二宫体育场。当时震惊了国内的比赛是因为四万多球迷的到场呐喊。我第一次在现场玩人浪,也第一次被乌拉乌拉的呐喊声感动。一个老人坐在我旁边像个孩子一般欢呼雀跃,他还用很不流利的汉语对我说,我们球迷捐款,新疆足球不能缺钱啊。
讽刺的是那一年新疆球员站在火车上回家的照片通过微博赤裸裸摆在了公众面前,我想起新疆足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依拉木·乃斯尔丁说的故事:在寸草不生的土场地上,四十多名少年队员在训练,他们无一例外地打着赤脚奔跑在浮土没过脚面的场地上,依拉木说,我当时站在那里就哭了,那些孩子踢得越高兴,我心里就越难受。
可是那个谁不也说过在新疆,足球不是沙漠么。
巴西著名作家保罗·科艾略曾经说过,足球让我变得偏执。可是足球让整个国人都迷失,让新疆男人悲伤。
三
2014年,一个公益组织委托我给小镇的牧区送了三十个篮球,三十个足球。我送到那个小学才知道黄毛已经是那个学校的体育老师了,岁月拿他确实没脾气,他一如之前的老气,只不过眼神有点儿呆滞,肚子鼓着。他和我站在人群中,我把东西分给了一群孩子,有一个孩子抱着篮球到我面前说,叔叔,为什么这个足球那么大?我当时特别难过,我说,大的足球大的孩子踢。然后我看到一群孩子在踢着篮球,那么认真,那么开心。
黄毛说,当年在陕西是可以踢主力的,但是教练要求给五万元钱才能上。他一气之下给了教练员一拳,就回到了新疆。他和我聊天的时候,一群小孩在篮球场踢着篮球,踢到支撑篮筐的柱子上就算进球。那股劲就和我们小时候热爱足球一样。
我说,你后悔吗?
不后悔,他说,我带的孩子拿了阿勒泰地区足球比赛第二名,还有一个孩子入选了新疆U14少儿队,我会坚持下去把他们带出来。
黄毛给我说了一个故事,是上个世纪,新疆阿图什市阿图什乡的依克萨克村足球队2-1胜英国,7- 1横扫瑞典足球队的故事,他说他经常会坐在草坪上给这群孩子讲,上个世纪的球员都是骑着马、毛驴来到了喀什,有人甚至打着赤脚,有人带着干馕,但是他们热爱足球,胜利是他们最高的荣誉,他们为国争光。
有小孩说,他要成为国家队的一员。
黄毛总是给他们极大的鼓励。
我想起小学黄毛带着我们获得冠军时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如今他已经是一名教练,我知道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
那梦想也是我期待的,孩子们已经穿上了舒适的鞋子,也不需要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奔跑,那么他们的起点与摇篮就比我们曾经高很多,万众瞩目的绿茵场上一定会走出一段与新疆有关的神话,只要热爱与坚持,未来就不是梦。
有一天我老的时候与黄毛的对话一定有那么一段:
我们见证了新疆足球走出了西部,也看到了中国足球征服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