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不会做莲藕羹，煮面条的技术却不差。一碗洋春面，一瓶啤酒吃得我红光满面，十分惬意。然后顾不上刷牙，我已经醉醺醺地躺倒在床上睡着了。

睡梦里，我仿佛听见傻傻在喊：“长根、长根。”其实那不是傻傻，那是章丹风在喊我。她把我摇醒后，紧张地说：“咱们小风林咳嗽咳出血来了呢！你看会是肺病吧？”我说：“叫他去看医生嘛，问我有什么用？”

章风嘘的一声说：“他自己还不知道咳出血来呢！是章珍妮手帕上发现的。”章丹凤正说着，章珍妮慌慌张张地赶过来对我说：“就是昨晚看电影时咳出来的血。”

章珍妮没有将小风林在镇上医院做胸透时，发现的两个肿瘤说出来。她心里忐忑不安。我们却不知道。我说：“别那么紧张，痰里有血，明天陪小风林去医院看病，配点药吃不就行？”婆媳俩这一从我的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仰面朝天地躺着，根本没有把两个女人慌张的神情和小风林的病放在心里。我想女人就是做不来大事，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就仿佛天要塌下来了。小风林不就是咳嗽咳出了一些血，去医院配点药吃便没事儿了。Ⅱ自们农民身子骨贱，小风林哪有那么娇贵？有病要看医生，但也不能吓自己。我这么想着，一股热风从窗外像毛毛虫一样软绵绵地爬进屋子，煎饼的香味从厨房飘进来，为着空气中这香甜的气味，我的眼前闪现出了一片深秋的麦地。那一片凝重的金黄直铺展到天边，卷进夕阳。

章珍妮回到自己屋子时，小风林已经去生产大队办公室了。章珍妮坐立不安，她跑到大队办对小风林说：“看你咳嗽咳得厉害，我陪你去省城医院看看好吗？”小风林烦躁地说：“你看我哪有空？马上就要抢收抢种，这点咳嗽别当回事。你不要再来烦我，回去吧！”章珍妮被小风林呵斥了一通，眼泪差点落下来。她十分无奈地往回家路上走时，遇上了庞九斤的媳妇抱着她的遗腹子庞子遗，在外港埭走廊看曹溪河上天蓝色的轮船。

庞子遗才六个月大，他的爷爷庞九斤是当年的农民赤卫军。那年庞九斤被捕入狱，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而他的父亲半年前因心肌梗塞，突然死去。章珍妮逗了逗庞子遗，对庞九斤媳妇说：“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如你再嫁人吧？”庞九斤媳妇道：“拖着个孩子，不好找。外村的，我也不想嫁。”章珍妮说：“这倒也是。嫁到外村人生地不熟，还是自：翟好”章珍妮说着就继续往前走。她不想如庞九斤媳妇那样成为寡妇。她为小风林默默祈祷着，愿神灵护佑着他。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生产队里大家忙着“双抢”。章珍妮没敢再催小风林上医院去。小风林的咳嗽也是时好时坏，但值得庆幸的是章珍妮没发现小风林再咳出血来。婆婆章丹凤知道儿子没再咳出血，也就放心不少。其实有没有再咳血，小风林自己很清楚。有一天，他正插秧，一阵咳嗽后他吐了一口痰，那口痰正好吐在自己的脚背上，鲜红鲜红的。他一阵紧张，但很快平静了下来。他想也许是累的，等“双抢”

完了休息两天吧！

章珍妮由于没有陪小风林去省城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心里搁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小风林肺部的那两个肿瘤，就像两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嘭一下爆炸了。她每天生活在惶恐中，一有机会就向小风林提出上眚城医院去，可是小风林总有种种理由婉拒着。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到了深秋，章珍妮和小风林坐在暗淡的灯下谈天时，小风林想如从前那样有着雄浑的力量，却已经力不从心了。他知道他的生命力，已经远远没有窗外的院落、草场、田野以及天上的日月星辰更富有生命气象了。于是他愿意章珍妮的唠叨充盈他疲倦的心灵，同时他也减弱了与严发财的对立关系。大队里的某些实际事务，他已经不再较真，由着严发财去处理了。他喜欢用多一点时间，消享暗淡灯下的美好时光。那美好时光，对他而言已经不多了。

那些天，章珍妮有’小风林的陪伴，感到特别温馨。这是他们婚后，夫妻俩难得在暗淡灯下的聊天。许多年来，小风林虽然与章珍妮同床而衾，但他那颗没着没落的心，那颗想出人头地的心，都被卷入到权力争夺中去了。从当生产小队长到进人大队领导班子，他这个“右派”

的孩子，吭哧吭哧要比严发财付出更多，干得更累。

那天，章丹风来到媳妇屋里，本是关照章珍妮深秋将小风林的棉裤该新絮些棉花。但她无意，从媳妇的针线篓里翻出小风林的病历卡。她对媳妇说：“这上面都写了些啥？念我听听。”章珍妮见婆婆拿着小风林的病历卡，心里十分慌张。她一边说：“我看不懂医生写的。”

一边就去要回婆婆手中的病历卡。然而婆婆手一扬说：“你看不懂，那我叫老头子看去。”婆婆拿着小风林的病历卡走出屋去了。章珍妮望着婆婆的背影，十分沮丧。她想若是婆婆和公公知道了小风林肺部的那两个肿瘤，会如何责备她呢？

章丹凤拿着病历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外港埭走廊书场穿着长衫马褂说书。那天，我说的是《乾隆下江南》，确切些说是《乾隆皇帝在海宁盐官镇》。一说到海宁盐官镇，我的嘴巴就像打开的闸门，而语言宛如汹涌澎湃的河水。我的眼前会浮动我前妻婉玉的身影。她是那么深深地活在我酌灵魂深处，让我有一种对不起她的罪恶感。越到老，我的这种感觉越强烈。海宁盐官镇，那让我既亲切又悲愤的地方啊！我借着说书，把自己内心的感受淋漓尽致地倾吐了出来。好在章丹凤找到我时，我已经说到“且听下回分解”了。

说实在，我也看不懂医生张天师画葫芦的字。但胸透的结果，却是明明白白。我对章丹凤说：“小风林肺部有两个肿瘤，他一直瞒着我们，怕我们担心吧！医生建议他去省城做进一步检查，好几个月过去了，他怎么就不肯上医院？这孩子为了工作都不要命了。”章丹风听我这么说，顿时呜呜地哭起来。她担心地问：“那肿瘤不会是癌吧？”我说：“我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是不是？”不过我的心里着实紧张了起来，我说：“让小风林马上去省城看病吧，不能再拖了。”

我说着就与章丹风一起，到大队办找小风林去了。严发财见我们来到大队办，笑嘻嘻地说：“许伯，什么事儿要让你们夫妻俩一起来，我可没对小风林使坏，虽然我们有不同的观点。”我说：“哪里，我们来劝小风林看病，他那咳嗽得好好治治。”小风林听到我的声音，放下手头的工作，从里屋出来，把我们叫到一边说：“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回去不能说吗‘”我说：“你别瞒着我们，你命要不要了？”小风林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你胸透肺部有两个肿瘤，这不是闹着玩的？”章丹凤插嘴道：“儿子啊，这么大的事你和珍妮不能瞒着我们，得尽早去医院治疗。我们再穷，也要给你治病。”小风林有点惊讶，他脱口而出道：“我都不知道有两个肿瘤的事呢！”章丹凤说：“原来你不知道？那是珍妮隐瞒了下来？她这是按的什么坏心眼啊？”章丹凤一下气急火燎起来，仿佛一切都是章珍妮的错。我说：“媳妇不也常催小风林去省城看病吗？”章丹凤说：“她不把实情说出来，大家都忽视了小风林的病。你不也认为咳嗽是小毛小病，配点药吃吃就可以了吗？”

章丹风回到家，劈头就骂章珍妮。章珍妮低头不语，没有狡辩。我对章风说：“休别骂人了。明天我陪小风林去省城看病。”小风林说：“阿爸年纪大了，还是让珍妮陪我去吧！”章丹凤说：“还让她去？不行，她去我不放心。”我说：“你们别吵了，明天就让章珍妮陪小风林去省城看病。”我话音刚落，章丹凤骂道：“死老头子，成心与我作对啊！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小风林冲母亲吼道：“烦什么烦？我也是大人，我自己难道不会看病？”说着他转身回自己屋去了，章珍妮也悄悄地跟了去。

他们回到屋，章珍妮悲凉地说：“我不说，也是一片好心。看你姆妈一知道你有两个肿瘤就急成这样。”小风林说：“我知道自己吐血不是个好病。嗨，早晚都是个死，何必去看病花那冤枉钱？”章珍妮说：“你知道自己吐血？”小风林说：“我怎么会不知道？”章珍妮惊讶地望着他。接下来，他们夫妻两人商量了半宿，将家里积蓄的三百元钱，全部缝在章珍妮的内裤袋里，才安心睡觉。

第二天一早，章丹凤给他们煮了十几个咸蛋，准备了两包咸菜带上。我则给了小风林两百元钱。他们出发后，一路上，小风林与章珍妮说：“咱们到省城别去医院，逛逛商店，用我阿爸给的钱买个翡翠玉镯子，再买双牛皮鞋。”章珍妮呵呵地笑道：“那我被你姆妈要诅咒死了。”

直达省城的汽车，路上只需两个多小时。他们挨在一起坐着，车窗外的景色让他们发出一路的惊诧。小风林想咱们真是乡下人进城，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只是他想到自己的病，如果真是癌症，那么他就走在世界的末日了。这让他无比伤感。他想家里才好起来，自己刚人了党，平儿考上大学还不到一年；日后的好日子，自己难道就看不到了？小风林不敢继续往下想，他耷拉着脑袋靠在章珍妮的肩上。蓦地，汽车到站了。小风林拿着父亲给他写的条子，按照上面画的地图，坐上了两条辫子的电车。一会儿，他们来到了浙医二院。这家省城最好的医院特别忙，费尽周折，他们才在第三天挂到了号。小风林当即被医生开出住院单，住进医院去了。章珍妮先缴了两百元住院押金，然后在医院小卖部，买了毛巾、饭盒、牙刷等必须的住院物品。

小风秫住的病房有六张床，全是肿瘤病人。有吊盐水灌氧气的，有因为疼痛而大喊大叫的，也有十分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书的。章珍妮听主治医生说要给小风林做全身检查，这自然价格不菲，但章珍妮只要能治好小风林的病，再贵也豁出去了。可是小风林住了两天，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就嚷着要回家了。他说：“我不能与这些病人住在一起。我看着鼻孔里插氧气管的病人，心里就难受。我要回家，我不要死在医院里。”

章珍妮发现小风林住院后，脸色发灰，的确难看了不少。尤其一股愁眉苦脸的样子，让她左右为难。她像哄孩子那样哄着小风林继续住下去。她想无论如何，也要等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她到街头给小风林买水果，街上的树叶被风吹得飒飒响。一片一片，枯黄的落叶让章珍妮感到一种忧愁和落寞。回到楼时，她见小风林住的病室大门敞开着，一床那位灌氧气的病人，被三四个穿白大褂的人推去抢救了。她吓得双腿发软，一个趔趄，手上的苹果一个个滚到地上。小风林对章珍妮说：“在这里天天有人死亡，没病也被吓出病来。不如回去呢？”章珍妮说：“再等等吧！”

一周后，小风林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把章珍妮叫到医生办公室时，章珍妮的心怦怦跳得很厉害。尽管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当医生说：“你丈夫是晚期肺癌，已经扩散了。”章珍妮便脸色苍白，全身瘫软。她没有吱声。医生说：“趁他还能吃，你给他买些东西吃吃吧！但最好别让他知道自己得了晚期肺癌。我们会根据病情需要给他用药。”章珍妮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医生办公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小风林见章珍妮去了医生办公室后，一直站在病房门口等章珍妮。

他知道章珍妮一定不会对他说实话，只要看她出来的表情就知道是什么结果。小风林终于看到章珍妮从医生办公室抹着眼泪，拖着沉重的步子出来了。她没有回病房，而是朝着楼梯口走去。小风林知道，幸珍妮要调整好情绪才回转来见他。小风林一切都明白了。他脑袋轰地晕了起来，一下子仿佛掉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黑洞。他感觉着死亡，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章珍妮回转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了眼泪。她买了很多吃的，有桂圆、荔枝、香蕉、糕饼等，还有一束火红火红的章玫瑰花。她把花插在杯子里说：“看，漂亮吧？放在你的床头吧！”小风林说：“漂亮，看着这红彤彤的花，我病就全好了。”章珍妮笑笑说：“是啊，医生说你的病问题不大，那两个肿瘤足良心的，吃吃中草药，吊几瓶盐水就好了。”小风林说：“那我可以出院回家去了。明天早上查房，我跟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