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路口的左岸，是从前傻傻与章丹凤宣传抗战的地方。如今已盖起了一座剧院。剧院门口贴着马戏团的大幅广告，但票已售完，傻傻正感到遗憾时，票贩子以两倍的票价，圆了傻傻的看戏梦。其实，我知道傻傻并不一定真想看马戏，而是想让我们三人一起看场戏。因为，我与高大年倒是真喜欢看马戏的。
离看戏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在小酒馆喝酒，吃饭。那家小酒馆，就是从前的茶馆。那年我带着小闯儿、静儿、平儿，与我在陆军监狱同一牢房的难友王新建相遇街头时，就是在这喝的茶。这会儿，我点了几只下酒菜，给每人要了一碗片儿川面。我们一边聊，一边喝酒吃面条。几十年的人生岁月，弹指一挥间，我们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吃饱喝足后，正巧到了马戏开场的时间。剧场门口，已人头攒动。
卖棒冰的，挎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箱，在过道中窜来窜去。我们没等找到座位，已经熄灯了。一个女服务员，给我们照着手电。我们的位置离舞台非常遥远，起码要拿望远镜才能看清楚。我刚坐下，座位旁一个男孩子被人踩着了脚，哇哇大哭起来。他母亲吓唬他道：“别哭，再哭等下老虎出来把你吃了。”
开场铃声响后，紫红色的金丝绒大幕徐徐拉开。一个瘦高挑女子，穿着大红旗袍，亭亭玉立地出来报幕。她的声音甜润而圆亮，非常好听。她说：“第一个节目：走钢丝”。一片漆黑之后，舞台灯光刹那间亮起来；灿烂得五彩缤纷，花团锦簇。一个穿粉红绸衣裤的女孩儿，像天使般伸开双臂，行走在钢丝上。钢丝离地面起码有几米高，悬在半空，女孩儿走得有板有眼，从容不迫；还做出一些高难度动作，看得我们心惊肉跳，生怕她那被施了魔法的双脚，不慎跌落下来。
这个节目结束后，报幕员又出来了。当她报完“狮子戏球”后，舞台灯光又骤然亮起来。四只小狮子，在舞台上追来逐去。。一个穿黄绸子衣裤，腰间扎一根黑腰带的小伙子，却在四只小狮子中间，做着裁判一样的手势。小狮子坐滑梯抢球，每一个动作都可爱极了。傻傻和高大年，不时垲发出一声声快乐的笑声。我们的位置虽然遥远，但戴上眼镜模模糊糊能看到舞台上的一举一动。
最后一个节目：小狗钻火圈。那是一条小黄狗，很像我们家的迪杰卡。面对六个熊熊燃烧的火圈，它精神抖擞，不慌不忙，纵身而过，不烧着一根毛，让我们惊叹它的技艺。完成这个动作后，它很得意地跳上一个高台，抱起两只前爪，做答谢姿态，赢得了满堂喝彩。
这年夏天，我一个人在田头“双抢”。傻傻每天给我送午饭。稻田越来越少，已没有了从前“双抢”的氛围。不过我那几亩稻田，在月的阳光照耀下，如金子般黄灿灿，给我一种丰收景象。我有时非常惊讶，土地为什么会这样奇妙无比？只要点了种，我们就能在它怀抱里收获成果。
贮过了“双抢”，进入农闲的日子，那些在社办企业赚了钱的村民，有的想买电视机，有的想翻盖屋子。县里电视塔已经建立好些年了，但村里买电视机的没几家。自从承包之后，生龙活虎的棒劳力，钱票子一把把往家里捎，而老人们种菜，每天也能卖个十几二十元，短不了手上花的。他们有的不买电视机，是想先盖二层楼新屋，有的则是舍不得花钱，非要把钱藏在枕头里，每天数上几遍才心里踏实。
外乡女胡二嫂，这些年压豆腐赚了钱。她老公胡国庆又种地又打工，挣的钱也不少。但她总是手头抓得十分紧，舍不得花钱。那天她在庙前桥遇上我，对我说：“钱要用到刀口上，不能胡乱花。胡国庆和胡卫民，都想把屋子翻盖一下，我觉得没必要。尽管屋子泥坯都掉了，柱脚也朽了。下雨天，青屋顶也有不少漏洞，雨水直往屋里淌。但接几只木盆，便没事了。翻盖房屋要很多钱，怕是盖好后，给了胡卫民娶媳妇，等到我儿子胡军军娶媳妇时，家里就没钱了。再说嘛，我这做豆腐的，这样的泥地破屋比较自在。驴拉磨时，将屎往地上拉就像给家里聚黄金呢！”胡二嫂穿着的确良印花衬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得唾沫乱飞，津津有味。我说：“你勤俭持家，不错呀！”她晃动着右手，食指朝她家的方向一揩说：“那可不？其实我家风水很好，我怕翻盖房子，破坏了风水呢！”
自从青草和强强上小学后，家里冷清不少。闯儿就把石榴，从她奶奶家接回来了。五岁的石榴喜欢画画，每天我都会抽点时间教她。
其实我很久没画了，不过教教孩子绰绰有余。石榴不像青草那么乖巧，长得文文静静，却顽皮得一塌糊涂。爬树，玩皮弓等男孩子的游戏，她都玩得非常出色。她奶奶遗憾地对着淘气的石榴说：“你怎么就像个男孩子？”
其实，石榴也有女孩儿的文静时光。她能安安静静地画一上午的画。那些青蛙、蝴蝶、蚂蚱、牛、猪圈、大公鸡、桥、小河、木屋、桑树林等，都在她笔下摇曳生辉。童心的想象力，就像长翅膀一样，让花鸟虫鱼全飞起来了。我不知道石榴画画能坚持多久。我们家的孩子，还没有一个真正喜欢文学、喜欢画画、喜欢武术的。从小风林、小抗敌到六指儿、闯儿、宝儿，学什么都是半途而废。
现在，六指儿他们办实、眦办得初具规模丁。许高墩渔场，已达到了年产繁殖鱼苗亿尾，年获利近十万元了。我们村的社办企业，这些年就像雨后春笋那样多了起来。自从年底，开办红峰绸厂和东风砖瓦厂后，接连叉开办榨油厂、酿酒厂、农机厂等。村里的稻田，就是这样一块一块被土地征用了。这些社办企业，每月都要上缴村委办管理费。
现在村委办有钱了。桑果儿想盖办公楼，严发财和小抗敌都不同意。
桑果儿一意孤行。严发财与小抗敌，便将他告到乡政府。结果房子没盖成，兄弟却反目成仇了。
那天，桑果儿带着柳枝儿同家来，见到小抗敌时两个人都绷着脸，不理不睬。小抗敌钻进自己的屋子，回避桑果儿。我就和傻傻、桑果儿、柳枝儿、强强五个人一起吃饭。像小家庭团圆似的，傻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深秋了柳枝儿依然穿着旗袍，这让我想起小风林剐去世那些日子，幸珍妮也天天穿旗袍，手腕上还戴着翠绿的玉镯子。自我出生有记忆以来，还没有女人像柳枝儿这样热爱穿旗袍，并把旗袍穿出水乡韵味来的。柳枝儿没下过田，皮肤白白的，长发有时盘在头顶，有时如瀑布一样飞流直泻。穿了旗袍，她配的皮鞋全是高跟的。那细细的高跟，走在青石板路上、走在一座一座古桥上，倒也不蹩脚。如果说从前喜欢穿裙子的母亲梅梅，是村里的一道靓丽风景，那么现在就是喜欢穿旗袍的柳枝儿，成为村里引人注目的一个水乡女子了。柳枝儿在红峰绸厂做挡车女二[，“蚕月”里女人们养的蚕结茧后，经她的双手织成了漂亮的丝绸。她养蚕，织丝绸，穿丝绸旗袍，蚕花姑娘的灵性，在她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和充分的发挥。尤其在夏日雨天，她撑一把胡蓝绸伞，穿一条长长的丝绸印花旗袍，如杨柳般的身材，走在内港埭走廊的河岸边、走在古桥上，看起来格外婀娜多姿。
傻傻喜欢柳枝儿，说：“到底是自己村里的女孩子好，那上海知青韩素丽与我们总归隔一层。”桑果儿听得不耐烦说：“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别提了。”傻傻停住了嘴，给桑果儿使了个眼色。我向柳枝儿问起庞寡妇，柳枝儿说：“她请病假，有几天没来上班了。”
几天之后，我知道庞寡妇病得不轻。小抗敌把她送到镇医院检查，结果是乳腺癌晚期，已经全身扩散了。庞寡妇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肯住医院。她说：“不想让还未成年的儿子背债。”十三岁的庞子遗在一边，眼睛红红的，还不知道姆妈的病有多么严重。庞寡妇一天天消瘦下去，病也一天重似一天。疼痛伴随着她，使她的痛苦莫可名状。小抗敌三日两头去看她，最后看她痛苦不堪的样子，把她送去镇医院。三个月后，在一个寒冷得河上结了冰的日子里，庞寡妇躺在医院抢救室咽气了。庞子遗目睹了母亲的咽气。他看到那张灰白的脸，与她鼻孔里生长出来的一根哀怨而冷酷的氧气胶管。当护士把氧气管从死者鼻孔里扯出来时，庞子遗就号啕着扑上去撕扯护士的头发，命令和乞求她把氧气管再插进母亲的鼻孔。
庞寡妇死了，庞子遗成了孤儿。好茌他十三岁了，生活已经能够自理。那天我见到庞子遗，他左臂上别着一块黑布，以悼念他母亲的亡灵。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没几天工夫就鲜蹦活跳了。庞寡妇留下的四只老母鸡、一头猪、六只羊，全由他打理喂它们。所以，当别的孩子放学到田头捉蚂蚱玩儿的时候，他就必须去割羊草。有时，他割完羊草，会来我菜园偷偷摸摸地挖几个萝，或者割几株青菜。我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让他多割一些，没妈的孩子可怜啊！我在收音机里，常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每次听，我都会想起孤儿庞子遗。有时我骑着架子车到镇里采购物品时，就会给他捎上一些礼物。庞子遗叫我许老爷爷。他每次接过礼物说：“许老爷爷，你……你就是我的好爷爷。”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他的爷爷庞九斤了。
那年元旦后，兰兰与六指儿一起开着大卡车跑运输。他们夫妻俩，负责运输和销售方面的工作。高渔儿和闯儿，负责捕鱼方面的工作。
静儿做许高墩渔场的会计。静儿的会计工作，是向母亲海云讨教的。
宝儿打杂，哪里需要哪里去，并且管理安排渔场工人的工作。一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许高墩渔场不是社办企业，而是个体企业。所以六指儿他们，格外关注国家政策。我也帮着他们多看报，多收听有关方面的广播。那天，我收听到邓小平的重要讲话，邓小平的南巡其意思就是改革开放会继续下去，个体企业还将发扬光大。我把邓小平南行讲话的大致内容，转达给六指儿听。我说：“这是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你完全可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六指儿听了乐滋滋地说：“爷爷，我们已经干得非常不错呢！”
六指儿和兰兰很少带青草去镇上公园玩。那天，他们难得给自己放一天假，带上青草和章珍妮，开着大卡车去省城玩儿了。汽车一开进省城，章珍妮就想起当年与小风林在省城看病时，漫步在白堤的情景。
那时候他们依偎在白堤长椅上，西湖水碧波荡漾，感觉是多么浪漫。章珍妮呆呆地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六指儿已把车开到杭州了。杭州儿童公园玩的东西可多了。青草第一次在爸爸的陪伴下，坐了宇宙飞船。在妈妈的陪伴下，坐了电动小火车。在奶奶的陪伴下，坐了小木马。并且还自己坐了螺旋形转梯，荡了秋千。
从儿童公园出来后，他们漫步到楼外楼吃午餐。坐在临湖的窗口，他们望着烟雨朦胧的西湖，望着远处的三潭印月，望着湖面的野鸭、小船、小汽艇，他们的心情都非常好。兰兰一遍遍地，教青草背诵苏东坡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青草每背诵一遍，总是调皮地把“欲把西湖比西子”叫得格外响，章珍妮呵呵地笑起来，仿佛从青草的背诵中，听到了小风林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