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一匹赛跑的马，转眼我与傻傻成亲已近四年。石榴上小学了，每堂图画课，她的画儿都会得到老师的表扬。小丁丁四周岁还尿床。丁港母亲每天都要给小丁丁晒被子，若遇上雨雪阴天，她就在家里生着炭炉烘被子。丁港母亲喜欢张扬，每做一件事都要与豆芝聊上半天，有时难免也会贬损静儿和海云。说静儿这媳妇好吃懒做，说海云这亲家母尖刁小气。
那天，她正大着嗓子与豆芝说：“我们丁港现在越来越瘦，砖瓦厂打工干的都是力气活。”豆芝说：“你媳妇不在渔场吗？不如进渔场去？”丁港母亲说：“这小鬼不要去，他有志气呐。”豆芝说：“那你给他弄点营养品吃。”丁港母亲说：“他哪里是营养不好？他的瘦，八成是抵不住静儿情欲的诱惑，被活活耗瘦的。看静儿春波荡漾的眼睛，我就知道她那事儿的能力，一定非凡出色。这妖精啊，像她娘一样好吃懒做。”
海云回家时，看见丁港母亲与豆芝站在树阴下聊天。本来她很讨厌这两个老太婆，通常总是不理不睬、目中无人地昂首阔步。但这一回，她听见丁港母亲说静儿与自己的不是，火气便油然而生。她急匆匆地走到丁港母亲面前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不要以为你管小丁丁就有多少了不起？你再随便说媳妇的不是，我就对你不客气。”丁港毋亲见是亲家母，先是一惊，但马上缓过神来说：“什么不客气？你还没客气过呢？我带小丁丁，当然了不起。他是我孙子，是我们家传宗接代的宝，你还没孙子呢！”海云没想到丁港母亲会反唇相讥，她叉气又恼道：“你个死老太婆，别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搬是非。你搬是非，别搬到静儿和我头上。”丁港母亲说：“你骂我老太婆，是你先骂人的呵。你才是婊子养的呢！你个臭婊子，臭婆娘。”丁港母亲越骂越下流，豆芝的劝架毫无作用。海云比丁港母亲年轻几岁。怒气之下，她给丁港母亲甩过去一巴掌。两个中年女人，就撕扯着扭打起来了。几十年来，豆芝第一次看见海云如此凶神恶煞。她想阿弥陀佛，当年波波若是娶回来海云，也许同样会让波波寻死呢！豆芝一边想，一边喊：“你们别打了，怎么说也是亲家母呀！”
正是午后时分，家家户户忙过了午饭，为下午的工作养精神。所以路边没行人，从窗户里传出来的，是村民们熟睡了的呼噜声。哑巴丁江从不午睡，他从章子云的西窗下，晃晃悠悠地回来，看见母亲与海云撕扯着抓乱了头发，立即将她们从扭打中拉开来，并啊啊地叫着，把母亲拉回家去。海云的左手臂，被丁港母亲抓出一条鲜红的抓痕。她呸地朝丁港母亲的后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让静儿与丁港离婚。我女儿嫁给你们，倒了八辈子灰霉。”这时海云发现，豆芝不知道什么时光溜回家去了。
其实，海云与丁港母亲吵架时，傻傻正在床边纳鞋底。她竖起耳朵听，却不走出来劝架。因为海云并不欢迎她嫁进许家来，对这个媳妇她必须处处留神。
丁港母亲的左脸颊，被海云抓出两条深深的沟。哑巴丁江给母亲的受伤处，涂上了紫药水。远远望去，别人还以为丁港母亲半个巴掌长了紫斑。丁港母亲由哑巴儿子涂完紫药水后，依然怒气未消。她骂道：“这婊子养的上海佬，不得奸死啊！”
打了一场架，两个中年女人都觉得累了。海云躺到床上午休时，别人已纷纷起来。丁港母亲想睡，可是小丁丁醒了，嚷着要奶奶抱抱。小丁丁看见奶奶半个巴掌变成紫色，惊慌地哭起来。丁港母亲对小丁丁说：“别怕，那是你外婆挖的。记住，你外婆是大灰狼，以后叫她狼外婆。”小丁丁被奶奶哄得止住了哭，咯咯笑着，并且学奶奶的腔调叫：“狼外婆，狼外婆。”静儿与丁港，是一对恩爱的好夫妻。他们知道双方的母亲吵架后，觉得很无聊。丁港对母亲命令似的说：“你以后不准再与静儿姆妈吵架，你赶快给我去向她赔礼道歉。”丁港母亲说：“我脸都被她挖成这样，还让我去道歉？”丁港说：“我让你去，你就去嘛。”丁港母亲说：“我不去。”丁港说：“你不去，那我带着小丁丁和静儿搬出这个家，到城里打工去。”丁港母亲听儿子这么说，急了，说：“好吧好吧，小祖宗，我这就去。”
一会儿，丁港母亲很不情愿地来到海面前。海云正坐在客堂的楠木椅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丁港母亲怯怯地进来时，她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问：“还想来吵架吗？”丁港母亲说：“哪里敢，我这是向亲家母赔罪来了。”海云说：“咦，怎么换了一个人似的？中午的嚣张跋扈，怎么不见了？”丁港母亲说：“我是来认错道歉的。我这辈子还没给人认错道歉过。”海云说：“那我是有福了。好吧！既然是来道歉的，那就给我嗑三个响头吧！”丁港母亲先是一晾，心里想这上海佬果然厉害；接着就像鸡啄米那样，啪啪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丁港母亲给海云嗑三个响头时，正巧章珍妮进屋来。她对丁港母亲说：“千万别这样，你回去歇着吧！—巷母亲见有人帮她，说：“哼，我正要回去呢！“章珍妮送丁港母亲出了门。章珍妮知道海云的刻薄阴险，回来时绕道去自己的屋子了。
那天中午，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喝酒，下午又在外港埭走廊说大书《桑蚕传》，并不知道海云与港母亲吵架。傻傻没告诉我，章珍妮悄悄地与我说了。亲家母吵架，总归不好。但我想也许这些天又到梅雨季节，空气湿度大，时阴时雨，闷热难熬，让人有着烦恼的厌憎，才使大家的心情都不好的缘故吧！
大家都不喜欢霉季，桑果儿却选择梅雨季节结婚。不过他运气特别好，婚礼那天，在下了半个多月的雨后，突然地阳光灿烂了。大家都说他们福气不错，丁港母亲说：“这是我天天拜菩萨，菩萨才在天上显灵。“豆芝说：“这我相信，我们天天拜菩萨，菩萨就保佑我们了。你看我这些年，没病没灾的，全靠菩萨保佑呢！“闯儿听着她们的对话，连连.说：“迷信。“柳枝儿在婚礼上，依旧穿她喜爱的旗袍。那条中国红旗袍，是专门找了做旗袍的奉帮裁缝精致而成的。桑果儿也没穿西装，天热，他就穿着蓝裤和白衬衣。不过衬衣上别着大红花，宛如当年奔赴北大荒的形象，把我的思绪带到了遥远的岁月。我有时想桑果儿是否太功利了呢？
当年我与傻傻落难，他就痛打落水狗，与我们断绝关系；而如今我们平反昭雪，成为离休老干部；他便要认宗归祖了。嗨，这个孽子，并非我不认同他。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改造好呢？！
雨又下得密密实实的大，只要不太闷热难熬，听雨也是一件惬意的事。黄昏时分，雨渐渐小下来。一股夏日的风儿吹来，窗檐上的章玫瑰色风铃发出丁冬的响声。那丁冬声仿佛是古代妇女裙带上的环佩饰物。我望着风铃，感觉它似有矜持的禀性。你看它悬在那里凝然无声，偶尔风来拂动，便轻舒音响。须臾风过，又缄口默言。我的目光透过风铃，又望着窗外的雨。它斜斜地织着，轻轻地在瓦片上弹唱。顿时，我仿佛进入了诗意般的境界，想起早年自己写的《窗外》：小园昨夜又东风，隔院玫瑰一树红。
粉蝶双双过墙去，瓜苗出土也玲珑。
窗外的景色，总是格外丰富多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代代前赴后继地编织着人与土地、蚕桑、鱼塘的命运；还有读书、革命和经商的宏伟事业。然而从前经商的宏伟事业，大都像民国时期章荣初那样，到上海寻求发展。现在村里办起了那么多社办企业，这是前所没有的景象。
近些年，我常常想若是我年轻二十岁，完全可以身体力行地干一番实业。可是我老了，我只能在儿孙这里，做一个幕后策划者和鼓动者。十多年前，我支持我的孙儿许辉、许明华辞职。如今他们在海宁的皮革生意，日益兴隆，工厂和商铺，已经有好几家了呢！冬天飘着雪花的时候，孙儿许辉不忘给我送一件黄色牛皮大衣。只是我舍不得穿，把它藏在箱底，仍旧穿着自己的蓝卡其棉大袍。
梅雨过后不久，便进入伏天了。三伏天的太阳，毒辣辣的，这时候孩子们都放暑假了。青草、强强、石榴他们不怕热，喜欢到河边、到桑树林里去玩耍。章珍妮只要知道他们在河边玩耍，便会神经过敏地把他们喊回来。每年夏天，曹溪河里都有淹死的孩子和青年。前些日子，几个男孩子在曹溪河游泳。游着游着，一个男孩沉没下去了。另两个男孩，见同伴沉下去，赶紧去拉他的手，结果也都沉没下去了。等打捞上来，三个男孩无一生还。孩子的父母哭天抢地，据说他们是村南一户外来的人家。每年溺死了孩子后，大人们才会格外关照自家孩子别去河里游泳，摸黄蚬、螺蛳什么的。
自从平儿考上大学后，我们村又有不少孩子考上大学。但没有像平儿这样，读书读到美国博士的。高阿兴的儿子高风筝，已经连续考了几年大学。但每次都是差几分，名落孙山。高阿兴望子成龙，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高风筝身上。他希望儿子是一只高高飞翔的风筝，像平儿那样飞出国门去。所以，当几子高风筝每次高考失败，总是被他痛骂一顿又继续鼓励儿子复读，来年再考。
高阿兴平时省吃俭用，抽最差的劣质烟，却很大方地给儿子买一本又一本高考复习用书。水娟对高阿兴说：“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你硬逼也没用啊！“高阿兴说：“你懂什么？儿子只是没有正常发挥。“高阿兴这么一说，水娟便不做声了。这些天正是高考分数出来的日子，村里几个考生都在忙着填志愿；唯独高风筝闷闷不乐，一股越来越傻的样子。
我见到高风筝，与他闲聊了一会儿。这孩子与我谈着他的语文老师。
他说那个漂亮的语文老师死了，他的希望就破灭了。他不想再高复，如果父亲逼他，他就离家出走，进城打工去。
高风筝这次没考上，完令是因为漂亮的语文老师突然心肌梗塞去世的缘故。高考前的最后几堂课，高风筝本不想在课堂打瞌睡；可他还是不胜倦意地趴在桌上睡着。下课铃响时，他仿佛伏在一堆干草上惬意得不想起来。他正梦见漂亮的语文老师穿着印花丝绸连衣裙，微笑着对全班同学称赞他的作文。这时他听见有人喊：“高风筝，你该醒醒一。“高风筝挣扎着醒来后，发现教室里已空空荡荡。同学们都放学回家去，黑板上留下几道语文作业题，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布置的解析题。高风筝不喜欢新来的语文老师。他觉得她没有原来的漂亮女老师干脆利索，总是喜欢用语气助词啊呢吧嗨吗地没完没了，听得直址人耳呜。
第二天上午，高风筝强打精神听课。然而脑海里晃来晃去，都是漂亮语文老师的倩影。下午是两堂地理课，然而铃声一响，他叉旁若无人地昏昏欲睡起来。胖大嫂一样的地理老师，用教鞭在他桌上笃笃地敲打了几下。有一下教鞭敲歪了，正好落在高风筝的脑门。他激灵一下，醒了，问：“什么事呀？“同学们满堂哄笑，而胖大嫂气势汹汹的样子，活像丈夫包了二奶的女人。高风筝揉揉眼睛，看见黑板上画着许多横七竖八的图线。他想那是什么线呢？铁路线，逐是公路线，抑或是航空线？他正一筹莫展时，胖大嫂问：“高风筝，你说说广州飞到北京要几个小时？“高风筝站起来时，把凳子拖得很响。他一脸茫然地说：“我没坐过飞机，也没去过广州和北京；我怎么知道呢？“胖大嫂说：“就是因为你没坐过飞机，没去过北京和广州，才让你回答问题。“高风筝说：“这也叫问题吗？“全班同学又一次哄堂大笑。有个与高风筝比较好的男声，吹起了悠长的口哨。另外几个女生则咯咯笑着说：“让高风筝先去坐广州飞到北京的飞机，再来准确回答问题吧！“大家起哄着，说笑着。胖大嫂拍着讲台，粉笔灰被拍得白花花地飞起来。她严厉地说：“谁在吹口哨？吹口哨的站起来！“全班同学鸦雀无声了。这时下课铃吱啦啦响起来，胖大嫂两个月的婴儿正等着她去喂奶。她只得敛住怒气，夹上教案匆匆地走了。放学后，高风筝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一个离开教室。晟后剩下他自己的时候，突然趴在桌上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