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泪珠就像漂亮老师身上柔软滑溜的丝绸，滑落到他的手背上。他知道漂亮老师死了，他的高考梦就结束了。
高阿兴知道儿子仍旧名落孙山后，像往年一样对儿子又是一顿拳脚相加。真是恨铁不成钢啊，高阿兴打完儿子，忍不住伤心地痛哭起来。但哭完，他又打算让儿子复读，明年再考。他想只要有恒心，铁棒也能磨成针。不过这只是高阿兴的想法，高阿兴有了这个想法和盼望，才在砖瓦厂推着小车拼命跑，再苦再累也乐在其中了。
夏日的晚霞一落潮，家和院子里就要点起草来熏蚊子了。获港河水里有一种水草，晒干后熏蚊子效果很好。今年的蚊子特别多，密得像荒年的蚂蟥。黄昏时分，女人们坐在院子里纳凉，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家常、雨水、庄稼傻傻、章珍妮、海云，还有闯儿、静儿、柳枝儿以及邻家的女人们，难得聚在一起闲聊。章珍妮总是闲不住，手上缠着一团毛线。她缠的全羊毛玫瑰红毛线，是兰兰带着青草回娘家时，在镇上的百货公司买回来的。那柜台卖毛线的男人，是兰兰中学时的同班同学，绰弓”条儿“。那次兰兰带着青草走娘家，条儿约兰兰逛过一次公园，还请兰兰泡过一次咖啡吧。这两次活动，兰兰都把青草带在身边。这会儿，章珍妮要为孙女青草编织一件毛衣，青草看见奶奶缠毛线，一下就想起那个坏叔叔亲姆妈的嘴，便冲奶奶说：“奶奶，我看见姆妈与卖毛线的叔叔亲嘴了。“奶奶一惊，但没做声。众人哄的一声笑了，就连平时最不喜欢笑的人，也大笑起来。大家就像年终分红那样开心。章珍妮摆着脸，女人们很快止住了笑，不好意思地一个个溜回屋去了。青草也溜回屋去了，只留下章珍妮失神地望着那堆白烟忽浓忽淡飘游着的熏蚊子的草。
青草脱口而出的话，惹得大家不欢而散。本来从孩子嘴里听来的话，也就听过算过，但偏偏章珍妮不放过。她提醒六指儿，对兰兰要追根究底多加防备。于是没多久，兰兰的额头就有了一个碗丌大的伤痕。
兰兰的伤痕刚刚结痂，又被六指儿打得血肉模糊。她哇哇的哭喊声，从窗户里飞出来。这时，章珍妮第一次感到做婆婆的威风。于是，当章珍妮再出现在众人场合时，一副傲然的神情，看上去很有些做婆婆的身份和手段了。
我每天都到内港埭走廊附近的一口古井，冰一只西瓜。我叫它古井冰镇西瓜，比电冰箱冰的西瓜好吃多了。前些年，许家立想给我买一台便宜的华日牌电冰箱，我摇摇头不要。西瓜在我的菜园里生长得很好，个个蜜甜蜜甜。，再过几日，平儿与她的丈夫就要回家来探亲了。到美国这么多年，我们盼了一年又一年，平儿才第一次回家探亲。母为女荣，章珍妮这些天格外神采飞扬。当然，平儿有出息我也感到很荣耀。
前些日子，我专门用说大书赚的钱，到镇上新华书店给平儿买一套《胡适文集》，作为她回家来的见面礼。
中旬的某一天，正是盛夏酷暑时光，平儿与她的台北丈夫回家来了。他们都穿着牛仔短裤和恤，脚蹬耐克旅游鞋。平儿比原先看上去精神一些，台北人长得黑黑的，双臂肌肉鼓豉的，倒像个运动员。
村里人听说平儿回来了，还带着台北丈夫，好奇地前来探望。
平儿给每一位家人都带了小礼物。几个笔记本，两套化妆品，几个打火机，几包西洋参，还有美国的一些糖果等。我得到了一个打火机，一包西洋参。在此前，我还没用过打火机呢！这洋玩意儿，到了我手中就不灵了。我啪啪按几下，也不见有火出来。”爷爷要这样，知道吗？“平儿手把手教我，一下、两下，我终于学会了。啪一下，火就出来啦！我显然有几分得意，总算自己还不笨吧？！
那天，平儿和台北人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后，对我说：“村里虽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底比从前多了楼房，看上去富庶多了。“我知道平儿现在的眼光是世界性的，不过外边再好总没有故乡好。平儿又说：“爷爷，我要多住些日子，多陪陪您老人家。“我呵呵地笑起来，心里喜滋滋的。
台北人知道我从前喜欢习武打猎，很是惊讶不已。他觉得习武和打猎，有一种勇士穿梭丛林的感觉。他说：“爷爷，如果可能，我想与您一起上山打猎。“我说：“我们这不准打猎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前不久山林管理所开设了可以打山鸡和野兔的项目，但每打一只需付五十元钱。“我陪台北人上山打猎，宝儿也跟着同行。我们走出村庄，渡船。我解开系在石跟上小木船的绳缆，船就游荡起来了。我让台北人和宝儿先上船，接着我再上船。我坐在船头，宝儿坐在船尾，台北人坐在中间。
我们双桨划动水波，船悠悠地走起来了。清凉的风，从我们耳边掠过。
台北人用手当桨，兴奋极了。一会儿，我们就划到了湖对岸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峦。我先上了岸，把船绳绑在一棵树上，让船停稳了，才让台北人和宝儿上岸。我做着这些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着我和弟弟上山打猎的情景。
我扛着猎枪到达山上，就像回到了年轻时光。这里已经不太有野猪、狼、老虎等凶猛动物出没。但小松鼠、山鸡、野兔子、山麾以及乌鸦等飞禽走兽依然不少。台北人非常想试试他的枪法。我就教他如何瞄准、射击。他砰砰连开两枪，一群在地上啄食的麻雀倏地飞走了。尽管我已多年不打猎，但我的手依然痒痒，到了山上不打一只山鸡回去，似乎就白来一场。我从台北人手中接过枪，远处正好飞来一只山鸡。它的羽毛像彩虹一样，而鸡冠红得像章玫瑰花。我砰的一枪，就把它击落下来了。宝儿把我击毙的山鸡捡起来说：“爷爷真是好枪法，我也试试。“宝儿拿枪的姿势不准，更不用说枪法。他还没举起枪，那些野兔一溜烟逃跑了。而台北人一会儿跑这边，一会儿跑那边，枪法总是不准。
我们在山上悠转着，布谷鸟的叫声，回荡在树林中。我老了，可我到了山上脚底便生风。我走得比台北人和宝儿都快。因为我要独自去祭奠父亲坠落悬崖的地方，也要独自去祭奠弟弟长海被曹一康杀害的地方。这两块地方，都是我心头永远的痛。我怀着悲痛祭奠完时，一只灰褐色的山鹰俯冲下来，飞旋在我前面，宛若引路一样。它的眼圈是金黄色的，眼睛发出冰一样的寒光；下钩的嘴巴，随时准备袭击什么东西似的；但它并不伤着我。它对我非常友好，还亲昵地停到了我的肩头。
我伸出右手，它又停到了我的右手臂上。这时我看清了它胸脯上的黑色花纹以及柔美翅膀上闪烁着绸缎一般的光泽。我右手托举着山鹰往前走，左手轻轻抚摩着它的胸和头，仿佛我们已是老朋友了。我想，它会不会是我阿爸或者弟弟长海的幽魂幻化而成的山鹰呢？山鹰是那么地柔顺，像被驯服了的家禽。台北人和宝儿追寻到我时，看见我手臂上的鹰，惊讶得如同在梦里似的。台北人说：“许爷爷，这不是梦吧？“我示意山鹰飞翔去吧，它就一展翅膀，疾飞而去。不多久，它叼回来一只野兔，在我们面前用它尖利的嘴，三下两下扒开了野兔的胸膛。鲜红的野兔内脏，像花朵一样盛开着，散发出丝丝热气。它囫囵吞下野兔后，一直盘旋在我们的前有，直把我们送到山脚下。我们都惊讶山鹰竟能如此通人性。
扛着山鸡回到家里，我发现傻傻高兴极了。原来她要用山鸡身上五彩的羽毛，做鸡毛掸子。这晚，我在客堂摆了四桌酒，把儿孙们都找来聚在一起。山鸡很大，分成四份，每一桌都有土豆，火腿炖的山鸡。
傻傻是总厨师，章珍妮是帮手。婆媳俩一搭一档，配合默契。四桌丰盛的佳肴，味道不错。六指儿、闯儿、许辉、许明华等孙儿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交流着生意场上的事。兰兰那天挨六指儿打后，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声不吭。青草躲得兰兰远远的，生怕自己一说话，姆妈又要拿针戳她的嘴巴。静儿抱着小丁丁，坐在海云旁边。小丁丁忽然指着海云叫：“狼外婆，狼外婆。“大家望着小丁丁，哄笑起来。海云脸一沉，给了小丁一记耳光，道：“谁教你的？“小丁丁放声大哭，静儿抱着小丁丁回屋去丁小抗敌对海云说：“都做外婆了，还与小孩子一般见识。“接着小抗敌又招呼大家道：“吃吧，吃吧，自己家里人也难得团聚，若不是平儿回来，许辉、许明华、许金发、许银发这四个侄子，还不一定会回家来呢！“小抗敌话音刚落，闯儿就开始一个一个敬酒。闯儿的大嗓门和笑声，一下又把气氛调整到最佳状态。看着这么多孙儿，一高兴我就喝高了酒喝得满面红光后，还伴着山鸡的汤，吃了一大碗米饭。吃饱喝足，孩子们还在乱哄哄地聊天，我便坐到院子里纳凉去了。
夜晚的微风和清辉一样的月光，一起洒在我身上，凉爽极了。也许白天上了山，我困倦了，忍不住打着哈欠，趴在藤椅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孩子们都已散去。傻傻坐在我身边，靠在藤椅上也睡着了。迪杰卡一直守护着我们。它看见我起来，就舔着我的裤腿往屋里走。我还以为它让我躺到床上去呢！原来它告诉我，在我卧房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影子。那是什么影子呢？我睡意蒙胧地端详了又端详，却不知所以然。
我用竹竿在天花板顶了几下，只听见上面的脚步声和噜噜的叫声。
我好奇地走出门去，把梯子搁到墙上，一只山鹰掠过我的头顶，又噜噜地”了两下，飞走丁。我敢断定，那就是我山上遇到的那只山鹰。
我把山鹰来家里的事和台北人说，他觉得很神奇。但我与傻傻、章珍妮、海云、平儿。一儿她们说，她们认为是我的幻觉。她们不相信有如此神奇的山鹰。一个多月后，平儿与台北人回美国的那天，家里人大包小包地送他们去村口时，那只山鹰又来了。它开始盘旋在我们家的屋顶，我对’言吹口哨，并将右臂伸得长长，它就俯冲下来停在我的手臂上。
我用左手抚摩着它，它亲昵地用它锐利的爪子，轻轻地、温柔地，在我的身上摩挲着我对山鹰说：“你回去吧，我们都挺好的。”我这么一说，山鹰腾空而飞，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了几圈，远去了。
山鹰远去后，大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说那一定是我们家的守护神了，但他们不相信。他们笑着，逗着趣儿。到了村口，章珍妮与平.儿道别时，先呜呜地哭起来。其实，好儿女在远方，就像在身边一样。
平儿把我送她的《胡适文集》带走了。她说：“爷爷，我下一次回来你送我什么书呢？”我说：—一次嘛，肯定是《许长根文集》了。“平儿说：“爷爷，你皮真厚啊！“我说：“我都快九十了，咋会不厚呢？“送走平儿和台北人，暑假已经结束了。青草、强强、石榴他们，又回学校上学去了。过了一个暑假，强强和石榴都长高不少，只有青草还像小不点那么高。我对兰兰说：“青草八岁了，怎么还是个小不点，不长高？“兰兰说：“等再大一点，就会长个子了。“我想想也是。有些小女孩快来月经前，个子才飞速长高。也许，青草就属于这一类吧！
柳枝儿怀孕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使旗袍的曲线更加分明。前些日子，她来傻傻的缝纫机上，做一条宽大的旗袍孕妇装。她来的那天，正是初秋以来最热的。临近傍晚，风还黏糊糊的直让人淌汗。傻傻把炉火烧得通红，炊烟垂直地旋升着。鸡上架了，猪吃饱了食，慢吞吞地趴在草上打呼噜。
一锅又鲜又香的肉骨头萝汤做好了。柳枝儿怀孕才三个月，傻傻就要给她补钙质了。兰兰带着青草来看柳枝儿做的旗袍孕妇装时，闻着香喷喷的肉骨头汤，既馋涎欲滴又感叹着柳枝儿的福气。她想她的婆婆章珍娓，已经很久没给他们做像样一点的菜了。如今，她在家里就像窗外的闲月一样，淡淡的，却也掩不住自身遍体的光华。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六指儿那天对她的凌辱。她知道六指儿的幕后策划者，就是婆婆章珍妮。她心里骂：“恶婆婆，老巫婆。“兰兰觉得婆婆变成这样，完全是丈着平儿在美国、六指儿有了自己渔场的缘故。她想老寡妇有靠山了，就可以对人颐指气使了。
兰兰与柳枝儿闲聊后，有些凄楚地回屋去了。兰兰回屋后，点了许多香。那香都是她母亲从庙里买回来的。屋里香气缭绕，空气便新鲜而洁净。兰兰这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中学时期与条儿的初恋是那么刻骨铭心，仿佛把自己一生的感情都倾注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