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与住在曹溪河边的章菊花谈上恋爱。我是看着章菊花长大的，没想到这小丫头要做我的孙媳妇了。那天她用衣襟兜着粮食，嘴里噜噜噜地叫个不休，像顽皮的男孩子吹着哨。喂完鸡，她又进菜园将豆角架上枯败的蔓叶撸下来，堆成馒头一样高的小山，点火烧起来。通红的火苗和西天的晚霞，遥相争辉，最后都沉落下去，获得同样的结局。
暮色四处蔓延时，一些景色看起来似明非明。
章菊花比宝儿小十岁。当他们谈上恋爱后，海云盼望娶媳妇的日子就不远了。这她面对丁港母亲时，心里便踏实了起来。她亲自张罗着给宝儿到城里买回来一整套组合家具，还让村里的装修队把宝儿的房间粉刷一新，地面铺上雪白的瓷砖。在村里像宝儿这样三一二岁还没成亲的，已经很少。
元旦过后不久，宝儿便把章菊花娶进门来了。婚礼上章菊花的伴娘，是她的妹妹章玫瑰。那十六岁的女孩儿，倒是比她姐姐长得更通体玲珑。宝儿和章菊花的婚礼，完全是学城里人的结婚模式。他们先到镇上的摄影店，拍了一相册的婚纱照；又借来录像机，像扫描一样把我们都扫了进去。尤其那鞭炮，震得地动山摇；到了晚上，他们还放起像焰火一样的礼花；使村庄呈现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直把丁港母亲和豆芝看得一愣一愣的；丽海云却暗暗得意着。
孙媳妇章菊花嫁进来后，她的妹妹章玫瑰三日两头来我们家。她看到我有时莞尔一笑，有时叫我一声：“许老爷爷。“我开始并没注意这个十六岁的黄毛、头。那天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连衣裙，把我的眼睛都月聂亮了。我默默地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她在我跟里便腾云驾雾地飞起来。那不就是从前的徐莹吗？不就是那个”知你者，莫若我也“的女孩儿吗？我一阵欣喜。
春节前夕，家家户户都在忙年。有些人家宰了猪后，将猪皮在油咀汆成发皮。一张张白花花的发皮，可以用来炒青菜和做三鲜汤。那天黄昏吴家突然起火，火势很旺。一瞬间，熊熊大火随着风儿蔓延丌去，有人高喊：“火烧啦！火烧啦！“那些被烧着的人家，惊慌失措。哭声、叫声、骂声混合在一起，像交响乐一样。而吴家的火，好像是一只冲天高炉。它火焰冲天，火鸦乱飞，哔哔剥剥的火烧声音，夹杂着救人的杂沓声，震人心旌。桑果儿从村里拿来一只百年前的消防用具，那可是我们村里的老古董。但他根本不会使用，七忙八乱一阵，消防车已经呜呜地开来了。等火扑灭后，吴家的百年老宅，一片灰烬。
我们村的民宅基本是术屋。木屋与木屋之间，有一堵风火墙。风火墙是一道用泥土夯实，上面全是砖砌，总共十几丈高的庞然大物……电用来隔火。都说风火墙越高，隔火的效果就越好。但若风大，救火又不及时，那么一火成灾，往往可以烧掉整片房屋、几十户人家。火烧之后，那些受火灾侵袭的人家，顿时倾家荡产。
桑果儿因为严发财和小抗敌的反对告状，没有建成村委办公楼。
但他亲眼目睹火烧后，非要向乡政府打报告建村委办公楼了。他想，妈的，要是严发财和小抗敌再与他抗衡，他就先打了地基再说。达世界到底谁怕谁啊！？于是，桑果儿连夜起草了一份盖村办公楼的报告。第二天一早，他踩着自行车送到乡政府。月里，一个乍暖还寒的晴朗日子，桑果儿拿到了乡政府准许建房和银行同意贷款的通知。
小抗敌见盖办公楼的报告批下来了，也不再反对。村委讨论建房地址时，他毫不犹豫地建议将房建在村东口。他认为那一片地，离崇文园近，就像村入口处的眼睛；日后也可成为新的发展区域，打造成像城里一样的办公楼房和别墅区。结果小抗敌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和支持，连桑果儿也认为那地方不错。
村委办盖的是三层楼五开间、带阳台的办公大楼。打地基的那些天，去工地看得最多的是哑巴丁江，哑巴丁江想，这不就是挖一个大坟墓吗，其实，地基虽然要挖坑，但它是为着房屋的升起做准备，而坟墓则是永远沉没在地底下的。哑巴丁江看完建筑场地，仍旧去章子云的西窗下溜达。
这些年，章子云每年都有哥哥章子男和章子荣给她汇来的美元。
她成了村里不劳而获的富婆。让村里的女人和男人，妒忌得眼红。她的西窗，已不再是从前的朽木百叶窗，而是换了城里时髦的白色铝合金移动钢窗。哑巴丁江远远望过去，那白色钢窗非常醒日，就像绿树丛中的百合花。他每次看到百合花，都会兴奋得啊啊地叫几声。章子云有时探出头来朝他看看，扔一个苹果给他吃，有时便啪的一下把钢窗移上。但哑巴丁江每次去，总是抱着侥幸得苹果的心情。尽管他并非真想吃苹果，但那苹果对他来说是一种奖赏。
那天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日子，村里人大都上坟去，不上坟的也都在社办厂打工。村庄是那么安静，连狗的吠叫声也听不见。
哑巴丁江与往常一样，远远地望着百合花，但百合花上有两个黑黑的脚印。一种异样的感觉，顿时浸透着他的身心。他想谁爬上百合花了呢？
哑巴丁江心里升腾起一股醋意。他想我看章子云都那么久了，还没碰过她一根毛发呢？谁捷足先登了！？哑巴丁江闪舟跳上窗台，朝里面望去。他看见章子云裸着下身斜躺在床七，浓浓的醋意让他冬地跳了进去；几乎来不及看章子云一眼，便扑到她身上。章子云没有任何声响，他用手去推她，她仍旧没有声响。哑巴丁江便用鼻子，闻着章子云的鼻子；这才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妈的，她被谁杀害一？“哑巴丁江抱着章子云坐在西窗下，就像母亲抱着婴儿一样，流露出一种慈爱来。他左手理着章子云的头发，心里默默地说：“好姐姐，睡吧，睡吧！“这时，那些上坟的村民纷纷回来了。他们路过西窗下，都会很自然地朝章子云望一眼。然而，当他们望到这一幕情景，却惊呆了。他们一个个推开章子云的家门，站到哑巴丁江面前。哑巴丁江啊啊地叫着，用手势比划着。但没有人能懂他的手势，急得他呜呜地哭起来，哭得百合花钢窗哗啦啦响。村民们想这哑巴丁江与章子云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
埋葬章子云那天，她的两个哥哥都从台湾赶来了。入门盗窃和强奸的凶手，也已捉拿归案，并被判了死刑。、哑巴在坟头哇哇地哭着。他的哭声比平时的啊啊声，更像乌鸦的啼叫，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于是人们一个个提前离开墓地，留下哑巴丁江独自悯怅。
章子云死后，村民们绕道而走，西窗从此寂静了。只有哑巴丁江每天还来西窗下修剪那些花呀，草呀的。但不久哑巴丁江被父亲吊在树上，一顿毒打后便没再来了。丁港母亲这才觉得哑巴儿子，改邪归正了。
柳枝儿在这年的妇女节，生下一个六斤重的女儿。桑果儿给她起名”许卡佳“。桑果儿得意地对我说：“咱取的是外国名字呢！“我说：“你咋不给她取：露依丝或者伊丽莎白呢？“桑果儿知道我讽刺他，嘿嘿一笑说：“小名叫佳佳，很中国的名字“。
枝儿没在她的新房做产，而是搬回娘家去了。桑果儿与柳枝儿的新房窗户上，依然贴着”喜“字。大门上用红纸剪成的鸳鸯和并蒂莲，仍然完好无损地贴着。只是生了孩子，新媳妇便成旧媳妇了。从前孩子多，旧媳妇很快便成为老媳妇了。然后牢骚像臭虫一样，饲匐在男人身旁。这时媳妇们就会泪眼蒙蒙地回忆做姑娘时的好辰光。她们想我们原来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竟是这样一个男人啊？有的甚至会说，”简直就是一个窝囊废嘛！“理想与现实，把在太阳下刺绣的姑娘，变成拖儿带女的大妈。这活生生的现实生活，让女人们操劳一辈子，却是个个都有光彩的。
傻傻隔两天就会端着炖好的老母鸡，去柳枝儿娘家看媳妇和小毛头。小毛头的眼睛很有神气，表情也很丰富。仿佛是吹泡高手，嘴巴总是嘟得高高的。生下来几天，小毛头脸蛋红红的，但到满月便白皙了。
满月那天，柳枝儿的父母在家办了两桌满月酒。桑果儿请我和傻傻一起去。当然与亲家聊聊，看看小孙女也是我愿意的。
然而，第二天我在报上看见这样一则消息：“老革命家许长根年近九旬又添小孙女。“他们把”孙“字写得很小，印得很淡，匆匆看还以为是，”老革命家许长根年近九旬又添小女“呢！我拿着报问桑果儿道：“这是你写的报道吧？“他不置可否。我说：“我得找报社论理去。“他说：“阿爸别生气，报上肯给你做宣传不错呢！若是你没有革命资本，谁肯给你登报？别人登个广告，要千儿八百呢！“我对桑果儿登报的事，非常不满意，但也懒得与他去理论。这些天，我得抓紧把大书《桑蚕传》讲完。下个月，那里的房屋要出租了，书场也将随之取消了。外港埭走廊的不少商铺，大都已经搬走。那些破旧不堪的百年老屋，油漆斑驳，再也不是从前热闹繁荣的景象了。进入世纪年代以来，不少村民外出打工，公路四通八达，曹溪河上的客轮已经越来越少了。那家彩云楼茶馆，生意寡淡。老板和老板娘都进城打工去了，剩下老头老太管着店面。柳枝儿父亲在外港埭走廊的明苑酒楼，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将改行做别的生意去了。外港埭走廊就像一个身心疲惫的老者，经过漫长的风雨剥蚀后萧瑟丁。
一想起日后没有了书场，我的说书事业也就结束了，不免沮丧起来。傻傻说：“操劳一辈子，该休息了。“可她不知道，说大书其实是我的精神寄托。那天我在书场门口，贴了一张公告。我的最后一场大书，听众们把书场拥挤得水泄不通。我对听众们说：“今天是我穿着长袍马褂，最后一天说大书了。从今往后，我们村庄也许就没有穿长袍马褂的说书人了。“我说完眼睛红红的，就像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舍不得离开讲台一样。那些老头子和女人们，听了我这番话，都伤感起来。他们说：“与村委主任论理去，于嘛要把书场租出去？“我说：“村里要搞活经济，创收入，这是大势所趋。“接着，我开始说《桑蚕传》的结尾部分。我依然精神抖擞地将一块大理石纸镇，砰地在桌上一敲道：“人们在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发掘出蚕纹和编织图案；在文化的遗址中发掘了世界上最早的丝质绢片、丝苇、丝线等丝织品实物。中国的养蚕缫丝技术，大约在世纪传到中亚、西亚；大约世纪的时候，传到东罗马。到了春秋战国之际，也就是在公元前世纪到世纪时，中国人织造的精美丝绸，就通过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逐渐西传到了中亚、南亚、西亚和欧洲。“我停下来喝了一口茶，接着又继续说：“当然，那是人们能够找到确切证据的记载。其实关于丝绸西运，早在三四千年前就已经有了。“这天我说完《桑蚕传》，也就是我离开讲了多年书场的日子。听众们散去后，我一个人久久地站在讲台上。我想起了少年时来书场蹭戏，买吴雪雷的《牡丹图》的场景。想起了我开始说书时，讲《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和诸葛亮的场景。想起初讲《桑蚕传》时，受到村民们的热烈欢迎和好评如潮的场景。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闪现，岁月悠悠，往事也悠悠。
黄昏时分，我踏着五彩的晚霞走在青石板路上。彩虹一丝丝地披在我肩上，大自然以最高的礼遇和奖赏，伴送我回家。我顿觉大自然也是通人性的。宇宙万物中，潜藏着人类裉多不知道的秘密。后来我把我的妊衫马褂，让傻傻洗干净、熨平整后，收藏在箱底了。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不会穿上它了。
那天，我讲最后一场大书《桑蚕传》时，高风筝听得特别认真。他已不再参加高考，进省城学剃头手艺去了。高风筝与他父亲高阿兴的抗争，最后还是胜利了。说到底，高风筝实现了自己进城去的意愿。本来徐水娟想让高风筝，跟外公徐传荣学剃头手艺，但高风筝嫌外公的手艺太老套。说来也是，徐传荣的理发室开了几十年，除了给男人剃头、修面、刮胡须，就是给女人剪剪齐耳短发，别的什么也不会，女人烫发，还需要到镇上的理发室去。
我每次到徐传荣这里剃头，他都会很精心地给我修面、刮胡须。他的理发室，几卜年没有装修过。他的理发工具，也是几十年没有更新过。一切还是年代剃头室的样子。日子仿佛在他的剃头室不曾流逝。这让我感到一种温馨。有时我坐在剃头椅上，闭上眼睛感觉着岁月正在这里倒回转去，回到了人民公社、大跃进时代，或者更遥远的抗战时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