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底，章菊花产下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儿子。这让海云高兴极了。她亲自将红喜蛋，分送给每家每户。当把红喜蛋分给丁港母亲时，她嗓门很响地说：“嗨，分蛋啦！我孙子八斤重呢！”丁港母亲说：“你好福气呀！”
我们家又有了婴儿的啼哭声。婴儿啼哭时是混沌的。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聆听婴儿的哭声。我老了，走过了近九十年的人生之路后，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我又像婴儿一样，回到了混沌的世界。宝儿来到我屋里对我说：“爷爷，还是你给重孙子取名儿吧！”我呵呵笑起来说：“我的脑子一片混沌，还能取什么好名字？”宝儿说：“爷爷，你就取一个吧！给重孙子讨个吉利。”既然宝儿这么讲，我想了想说：“好吧，那就叫许芦荻吧！”宝儿说：“爷爷高招，芦获表达着我们荻港村的含义呢！”
海云以前不带外孙，这一回媳妇坐月子；她把村里的会计账目，全拿到家来做了。看着这个大胖孙子，一天变一个样子，海云不断地唠叨：“小芦荻，今天又长大一点了。”只要小芦荻一哭，海云马上就会把他抱起来，哄着他；有时还给他唱自己改编过的《摇篮曲》：“睡吧，睡吧，宝宝在奶奶的怀抱里，睡吧，睡吧！”海云这么一唱，月子里的小芦荻打着哈欠，乖乖地睡去了。
我的脑子虽混沌了，但我的心清醒着。章玫瑰一来，我便精神朗朗了。这女孩儿的一举一动，多么像徐莹啊！有一天，我和章玫瑰打趣说：“嗨，玫瑰；你这名字多么好，叫着你的名字，我就想着我的爱人了。”章玫瑰说：“许老爷爷，你可真会说话。我的名字，有这么好吗？”
我说：“好啊！谁不爱玫瑰呢！红红的玫瑰，多漂亮。”章玫瑰见我逗她玩，便高兴得哈哈大笑。
都说养小日日鲜，养老人人厌。我老了，但我一定不要别人讨厌我。我要一切生活自理，活着一天就到田地劳动一天。这是我对自己的生存法则。那天我在菜园里施肥，柳枝儿抱着十个月大的佳佳来了。
她抱着孩子经过我菜园时，掩鼻而逃。我施的是人粪，其实化过后也不那么臭。我一直主张用人粪施肥，但现在用化肥的农户，已经越来越多。冬天的菜园，一片萧瑟景象。偶尔可见一两朵焉焉的淡黄色的花萼，像泪珠一样惹人怜爱地挂在某棵植物的枝梢上。没了诗意的菜园，油菜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霜。
冬天里，枝儿也穿旗袍。人要俏，骨头冻得咯咯叫。她穿旗袍，抱着孩子的场景，以前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真不知道她穿着旗袍是怎么做家务的。我看见她手上长满乌乌肿肿的冻疮。穿得太少了，寒冷就轻而易举地侵扰了她。我忍不住对她说：“你得多穿点，冻疮长到脸上一溃烂，那就破相了。”她听我这幺说，紧张起来道：“我还从没有长过冻疮呢！这手上的冻疮，是洗尿布的缘故吧！咱们家用上了自来水，远没有从前用河水和井水暖和。手上开始是鲜红的光润，后来红色变成乌色，我这才知道自己长冻疮丁。等到肿起来后，有一阵特别的疼痛难忍。”柳枝儿一边说，一边给我看她的冻疮。她质朴直率，不像从前的上海女知青韩素丽有心计。
柳枝儿只要抱着孩子回家来吃饭，傻傻就会做上一些好菜。这天闯儿送来很多鱼，她就做了丰盛的鱼宴。有煎的，有炸的，有炖的，还有鱼头豆腐汤。鱼头豆腐汤上面撒着一层香菜末，分外诱人。我没什么牙齿了，但我准备去镶一口假牙。酒，是我们自酿的靠壁清。为什么叫它靠壁清呢？因为这种酒酿成后，要置壁间月余，旋即食用时，才碧清醇香。这酒的醇香打动着我。我一连喝了三杯。美酒在我腹腔柔曼地滑过时，宛如美妙的音乐绕粱不绝。这一刻我仿佛身轻如燕，四周云絮乱飞，如登临仙界一般。
桑果儿在建筑工地，不回家来，我才有如此好心情。我知道建了半年的村办公大楼，已初具规模了，这让桑果儿很有成就感。他觉得这成就，就是报复严发财和小抗敌的最有力武器。我觉得桑果儿老想着报复，他的内心就不会舒坦。怎么说呢，这孽子我也劝不了他，只得由他去。
那天我微醺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酒，简直就是一个懂得点金术的人。只要他愿意，便能点石成金。黑夜也是这样，一到时间它会非常武断地将大地涂上黑暗。我在黑暗中做梦，梦见自己在钱塘江一艘白色的轮船上。它拉响汽笛动身了，我站在二等舱的甲板上，眺望两岸景色。我望见了田野上的耕牛和农家的房屋，也望见了船的正前方有许多水鸟在飞翔。那些白色的水鸟，总喜欢围着轮船飞翔。夕阳晚归时，水面上波光粼粼，金色的余晖溢满了水面，连盘亘着的白色水鸟，仿佛都变成了金色。我还梦见“一轮满月和七颗星辰”，那是我年代初，在钱塘江畔画的画儿。它明晃晃地悬在天边，我用力跳起来，想丢钩住它，却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去了。我醒了。醒来后，我看见墙上挂着我画的《七星图》。
又是一个新年即将来临。过去的这一年，我们家添了佳佳和芦荻这两个小生命。傻傻还没到除夕，就准备压岁钱了。她不再用红纸包钱，而是买印有财神的红色压岁钱袋，并且把旧的人民币，换成了一张张簇新的钱票子。天气极其寒冷，家里没有暖气，又舍不得点燃炭盆。
我手里抱着烫婆子，有时把烫婆子焐进棉袄里，就像孕妇的肚子一样了。石榴就会哈哈笑着说：“太爷爷大肚子，要生毛毛头哕。”然后刷刷几笔，就把我画下来了。青草自从母亲去世后，好像没有从前活泼了。
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让我心疼。
芦荻满月时，已有十四斤重。这大胖重孙子，除吃奶还要吃牛奶、荷花糕，胃口大得出奇。海云管了一个月子的媳妇和孙儿，累得腰酸背痛。满月后，小芦获只得由母亲章菊花在家专职管他了。宝儿白天在渔场忙得团团转，还开车跑运输，基本管不了。
少妇是最美丽的。章菊花生了孩子后，整个人白白胖胖，相当丰满。那个有阳光的日子，她抱着小芦获坐在院子里，敞开上衣露出奶子，给孩子喂奶。她的乳头，像紫葡萄那样又大又圆。芦获吧吱吧吱地吮吸着，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章菊花将乳头从芦荻的嘴里拔出来时，乳汁像喷泉一样射到了我的身上。这让我想起从前我总是在我的女人怀里，像婴儿那样吮吸着她们的乳汁。男人是长不大的婴儿。尽管我老了，但我还是愿意像小芦荻那样在母亲的怀抱里。
除夕依且是除夕。一年到头，这天是最重要的日子。一大早，村里就有爆竹声了。只是不比夜里那么密集，稀稀落落的。窗外刮着西北风，冷飕飕的。除夕夜，咱们家总是吃着大团圆饭。为了晚上的一顿饭，傻傻和儿子媳妇们就要忙上整整一天。通常小抗敌跑采购，章珍妮洗洗刷刷，海云拔鸭儿毛；只有桑果儿和柳桂儿，像我的孙儿辈那样吃现成的。这天，章珍妮来得格外早，她穿着紫红棉袄，看上去精神很好。
她告诉我六指儿已回渔场上班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她顿了顿又说：“那都是莉莉的功劳。”我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莉莉是六指儿中学时期的同学，是六指儿初恋的女朋友。
那天，我们还没吃完年夜饭，爆竹噼噼啪啪响了起来。强强、青草、石榴、小丁丁，在桑果儿的带领下，都到院子里放鞭炮去了。这些孩子聚在一起，青草个子最矮小。十岁的青草，比六岁的小丁一‘个子还矮小。傻傻和章珍妮都对我说：“男孩子与女孩子不一样，等发育，一下就蹿高了。”可我总是有些疑虑。
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我老早睡着了。只有孩子们聚在客堂里，一直看到春节联欢晚会结束。春节，只有除夕是最热闹的。除夕一过，正月的日子便散散淡淡地开始了。大年初一，家里的孩子们都来给我和傻傻拜年祝福。每位来拜年祝福的，都能得到一个红包。当然啦，我只是让孩子们高兴，里面的钱只几元，表达我的心意而已。
大年初二，天开始下雪了，下得慢条斯理的。都说“瑞雪兆丰年”，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了。六指儿带着莉莉，来给我拜年。莉莉穿着紫红皮大衣，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我是第一次见莉莉，她黝黑的皮肤光润细腻，睫毛很长，眼睛很媚人。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我感觉她似乎没有兰兰善良，但我不知道我的直觉是否正确。不过来的都是客，我照样给六指儿和莉莉，一人分一个红包。
闯儿见六指儿又与莉莉搭上了，惊讶得喷饭。她对我说：“真不明白，六指儿怎么又与莉莉好上了？比起兰兰，莉莉才真正是好逸恶劳呢！”我说：“你别多管闲事，这是他们的私事。”闯儿说：“我才懒得管呢！”
章珍妮见六指儿把莉莉带回家来，心里一方面是高兴，另一方面是忧愁。高兴的是六指儿终于从兰兰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忧愁的是莉莉一旦真正纠缠上六指儿，那这个在拜厅经营人肉生意的女人不就更糟吗？章珍妮想自己上镇里找莉莉，是不是护子心切糊涂了呢？于是整个正月里，章珍妮都没有好心情。她常常头晕，看见六指儿与莉莉在一起时，便惶恐不安起来。有一次，她望着六指儿与莉莉的背影，竞流下眼泪来了。豆芝看见了对她说：“你还在为兰兰抹眼泪啊？年轻人有了新人忘旧人，都是这样的。”其实，豆芝哪里知道章珍妮心中自有别样的担忧和伤感。
正月一过，春天就不远了。春天首先在内港埭走廊的柳树上，显现出样子来。那些柳树枝七绽出来嫩嫩的芽苞，等春风再黏稠一些时，芽苞绽破后，嫩绿的叶片就爬满枝条了。章珍妮感觉到气候的转变。天空已经由原来的苍白，被蔚蓝所取代。燕子正忙着搬家。旧燕子飞走了，新燕子衔着湿泥筑新巢。青草开学后，她在这宁静的春光中，常常神思恍惚。她想念她的长超家乡，想念已经去世了的父母和三个兄长。
她想着想着，便感到自己孤苦伶仃了。
春天像孕妇一样，越来越显眼的时候，高大年的支气管炎，越来越严重了。半年多来，他被这病困扰着，每天都觉得胸闷。吃饭时嗓子葫芦里¨总感觉被什么噎着，令他喘不过气来。我没想到仅半年工夫，昔日健朗的高大年，就变成纸人儿似的。幸亏他的第二夫人红菱贤惠，常常给他换着口味，变着花样哄他吃饭。那天下午，我和傻傻买了桂圆和荔枝，去高大年家看望他时，他正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看上去他病得不轻，像得肝病一样。我说：“高老弟，你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可他说：“就支气管炎，别的没病。”
我们三个聚在一起，自然会聊起从前的话题。红菱像听天方夜谭似的，听着我们那些陈年旧事。只是高大年一开口说话，总要先咳嗽一阵，直咳得我胆战心惊。我想他不会是小风林那样的病吧？高大年比我小七八岁，也八十出头了。想起他年轻时与我习武、打仗干革命，是多么朝气蓬勃。其窦，习武不能算他真正的爱好。他真正的爱好是骑马。在精武会成员中，他的马术可谓数一数二。但他没有严家辉那么喜欢出风头，也没有杨鸿庆那样急于表现自己。年代初，他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但常常像牧马人那样驾着马车进城去为供销社驮货。他喜欢给马的脖颈，拴上金色的金属铃铛。马车起驾时，铃铛声便不绝于耳，久久不散。
我们聊起那些往事时，高大年显得异常兴奋。只是他的咳嗽，像骨鲠在喉似的让我们不忍继续闲聊下去。我们告辞时，傻傻突然泪眼婆娑起来。红菱送我们到院子大门口时，已是黄昏时分了。在我眼里黄昏并没有改变颜色，只是由于岁月的流逝，黄昏更浓重一些罢了。我与傻傻手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相濡以沫”这个词，不由从心里升腾起一股敬畏。
回到家，傻傻燃起炊烟时，天空游走着一片火烧云。它足足燃烧了半个小时，才夷为灰烬，而这时傻傻的饭菜已经做好。我的肚子早饿了，端起饭碗就噼里啪啦吃起来。我听见自己的舌头，在口中卷来卷去的声音。牙齿掉光了，咀嚼时就显得软弱无力。我囫囵吞咽后，听见食物沿着食管的跑道，滑向胃囊时发出的飒飒之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