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桑果儿回家来看我们。我与桑果儿没说上几句话，便闹崩了。原因是我让他别利用职权，对他分管的那几家社办企业偷税漏税，贪污受贿。他一听我这样说，马上大着嗓子道：“谁偷税漏税、贪污受贿啦？你别听人瞎说。”我说：“没有最好，可不少村民，对你有微言呢！”他说：“你老了，糊涂了，那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他说着便甩门而去。我倏地恼火起来，冲他的背影骂：“小畜生。”
在我的儿子们中，桑果儿与我就像前世的冤孽一样。有时，我想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孽子来？其实，我清楚得很呢！桑果儿家里的二十四寸大彩电，就是受贿来的。这大彩电花的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小抗敌不会骗我，他也是为弟弟好。可是这孽子听不进我的忠言逆耳，还甩我的门，真是把我活活气死。我对傻馊发脾气道：“都是你教出来的讨债儿子。”傻傻站在角落里，冷峻地打量着我，一声不吭，目光是审视的。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若不是小芦荻哇啦哇啦的哭声，我还会继续再睡呢！起来后，我看见小芦获站在家门口的立筒里，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宝儿房间里的窗帘低垂着，我走过去，透过窗帘的细缝，看见宝儿与章菊花，像两条蛇一样盘缠在一起。
我心里嘿嘿一乐道：“他们倒是会抓紧时间。”等他们出来，小芦获老早被我抱在怀里，而章菊花搁在客堂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
宝儿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六指儿每天与莉莉纠缠在一起。晚上经常去镇上的舞厅。他的心思已不在渔场了。闯儿与高渔儿，最近也常常闹矛盾、吵架。爷爷你说，这渔场靠我这个打杂的在撑门面，而他们一日打鱼，三日晒网，这样下去渔场不跨才怪呢！”我说：“是吗，怎么会这样？”宝儿说：“大家心不齐，就要出乱子了。”我说：“对呀，就怕内讧。”宝儿吃完饭临走时，转过头来又对我说：“我得替六指儿跑运输去。他妈的，再这样下去，老子不干了。”
创业是艰难的，可我想守业和发展比创业更艰难。我忽然觉得自从兰兰死后，六指儿便不正常了。六指儿是渔场场妊，场长不正常了，渔场的经营自然要走下坡路。我想我是否要找六指儿谈谈呢？怕的是他听不进我这老头子的话。
那天青草放学回家，哇哇大哭。她哭得很伤心。我问青草：“谁惹你了？”她说：“太爷爷，同学叫我小矮人。”我突然感到问题严重了。我一边哄青草：“别理他们，做自己的事。”一边心里想，青草会不会是侏儒症？这个想法一产生，我浑身颤抖了起来。我对傻傻说：“都是你们女人，说青草还小，月经来了就蹿高。你看她都快十一岁了，还是个小萝卜头。我怀疑她得侏儒症了。”傻傻说：“你别乌鸦嘴，青草是矮了些，但不能说她就得侏儒症了。”章珍妮在一旁也接着说：“女孩子矮小一点没关系，哪里就会得侏儒症？”这婆媳俩叽叽咕咕，枪炮对准我扫射一阵，我只好自讨没趣了。毕竟青草的事，还轮不到我太爷爷来管。
青草虽然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祖父，但有父亲和祖母。我懊恼地对自己说，以后再不提这件事了。
我在院子里种的花，最早开的是红色月季；接着开的是白色的、粉色的扫帚梅；再接着开的就是地瓜花和爬山虎了。满院子的花一开，空气就飘着香味；蝴蝶和蜜蜂就开始忙碌起来了。我把我卧室的窗子整日开着，让屋子荡漾着植物生长的气息。那天下午，我正趴在窗上，闻着窗外植物的清香，红菱泪眼婆娑地来到我面前说：“我们家老头子去世了。”我说：“高大年他怎么啦？”红菱说：“我以为他睡着了，没敢给他喂午饭。可是都快吃晚饭了，他还没醒来；我就摇摇他，他没反应。我摸了他一下脸，那脸冰凉冰凉的；我吓了一跳，大声喊他，他没应。我就到水娟屋里，把水娟找来了。水娟一看说：’公公死了。‘水娟去砖瓦厂找阿兴，我就跑你这来了。”我说：“他早上吃过什么？会不会被什么食物，噎住了喉咙闷死的？”红菱说：“他早上吃过一块地瓜。他吃地瓜时，我正在洗衣。等我洗完衣，他已经躺下了。我没听见他咳嗽，以为他睡着了呢！”“高大年死了。”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像真空了一样。我呆呆地望着泪眼婆娑的红菱，禁不住眼泪也像滂沱大雨一样。我的老部下除了傻傻，已经一个也没有。我突然感到格外孤独。高大年的消失，使我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我极目远眺，发现遥远的那一边隐隐浮游着一个苍蓝的人体。他被几条灿烂的金线所缠绕，勃发出一片幽深而神秘的色调。接着，人体离我越来越近。他骑着骏马，策马扬鞭，他就是高大年。我正惊诧着，人体却猝然破碎；一片浓烈的金色，刺疼了我的双眼。顷刻，我感觉自己的肉体，仿佛已被溶化了。我知道死亡的永恒，正沿着眉梢爬上我的额头。
高风筝从省城回来，一副见过大地面的神气。不过一年多时间，他的打扮已经今非昔比，完全是城里小青年那种时髦前卫的样子了。头发养得像女人那么长，牛仔裤还故意戳破几个洞。脖子上戴着黑绳子挂件，还养着两撇小胡须。照我看，活像一个不三不四的二流子。祖父死了，他脸还漾着笑容，看不出悲伤。送葬队伍出发的那天，马车辘辘地驶上公路。柏油马路上铺着单纯的阳光，树木散发着一股清爽的树脂香气。嗒嗒的马蹄声，便是世界上最永恒悠久的声音了。人们低声呜咽，而这时的我已经没有泪水了。到了墓地，我仰起头，树梢上一只鸟儿孤单单地叫着，声音单调而悲泣。
葬礼结束后，高风筝来不及吃豆腐饭，便匆匆赶回省城去了。他说他学手艺的理发店，很高档也很忙，他急着赶回去。高阿兴望着儿子，一脸的不高兴。他对儿子说：“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真是让我恨铁不成钢。”高风筝说：“我学手艺也会成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高风筝说完，望了土气的父亲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指儿在一个黄昏从屋檐下离开时，像一只甲壳虫那样无声无息。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稻谷正贪婪地吮吸着雨水。没晚霞的天空，太阳与乌云同流合污。六指儿与莉莉，相约在小镇某个商厦六层楼顶平台上。
他们在这谈论一笔交易。毛毛细雨打在莉莉的脸颊上，就像给她浓妆的脸颊镶嵌彩条。莉莉已经辞掉舞厅的工作，一切花费全向六指儿开口。大半年下来，六指儿觉得莉莉就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有那么几天，六指儿与莉莉到一处风景名胜去旅游。那里四周地势险要，曾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住进了一家三星级宾馆，朝夕相处地同居着。莉莉不少新买的衣裳，在那几天里脱套换套，穿得花枝招展，让六指儿看得眼花缭乱。六指儿想兰兰婚后就像黄脸婆一样，从没这么鲜亮地让他耳目一新。他觉得与摩登女郎莉莉走在一起，那些回头率使他满足了虚荣心。他有点沾沾自喜。这家宾馆附近有一家江南餐馆，每到打烊时六指儿与莉莉就到里面饱食一顿。
事情就出在这家江南餐馆里。那天六指儿与莉莉。第一次发生了争吵。
餐馆那个中等个子、满脸大胡子、厚嘴唇、小眼睛的伙计，曾到莉莉上班的晚秋歌舞厅跳过舞。别看他貌不惊人，跳起舞来很潇洒，气度不凡。
那些跳舞的女人，眼睛盯着他转，巴望着他能带她们跳一曲。大胡子已经休假很多日子，他第一天回江南餐馆上班就看见了莉莉，莉莉也看见了他。莉莉告诉六指儿，大胡子的舞姿如何诱人、如何风度翩翩、如何具有男人的魅力。莉莉说大胡子比你有男人魅力。莉莉像人魔似的在六指儿面前一遍遍夸奖大胡子。这使他们发生了争论。争论时六指儿动用了拳头，莉莉的左眼被打得叉青又肿。但莉莉仍然说：“大胡子是比你有男人魅力。”莉莉满眼泪水，那一刻她觉得时间停滞了。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刀，她想她就会刺向六指儿的心脏。莉莉坐在餐桌边抹眼泪时，六指儿仓皇溜出餐馆。他回到宾馆打点自己的行礼后，搭上车回荻港村来了。
莉莉抹着眼泪回到宾馆时，发现六指儿已提着他的行礼离开了，不由火冒三丈，仿佛又一次受骗了。她想起中学时期，把自己的处女膜献给了六指儿，还为他差一点丢了性命的官外孕，付出巨大代价，可他却逃之天天。莉莉又伤心又气愤，她骂：“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咱们走着瞧！”于是她拨通了大胡子的电话，哭泣着对大胡子说：“你来吧！他走。”大胡子欣然接受莉莉的邀请。
在晚秋歌舞厅时，他们是一对最出色的舞伴。只要他们一出场，无论跳探戈还是伦巴，都能让整个舞厅的眼睛为之一亮。莉莉和大胡子整日整夜蜷缩在床上，连饭也顾不上吃包。他们聊天后做爱，做爱后聊天。
肚子饿了就拿冰柜里的饮料和面两天下来，双方都被折磨得形如鬼魅。莉莉知道这是她在大胡子怀里，短暂的逃避和放松。第三天，莉莉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只好打道回府了。
莉莉回小镇后，每天都给六指儿打电话要钱，但六指儿却像躲避瘟疫般地躲避着莉莉。莉莉没有了生活来源，又不想重操旧业，也不想干别的工作。她一个人窝在家里，双颊日渐塥陷，头发也不再油光可鉴。她找过章珍妮，可章珍妮说我当时给你的翠绿玉镯子就是报酬。
莉莉觉得这母子两人都很无情。她不甘心被六指儿再一次抛弃，她想她要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那个雨天，莉莉终于把六指儿找来小镇，可六指儿不愿去莉莉的小屋。他已经不想再与莉莉纠缠在一起，而影响渔场的经营。所以，他们就相约在那个六层顶楼平台上。莉莉要六指儿娶她，六指儿没有答应。
莉莉要六指儿继续提供她每月生活费，六指儿借故渔场生意不好，也没有答应。莉莉终于气急败坏地说：“六指儿你太忘恩负义了。”六指儿说：“我没有义务来养你。”莉莉说：“你不说养我，我怎么会把舞厅的工作辞掉？”莉莉与六指儿发生了争吵。六指儿旧病重犯，又对莉莉动起了拳头。这一次莉莉进行了反击。她用牙齿咬住了六指儿的手臂后，发疯般用力一推，六指儿一个趔趄，倒退了几步，一脚踩空掉下楼去了。
砰的一声，六指儿掉下楼去的声音简直比爆破声还响。莉莉吓得浑身打颤，哆哆嗦嗦地对自己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莉莉在慌张地逃回家，拿了家里仅存的现金与一些日常用品，搭上长途公交车找大胡子去了，一路惊魂未定。
六指儿坠楼去世的消息传来，全家人都意外极了。尤其对章珍妮，是一个格外沉重的打击。她啊的一声，双腿发软晕了过去。小抗敌骑着我的架子车，把章珍妮送去镇医院。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家里顿时全乱套了。闯儿和宝儿赶到小镇现场时，六指儿已被警方送去殡仪馆。警戒线内一摊醒目的鲜血，被雨水像泼墨一样扩散开来。
毫无疑问，那就是六指儿坠楼后留下的鲜血。闯儿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对围观的人说：“肯定是谋杀。”
几天后，报上登出捉拿嫌疑犯莉莉的消息和照片。我们家谁也没想到，莉莉竟会是杀害六指儿的凶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章珍妮就是导致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了。谁让她引狼人室呢？章珍妮苏醒过来后说：“我知道一定是莉莉杀兀六指儿的。这个天杀的小婊子，我要与她拼了。”章珍妮跳下床，赤着脚往外跑。宝儿把她拉回来时，她嘴里还在不停地骂：“这个天杀的小婊子，我要与她拼了。”
追悼会那天，章珍妮趴在六指儿遗体上放声大哭。那哭声就像刀割一样，漫入我的心头，让我疼痛难忍。我还没有从高大年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却叉跨进了六指儿的葬礼中。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想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了呢！我这一生已经目睹太多的死亡，但六指儿被人谋杀坠楼而死太过残忍了，那七窍流血的场景，让我晕眩窒息。
埋葬了六指儿后，章珍妮仍然天天以泪洗面，沉浸在无限的悲恸中。她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仿佛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妪那样，走起路来也颤颤巍巍了。其实，她还只五十多岁。生命的摧残，让她一蹶不振。我非常担心章珍妮，关照傻傻多陪陪她。傻傻也不忍章珍妮遭受过多的精神折磨。她常常劝导章珍妮想开一些，可章珍妮还是闷闷不乐，痛哭流涕。章珍妮愤愤地说：“不看见凶手莉莉被枪毙，死不瞑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