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来,专家学者“上穷碧落下黄泉”,搜索考证浩瀚史海,墨子是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甚至连妻室儿女也无迹可寻。抑或墨子真是女娲补天遭遗落人间的“贾宝玉”?抑或是花果山石头缝里蹦出的“美猴王”?
司马迁“墨翟,宋之大夫”之说,也许缘起于对墨子祖先的考证。
顾颉刚在《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中说:“墨确是他的真姓氏,而且从这个姓上可以知道他是公子目夷之后,原是宋国的宗族。”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也赞同顾颉刚之说:“墨子实目夷子后裔,以墨夷为氏,省为墨也。”公子目夷,又名墨夷须,字子鱼,他是宋襄公的庶兄,为宋国的左师。目夷死后,其子公孙友继为左师。公孙友卒后,其孙鱼石为左师,鱼府为少宰。宋共公卒时(前576),宋国公族内讧,鱼石、鱼府失败,退居彭城。四年后,宋国围攻彭城,鱼石、鱼府向晋国求援。晋国出兵,把鱼石、鱼府接到晋国,安置在瓠丘。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墨(鱼)氏迁晋”事件。瓠丘,一作壶丘,又称阳壶。由此可见,墨子的祖上是宋国贵族。
目夷国原为商王朝建立的同姓方国。查阅滕州地名资料,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滕县志》记载: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祯途经狐骀山有感,赋诗一首,“凭吊何年事,传闻此伐邾。至今歌小子,犹似怨侏儒。”该县志的主笔王特选在其《古迹杂咏》中写道:“狐骀山下目夷亭,近接木时一壁青……”按:“目夷亭在狐骀山下,又有木石村,骀音颐,时亦骀之转音。”历代历史地理学家把滕州作为商族的发源地,商族西迁后,即将同族目夷氏分封在此,名为目夷国。到了周代,目夷国沦为小邾国的领地,先后成为宋、邾、鲁、齐等国的附庸。春秋时宋襄公把他的侄子司马小鱼分封到小邾内的“目夷”,名为目夷子。目夷子的后代繁衍生息发展于此。目夷国变成小邾国,随着历史的变迁,目夷氏从贵族降为平民。这一沧桑巨变可以作为墨子一生“扬商抑周”的心理潜台词。
关于墨子家世的考证,《元和姓纂》说:“墨氏,孤竹君之后,本墨台氏,后改为墨氏。”杨向奎进一步证实《元和姓纂》的这一说法很有道理,一直到南北朝时还有姓墨台氏者。《史记.殷本纪》记载,殷后有目夷氏。《广韵六脂》“夷”字注:“宋公子目夷之后,以目夷为氏。”“目夷”也作“墨夷”,“翟”与“夷”古音可以通假,“墨翟”可能就是“目夷”之别写。
顾颉刚在《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中,对墨子家世作了比较系统的考证:
按《史记.伯夷列传索隐》引应劭说:“(孤竹)盖伯夷之国,君姓墨胎氏,”又《周本纪》《正义》引《括地志》:“孤竹,……殷时诸侯孤竹国也,姓墨胎氏,”是知伯夷姓墨胎。……墨子为孤竹君之后,由墨台(胎)缩短为墨姓的。梁玉绳《汉书.古今人表考》说:“考《北周书怡峰传》,云‘本姓默台,避难改焉,’则‘台’即‘怡’字,作‘胎’非也(原注:台有胎音,故误。)”据此,则“台”应读作“怡”……直到南北朝时还有姓墨台的。《潜夫论志氏姓篇》以《目夷氏》为微子之后。……《世本》说:“宋襄公子墨夷须为大司马,其后有墨夷皋”“宋襄公子”当是“宋襄公兄子”的传讹。《通志氏族略》又说:“墨台,宋成公子墨台之后,”此“宋成公”当是“宋桓公”之讹,则“目夷”直作“墨台”,与伯夷姓合。《左传》僖八年载宋太子兹父与公子目夷互相以仁让国,兹父说“目夷长且仁”,目夷说“能以国让,仁孰大焉!”
这颇与伯夷叔齐相互让国的传说相似。《论语》也说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述而》)。伯夷与目夷让国的事既甚相近,姓又相同,即名也有一半相同,也许即是一个人传说的分化。目夷居长,所以称作伯夷;叔齐当即太子兹父。墨子是伯夷之后,实在就是公子目夷之后。论语正义引春秋少阳篇:“伯夷姓墨,”则墨怡亦可去其下一字而单作墨。
顾颉刚经过严密的考证,推断出墨子的祖先竟然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
司马迁在《史记》中,把伯夷、叔齐的生平事迹作为七十篇列传的首篇,由此可见太史公对二位人品的敬慕和推崇。
《史记.伯夷列传》: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翻开一部中国历史,为当皇储争君位,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直杀得昏天黑地者比比皆是数不胜数。而像伯夷、叔齐兄弟俩,视君位如芒刺在背,避之唯恐不及者,则是凤毛麟角世之罕见。伯夷、叔齐兄弟为避君位投奔周朝,恰逢周文王去世,周武王举兵伐纣。两人于是又“叩马而谏”,说父死不葬而起兵是不孝,以臣子而反叛君王是不仁,反对周武王“以暴易暴”的不孝不仁之师。这种不识时务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螳臂当车”,差点被周武王的卫士砍了脑袋,幸亏姜太公贤明,救了二人一命。当“牧野决战”“前徒倒戈”周取商而代之后,面对胜利者的周朝,伯夷、叔齐兄弟却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仍能矢志不渝,“耻食周粟”宁愿饿死在首阳山。伯夷、叔齐兄弟的风骨和精神,受到后世人的赞颂。
先秦诸子对伯夷、叔齐是交口称颂。孔子在《论语》中曾多次赞颂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并赞叹伯夷、叔齐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孟子评价伯夷、叔齐为“圣之清者”。管子评价伯夷、叔齐:“故伯夷、叔齐非于死之日而后有名也,其前行多备矣。”韩非子评价伯夷、叔齐:“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
为理想而殉身的诗人屈原,在《九章.橘颂》中,以“独立不迁”“淑离不淫”的橘树来象征伯夷、叔齐的人格魅力: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赋诗赞曰:
二子让国,相将海隅。
天人革命,绝景穷居。
采薇高歌,慨想黄虞。
贞风凌俗,爰感懦夫。
飘逸豪放的诗仙李白也有诗赞曰:
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
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
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
夷齐是何人,独守西山饿。
身处乱世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白居易写诗赞曰:
朝采山上薇,暮采山上薇。
岁晏薇已尽,饥来何所为?
坐饮白石水,手把青松枝。
击节独长歌,其声清且悲。
枥马非不肥,所苦长执维。
豢豕非不饱,所忧竟为牺。
行行歌此曲,以慰常苦饥。
白居易以“枥马非不肥”“豢豕非不饱”与伯夷、叔齐的“耻食周粟”作了鲜明比照。
此后,唐胡曾有《首阳山》:“孤竹夷齐耻战争,望尘遮道请休兵。首阳山倒为平地,应始无人说姓名。”
唐李颀有《登首阳山谒夷齐庙》:“古人已不见,乔木竟谁过。寂寞首阳山,白云空复多。苍苔归地骨,皓首采薇歌。毕命无怨色,成仁其若何。”
宋司马光《题夷齐庙》:“夷齐双骨已成灰,独有清名日日新。饿死沟中人不识,可怜今古几多人。”
明刘伯温《钓台》:“伯夷清节太公功,非处非邪岂必同?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无用一丝风。”
明徐琼《清节祠》:“国统人推仲子承,首阳甘饿有余情。两逃兄弟彝伦重,一谏君臣大义明。殷地既非薇自老,周邦虽有粟无生。故墟古庙昭旌额,篡逆相过愧岂生。”
明韩应庚《谒夷齐庙》:“清圣非苦节,洒见纲常先。君父固攸重,子臣情堪怜。此情不自己,奚恤后誉延。邈矣采薇事,市朝已数迁。谁招饿夫魂,庙食首阳颠。寒松复碧瓦,古殿生黄烟。遗像俨生存,咫尺手足连。拱拜瞻容色,恭逊蔼周旋。盘无周室粟,陇有洞山田。粢盛戒清酤,伏腊击肥鲜。光灿北海滨,历历三千年。高风自长久,污世空颠沿。所以嗟贪夫,身没名不传。”……
众多文人仕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构成了伯夷叔齐的颂歌大合唱。
那个因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流芳百世的文天祥在被俘囚禁期间,写过一首《和夷齐西山歌》,以明其志:“小雅尽废兮,出车采薇矣。戎有中国兮,人类熄矣。明王不兴兮,吾谁与归矣。抱春秋以没世兮,甚矣吾衰矣。彼美人兮,西山之薇矣。北方之人兮,为吾是非矣。异域长绝兮,不复归矣。凤不至兮,德之衰矣。”元兵统帅劝降时说,“国已亡矣,杀身以尚,谁复书之?”文天祥正言以答:“商非不亡,夷齐自不食周粟。人臣自尽其心,岂问书与不书?”并咏诗抒怀:“饿死真吾事,梦中行采薇。”
“文起八代之衰”的唐宋八大家之韩愈著文《伯夷颂》,写下由衷的赞语:能够被称作“士”的人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并且不随波逐流,他们只是使自己的行为合乎“义”罢了。他们并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行为是褒是贬,他们都是豪杰之士,因为深深信仰着心中的道,所以对自己的认识十分清楚。有一派人物对自己的行为提出非议,却还能够坚持继续这样做下去,不对自己的坚持产生怀疑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至于若有一个州的人一个国家的人对自己的行为提出非议还能够坚持做下去不怀疑的人,大概天下就只有一人了;如果整个世界的人都对自己的行为提出非议还能够坚持做下去不怀疑自己的人,恐怕千百年才能出一个了。而像伯夷这样的人,是寻遍天地之间,纵横历史前后都找不出的不在意他人眼光的人了。日月都不足以来形容他的光明,泰山都比不上他的高大,天地都无法容下他的宽广啊。当时殷商即将灭亡,周朝将要兴起,微子是商朝的显臣,也带着祭器离商朝而去了(祭器在那个时代对于国家政权是很重要的东西)。周武王、周公旦都是圣贤之人,他们礼贤下士,率领着众诸侯国去进攻商朝,这样的行为都没听说有谁有微词的,而这叔齐和伯夷两个人却独独认为不可。结果最后殷商被灭亡,周朝成为天下大宗,他们两人竟以食用周朝的粮食为耻,最后活活饿死也不顾。从这一点来说,他们两人难道是有什么想要得到的东西才做出这种把自己活活饿死的事情吗?这只是他们坚持内心的道义所以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行为意义所在罢了。如今这些所谓的“士”,只要一有人称赞他们,他们就觉得自己品德很高尚了;只要一有人批评他们,他们就认为自己有不足的地方。而伯夷他确实不是圣人,但他坚持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圣人”这一称呼是万世为人的标准,所以我认为像伯夷这样的人,只是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并且不会随波逐流的人,是寻遍天地之间,纵横历史前后都找不出的不在意他人眼光的人而已。虽然即使没有伯夷和叔齐这两个人,后世的那些乱臣贼子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了。
莫言墨子出身“辱且贱”,追根寻祖,墨子也有一个可赞可叹的家嗣,一个可圈可点的祖先。
祖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宁死不愿失去气节的精神血脉,化为墨子的遗传基因。“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坚定信念,不计功名荣辱不顾利害得失的处世风格,铸造了墨子的灵魂。
相传墨子晚年,曾到殷微子墓前、目夷君墓前祭祀。墨子肃立于苍松翠柏环抱的墓前,久久地凝视,久久地不肯离去。急速坠落的夕阳携带着光亮愈去愈远。暗淡的暮色中,虚空勾勒出一个孑立轮廓。墨子的目光似乎欲穿透厚厚的土层在寻找着什么……
凝视是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凝视是现实与历史的链接;凝视是空间对时间的超越。久久的凝视,就像太阳光通过凸透镜观察含碳物体一样,会使得这种凝视燃烧起来!
我从墨子这种久久的凝视中,蓦然感悟到:墨子贵族血统的遗传基因和他家世败落沦落底层的双重身份,构成了他内心和思想中充满张力而又无法调和的深刻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