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墨家看来,“知,材也。”“知”是指人的认识能力,“材”是指先天的才能。这与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一书中所说“求知是人类的天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墨子.经上》说:“知,接也。”人有了先天的认识能力并不等于就有了知识,还必须接触外部世界,通过“接”获取知识。但作为个人来说,亲自接触外部世界毕竟是有限的,这就引出了“虑,求也”,即通过思考来求索寻觅知识。既然人人都有“知”的天赋,人人都可以通过“接”获取知识,人人通过“求”扩大知识,那么,求知和传授知识是人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和人人都应该尽到的义务。“智少而不学,功必寡;智多而不教,功适息”,智慧少而不学习,功效一定寡少;智慧多而不教人,功效恰恰等于零。
孔子的“有教无类”,至少还要交“束脩”的学费。而墨子的施教则不讲任何物质条件。墨者本身都是一群穷汉,自然也交不起“束脩”。墨子为宣扬墨学甚至还不计报酬,送教上门。
《墨子.鲁问》篇,记载了一个墨子“送教上门”的例子:鲁国的南郊有一个叫吴虑的人,冬天制陶夏天耕作,拿自己与舜相比。墨子听说了就去见他。吴虑对墨子说:“义啊义啊,责在切实之行,何必空言!”墨子说:“你所谓的义,也有以力量给人效劳,以财物分配给人的方面吗?”吴虑回答说:“有。”墨子说:“我曾经思考过,我想自己耕作给天下人饭吃,十分努力,这才相当于一个农民的耕作,把收获分配给天下人,每一个人得不到一升粟。假设一个人能得一升粟,这不足以喂饱天下饥饿的人,是显而易见的。我想自己纺织给天下的人衣服穿,十分努力,这才相当于一名妇人的纺织,把布匹分配给天下人,每一个人得不到一尺布。假设一个人能得一尺布,这不足以温暖天下寒冷的人,是显而易见的。我想身披坚固的铠甲,手执锐利的武器,解救诸侯的患难,十分努力,这才相当于一位战士作战。一位战士的作战,不能抵挡三军的进攻,是显而易见的。我认为不如诵读与研究先王的学说,通晓与考察圣人的言辞,在上劝说王公大人,在下劝说平民百姓。王公大人采用了我的学说,国家一定能得到治理;平民百姓采用了我的学说,品行必有修养。所以我认为即使不耕作,这样也可以给饥饿的人饭吃,不纺织也可以给寒冷的人衣服穿,功劳胜过耕作了才给人饭吃、纺织了才给人衣穿的人。所以,我认为即使不耕作、不纺织,而功劳胜过耕作与纺织。”吴虑对墨子说:“义啊义啊,贵在切实之行,何必空言!”墨子问道:“假设天下的人不知道耕作,教人耕作的人与不教人耕作却独自耕作的人,他们功劳谁的多?”吴虑答道:“教人耕作的人功劳多。”墨子又问:“假设进攻不义的国家,击鼓使大家作战的人与不击鼓使大家作战、却独自作战的人。他们的功劳谁的多?”吴虑答道:“击鼓使大家作战的人功劳多。”墨子说:“天下平民百姓少有人知道仁义,用仁义教天下人的人功劳也多,为什么不劝说呢?假若我能鼓动大家达到仁义的要求,那么,我的仁义岂不是更加发扬光大了吗!”
孔子所言“有教无类”,真正能做到的恐怕只有墨家。
《吕氏春秋.尊师》篇记载:高何、县子硕,这两人原为齐国暴虐者,为乡里民众所切齿痛恨,为当局所追捕。他们罪恶昭彰,如果一时被抓获,那必然要绳之以法,甚至受牢狱之灾。索卢参的恶声比上述二人还大,被称之为“巨狡”,是当时东方各国臭名昭著的狡诈之徒。后来,高何和县子硕都拜到墨子门下做弟子,墨子并没有嫌弃和拒绝,而是通过耐心的启发和教育,使其与其他弟子一样“务进业”“疾讽诵”“称师以论道”“尽力以光明”,最终奇迹般地“改恶从善”,被改造为“新人”。据《墨子.耕柱》篇记载,有一段县子硕问询墨子“为义孰为大务”的对答,可见县子硕还相当好学,努力探讨义的精神实质。至于索卢参,师从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在禽滑釐的耐心调教下,也像“换了一个人”,成为当时“天下”很有威望的“名士显人”。
陈柱在《墨子间诂》中认为:“墨子对于受教者,对于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国家教育,均有仁与不仁之辩,而无绝对服从之必要矣。”可见,墨子在教育方法和为师态度上,也与儒家有着明显的差别。
儒家是重师道的。《荀子.致仕》篇言:“尊师而惮,可以为师。”即在容貌上要严肃严厉,在气势上要让学生畏惧,如此者可以为师。《礼记.学记》篇言:“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儒家的这些言论构成了后世的“师道尊严”。
孔门弟子对孔子非常尊敬。孔门弟子三千,后人总结出孔子十哲。《论语.先进》载,“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孔子的弟子中,有些人是终生陪伴在老师身边,其情感之深,胜于父子兄弟。如果有人诽谤孔子,学生站出来为老师辩护。孔子死后,弟子们以父亲之礼对待孔子,为其服丧三年,子贡在孔子的坟前盖了一间小屋,为孔子守坟六年。
孔子最喜欢的弟子颜回,在与孔子相处中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孔子周游列国,路程很远,一路上颜回寻路问店,天不黑就找到住处,开门总是请孔子先进,而后自己入内,随手就把门掩上;要吃饭,不需孔子动手,颜回双手奉上,随后就递筷子;要喝茶,颜回会用手测了水温方才递与师父;孔子要睡了,颜回就会为孔子宽衣解带,铺好床整好被褥,还要用手摸了枕头软硬;孔子真要上床睡了,颜回会脱了师父的鞋,小心翼翼放好;孔子要入睡了,颜回一动不动,就坐在那里,看师父睡下。等孔子出了鼾声,颜回这才会迈了轻步离去。天明了,颜回是会站在师父身边等师父醒来的,然后穿衣叠被,穿鞋,系方巾,颜回还会不失时机地递上一杯茶;要出门了,颜回会先开了门……颜回对孔子的感情真可谓“父子情深”,而且其中更掺杂了“父为子纲”“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封建伦理道德观。
而墨子对自己的门下弟子,更多的是循循善诱、启发和教导。
《墨子.法仪》篇有这样一段记载:现在大的如治天下,其次如治大国,却没有法则,这是不如工匠们能明辨事理。那么,用什么作为治理国家的法则才行呢?假若以自己的父母为法则何如?天下做父母的很多,但仁爱的少。倘若人人都以自己的父母为法则,这实为效法不仁。效法不仁,这自然是不可以的。假若以自己从学的师长为法何如?天下做师长的很多,但仁爱的少。倘若人人都以自己的师长为法则,这实为效法不仁。效法不仁,这自然是不可以的。假若以自己的国君为法则何如?天下做国君的很多,但仁爱的少。倘若人人都以自己的国君为法则,这实为效法不仁。效法不仁,这自然是不可以的。所以父母、师长和国君三者,都不可以作为治理国家的法则。
从这些文字中,父道尊严不见了,君道尊严不见了,同样,师道尊严也不见了。“父母、师长、国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从人的角度来说,不管你是处于什么地位,都不可以作为“效法”的样板。因此,方授楚认为:“墨家于师之尊严,则与儒家异,盖其平等之义使然也。”这些言论也成为墨子“学儒叛儒”的心理潜台词。
方授楚在《墨学源流》中认为:“(墨家)教术以劝诱与惩责并行。”墨子对学生也有惩责,但主要表现在是否对道义的背叛。
《墨子.鲁问》篇,有一段惩责“禄胜义”者的记载:墨子让弟子胜绰去项子牛那里做官。项子牛三次入侵鲁国的领土,胜绰三次都跟从了。墨子听到了这件事,派高孙子请项子牛辞退胜绰,高孙子转告墨子的话说:“我派胜绰,将以他阻止骄气,纠正邪僻。现在胜绰得了厚禄,却欺骗您,您三次入侵鲁国,胜绰三次跟从,这是在战马的当胸鼓鞭。我听说:‘口称仁义却不实行,这是明知故犯。’胜绰不是不知道,他把俸禄看得比仁义还重罢了。”
《墨子.贵义》篇,也记载了一个惩责“禄胜义”者的故事:墨子使人到卫国做官,去做官的人到卫国后却回来了。墨子问他:“为什么回来呢?”那人回答说:“卫国与我说话不合。说:‘给你千盆的俸禄’,却实际给了我五百盆,所以我离开了卫国。”墨子又问:“给你的俸禄超过千盆,你还离开吗?”那人答道:“不离开。”墨子说:“既然这样,那么你不是因为卫国说话与你不合,而是因为俸禄少。”
《墨子.耕柱》篇,惩责了“叛师道”者:有一个先与墨子做朋友而后来背叛了他的人说:“我难道有罪吗?我背叛是在他人之后。”墨子说:“这就像军队打了败仗,落后的人还要求赏一样。”
《墨子.耕柱》篇,还惩责了“不勇于担当重任”者:墨子对弟子耕柱子发怒。耕柱子说:“我不是胜过别人吗?”墨子问道:“我将要上太行山去,可以用骏马驾车,可以用牛驾车,你将驱策哪一种呢?”耕柱子说:“我将驱策骏马。”墨子又问:“为什么驱策骏马呢?”耕柱子回答道:“骏马足以担当重任。”墨子说:“我也以为你能担当重任。”
墨子言传身教垂先示范的教育方法赢得了极大成功。据《淮南子.泰族训》篇记载:“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在《墨子.公输》篇记载“止楚攻宋”的情节中,有这样的文字:“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在一次大的战事中,墨家就能调动三百弟子,由此可见墨子精神的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