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塑造什么样的人才?一向被视作是国家长盛不衰的“百年大计”。郭沫若对当时“学在官府”的状况说过这样一番话:“看这样子完全是一座世袭官僚养成所。这当然是从古时的庠序学校等所演变出来的,但在奴隶制时代,庠序学校等是教养贵冑子弟的地方,庶民子弟不能高攀。”一定的办学形式,总是特定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在中国的夏商周三代,生产资料属于国有。用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中的说法:“意识的生产只有在氏族贵族范围内发展,不会走到民间”,“土地国有、宗法制度和学在官府,是西周社会的三位一体的系统。”在办学形式上,只存在官府之学,无私学教育机制,也就失去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土壤。墨子的教学打破了“学在官府”的一统天下,使古代办学走上私学教育的起点。
在历来的论述中,每每抑墨扬孔,认为孔子乃中国私学之始祖,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主要承继者和传播者。柳诒徵在《中国文化史》一书中认为:“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但吴霓在《中国古代私学发展诸问题研究》中则提出了不同见解,认为“儒墨两家”同为“大兴私学的首起者”,而且二者“在各自不同的领域、不同的教育范围内树立了自己的旗帜”。
我国古代把掌管文字记录的专职人员通称为“史”。由于春秋末的战乱,史官大多流落各地,如世代掌管周史的司马氏流落到晋国,以后又分散到卫、赵、秦诸国。同时还有一些文化官吏和百工,带着原来秘藏于宫廷的典籍、礼器、乐器逃亡到四面八方,这就出现了学术、文化下移的趋势。《论语.微子》篇记载:“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这样,官学衰微,天子失官,学在四夷。黄绍箕在《中国教育史》中说:“春秋二百四十年,诸侯学校之制见于经传者,亦只鲁僖公之立泮宫,郑子产之不毁乡校二事。”《毛诗.子衿亭》说:“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一面是宫廷的文化官吏走出宫廷,沦之为“士”;另一方面是各社会层面也逐步培养出一批以文化为谋生手段的人,他们也加入了“士”的队伍。郭沫若对此现象概括说:“士既由民间上升,则上层的礼乐刑政所谓文化,也就因士为媒介而下降。文化便起了对流。不下庶人的礼乐,一部分下了下来;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一部分也要登了上去。”
随着“士”阶层的出现,养“士”之风也日盛。《韩非.外储说右上》篇记载:齐陈成子“杀一牛,取一豆肉,余以食士”。《韩非.外储说左下》记载:鲁“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而与坐者以十数”。至战国时代,公室如鲁穆公、魏文侯、齐威王、齐宣王、梁惠王、燕昭王等都曾经有一度时期成为文士的集中保护者。而私门如四公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及秦的吕不韦,也都动辄是食客三千。在此大背景下,各种文化学术思想也应运而生,纷纷登上教育的历史舞台。
墨子的教育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虽不扣而必鸣”。
《墨子.公孟》篇中有一段墨子与儒生公孟子的争辩:“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君子共己以待(共:音“拱”),问焉则言,不问焉则止。譬如钟然,扣则鸣,不扣则不鸣。’”公孟子对墨子说:士君子应该虚席以待,人家问到他就说,不问到他就不说。好像钟一样,敲击它就响,不敲就不响。言外之意是含沙射影地说墨学,不必“好为人师”,到处逮住个人就说教你那一套,一点没有士君子风度。公孟子话中有话,嘲讽的意味十分明显。但墨子不仅不以为意,反而答曰:“虽不扣必鸣者也。”
墨子的教育理念强调教学的主动性。儒家的教学理念是学生主动,老师对学生“有问必答”,但学生不问,则“不鸣”。而墨家教育是你问要回答,你不问也要主动去“诲人不倦”。
《墨子.公孟》篇,有一段墨子与公孟子的对话,更为明确地表达了这层含义。公孟子对墨子说:“真正行善谁人不知道呢?好比美玉隐藏不出,仍然有异常的光彩。好比美女隐住不出,人们争相追求;但如果她自己进行自我炫耀,人们就不娶她了。现在您到处跟随别人,用话劝说他们,怎么这么劳苦啊!”墨子说:“现在世间混乱,追求美女的人多,美女即使隐住不出,而人多追求她们;现在追求善的人太少了,不努力劝说人,人就不知道了。假如这里有两个人,都善于占卜,一个人出门给别人占卜,另一个人隐住不出,出门给人占卜的与隐住不出的,哪一个所得的赠粮多呢?”公孟子说:“出门给人占卜的赠粮多。”墨子说:“主张仁义相同,出门向人们劝说的,他的功绩和益处多。为什么不出来劝说人们呢?”
孙中原《墨学通论》篇认为,墨家兴办教育就是“为义”,教育就是要让人知义、行义。即“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福同享,有难共当。既然墨子认为“万事莫贵于义”,“义为天下之良宝”,那么自己认准的观点,当然要“遍从人而说之”,“要反复讲,经常讲,只向少数人讲不行,要使广大人民群众都知道。”把自己的观点向天下所有的人宣传。墨子的教育有些“强说人”的意味,“今求善者寡,不强说人,人莫之知也”,欲望是人的本能,而“行义”则是需要“劝善”。所以,墨子的教育是“灌输式”的。当时“学而不厌”的人并不多,因而荀子有《劝学篇》问世。如果说老师失去主动性,那么可能不会有多少人会主动学习。
《墨子.公孟》篇,记载了墨子两则“劝学”的故事颇为精彩:
一个故事是:有一人来到墨子门下,身体健壮,思虑敏捷,墨子想让他跟随自己学习。于是说:“暂且学习吧,我将要让你出仕做官。”用好话勉励他学习了。过了一年,那人向墨子求出仕。墨子说:“我不想让你出仕。你应该听过鲁国的故事吧?鲁国有兄弟五人,父亲死了,长子嗜酒不葬。四个弟弟对他说:‘你和我们一起安葬父亲,我们将给你买酒。’用好言劝他葬了父亲。葬后,长子向四个弟弟要酒。弟弟们说:‘我们不给你酒了。你葬你的父亲,我们葬我们的父亲,怎么能说只是我们的父亲呢?你不葬别人将笑话你,所以劝你葬。’现在你行义,我也行义,怎么能说只是我的义呢?你不学别人将要笑话你,所以劝你学习。”墨子后于孔子近百年,那时孔子宣扬的“学而优则仕”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墨子就诱以“学而后仕”,让他入门后再加以启发。看来墨子的劝学还是有些“小技巧”。
另一个故事是:有一个人来到墨子门下,墨子问:“何不学习呢?”那人回答说:“我家族中没有学习的人。”墨子说:“不是这样。喜爱美的人,难道会说我家族中没有人喜爱美,所以不喜爱吗?打算富贵的人,难道会说我家族中没有人打算富,所以不打算吗?喜欢美的人、打算富贵的人,不用看他人行事,仍然努力去做。义,是天下最贵重的宝器,为什么看他人呢?一定努力去从事。”
这个故事可说是墨子的《劝学篇》,为了说服人能摆脱家族和周围人的不良影响,墨子举了“爱美”和“求富贵”这两个不言而喻的例子。周围的人不爱美,难道你就不爱美吗?周围的人不求富贵,难道你就不求富贵了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恭喜发财”更是一种良好的祝愿,由此及彼深入浅出,达到了劝学的目的。
焦国成《救世才士墨子》一书认为:“墨子的教育态度与儒家不同,可谓前进了一大步。墨子不仅接受来学者,而且积极、主动、热情地送教上门;不仅‘来者不拒’,而且‘往者’则‘追’,‘欲去者’则‘止’,强学强教,时时处处启发、诱导,鼓励人们学习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墨子与孔子的教育态度有很大区别:孔子举办私学,提倡“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诲人不倦”(《论语.述而》),这本身是中国古代教育史上的一大进步。但是孔子只能做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礼记》称之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对那些虚心请教,上门求学之人,可以耐心进行教育,而对那些不学之人或不求上进之人,则不闻不问。至于那些无力备上“束脩”的人,就更不在教之范围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