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年好不容易熬过去了。但新的学年开始时，我却面临更大的困难。因为这一年，在国共激烈的内战中，国民党军队已全线崩溃，旧政权即将全面瓦解，于是，那些官吏们越发横征暴敛，敲诈勒索，百姓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在此情况下，我们母子哪里还有力量筹措一笔不菲的学杂费呢？此时，我们家的仓廪已空，已无可售之粟，土地荒芜，难觅购置之人，眼瞅着我就要失学了，母亲急得饮食不安，昼夜难眠……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中国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江北百万国军，广大解放区连城一片，我们的家乡随之解放了。
生活出现了崭新的天地。我重新进入了同一所学校的大门，但学杂费全免了。而且在此后不久，我又享受人民助学金，母亲再也不必为我上学而担惊受怕了。
青春岁月在幸福中度过，我的学业与日俱进优异而出众，在此期间，我曾以一个纯洁青年的情怀，用幼稚的笔触，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歌颂一日千里前进的祖国，歌颂年轻人幸福的生活。到了1953年，我顺利地读到高中毕业，幸运地参加了刚刚实行不久的全国统一高考。
我平日爱好文学，并且在报刊上发表了文章，按理我是应该报考大学文科的，可是，我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报考工业大学机械系。
主要原因是：疗治了遍体战争疮痍之后，国家开始了大规模经济建设，急需大量工程师和专家，以满足大建设的需要。我生逢其时，机不可失，当然不甘落伍；秉着一颗赤子之心，我要在工业战线实现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于是，我选择了其前身为我国近代第一所高等学府的北洋大学即后来的天津大学机械制造专业，作为我的第一志愿。
紧张的考试过后，我回到邳州的家里，等候发榜。
我此时却有点忐忑不安。因为我的特长是文科，报考理工科的名牌大学，我心里没有底。
我如坐针毡，盼呀盼，我终于盼来了佳音。
那是仲夏的一天傍晚。夕阳已坠入西山，留下一片橙红的光芒，与晚霞相辉映。人们都已吃完晚饭了，各自寻找乐趣。而我的几位童年时代的伙伴，又相继来到我们家院中的老槐树底下嬉玩。这棵老槐据说已有数百年的树龄了，高出在房屋之上。虽老干虬枝，但仍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是家人避暑纳凉的好去处。我因高考过后，在家休闲无事，故每天都有人前来和我叙谈聊天，这儿也便成为招待“客人”的地方。而到了晚间，则成为本村朋友聚会之处。由于我们程门是一个大家族，聚居在一个村庄里，所以来这儿的多半是同姓的兄弟姐妹，大家年龄相仿，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玩耍起来毫无拘束和隔阂之感。经常是由我操琴弄弦，其他人吹笛品箫，业余歌手们放声高歌，唱的多是地方戏曲，民间小调。每天都是笙管齐鸣，歌声盈耳，充满青春乐趣。因平日都是我充当主角，铺排有序，众人随和，有条不紊。不过，那几日为等待高考发榜消息，总有点儿心神不定，奏出的曲子经常走调，惹得众人的嗔怪。
那一天，我们演奏的是歌剧《小二黑结婚》中的插曲。正在高潮之中，又被我的二胡奏出的不和谐的音调扰乱了阵脚，只好暂时停了下来。
一位本家小妹妹噘着嘴说：“你大概又想你的‘小芹’了吧，老是心不在焉的。”人们都认为我在学校里已经有了“相好的”。
另一个小弟弟马上纠正她说：“不！榛哥在等着高中的喜报呢，对不对？”
我连连摇头说：“都不是，都不是，你们不要瞎猜，我一时走神了，再重来！”
于是，我连忙调琴对调，又一同演唱起来。正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大门外闯了进来，手摇一张报纸，高声叫道：
“快来看呀，树榛高中了！”
大家都停了下来，乐曲戛然而止，一齐把眼睛瞅着来人。此人乃是我的一个本家哥哥，在乡政府工作。这时，他已经走到槐树底下，对着惊讶的大伙儿，摊开了手中的报纸，然后说道：“嗯，你们看，这儿印着呢！”
这原来是一份新到的《人民日报》，在那一版上登载着当年全国高等学校录取新生的名单，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着。我的名字排在天津大学录取名单那一栏里，名字下面用粗粗的红笔勾划着。伙伴们一看，立即“哇”地一声欢呼起来，同时一齐拥过来向我祝贺，有的和我握手，有的与我拥抱，有的扯我的胳膊，有的拉我的手臂；几个近房的小姐妹高兴地在一旁流眼泪。不知是谁，到深院的屋里把我的老母亲请出来了，大家又一齐转向她老人家，向她报喜。
与此同时，这消息竟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全村。不多会儿，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都闻讯赶来了，把我们家的小院挤得满满登登的。恭喜声、祝贺声、赞美声、夸奖声，不绝于耳，“嗡嗡嗡”响成一片。在一片赞扬声中，几位年轻的兄弟们竟把我抬了起来，举过头顶，在空中抛来抛去，直到有人高呼：“别吵吵了，族长爷爷来了！”人们才把我放在地下。
大家闪开一条道，让族长走进院里来。族长乃一族之长，通常由我们程氏家族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德高望重的老人充任。这位族长系我爷爷辈，他现在年过八旬，头发全白，一绺长须，飘在胸前。他因年事已高，一般不出家门，只有在族中发生重大事情时，他才屈尊到临；今日我被大学录取的事竟惊动了他老人家的大驾，实在令人感动。他手持拐杖，颤颤巍巍来到院内，母亲早已把我们家中唯一的一把太师椅搬出来，请老人坐下。之后，老族长把我招呼到他的跟前，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同时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好，好。为我们程家增了光，好！”转身又向我母亲说道：“你的心血没有白费，把孩子拉扯大培养成人，寡妇失业的，不容易啊！孩子高中了，也有你的一份光彩。”
一番话说得我母亲热泪盈眶。是啊，我三岁丧父，孤苦伶仃，是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育长大，方有今天。老族长心里有一本账呀！然后，老人又讲起了我们不知听了多少遍的老故事：我们本是宋朝理学家程颢、程颐的后代，祖居安徽，因“二程”做官迁往洛阳，后来为逃避战乱，方躲到此处安居下来；祖先也曾光辉过，位高爵显，出人头地；直到清朝末年，族中还有人考中廪生和秀才，民国之后才沦为平民。你们要像树榛那样好学上进，重振家风，光宗耀祖，为程家争气……最后，老人家号召，为了庆贺程氏家族高中第一名大学生，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悬挂书写“立雪堂”的红灯笼。“程门立雪”，是我们程氏家史上最光彩的一页，经常为族人津津乐道，为炫耀这个光荣，其标志就是高悬那带有“立雪堂”三个字的大红灯笼。
我母亲自然是首先响应，立即把收藏在柜子中的大红灯笼拿了出来。多年来，由于父亲英年早逝形成的孤苦氛围，这灯笼很少挂出，今天母亲一反往日的愁绪，其高兴的心情可见一斑了。
今日夜晚，我们家里人来人往，你祝我贺，络绎不绝；整个村庄也像过节一样欢腾着，家家门前的大红灯笼映红了夜空……
过不几日，天津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寄到了我的家中，这当然是意料中的喜事。就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我告别了亲爱的母亲，告别了美丽的故乡，乘上北去的列车，来到了繁华的天津，走进了美丽的“天大”校园，掀开了我生活崭新的一页。
“走向生活”前后
我大学毕业已经五十余年了，忆起往事，还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在50年代，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叫做“走向生活”。细琢磨起来这种说法也挺有意思，即是结束单纯的学校生活小天地，走入人生大世界。对一个青年人来说，确实是一种质的飞跃。
我是1957年秋从天津大学毕业而“走向生活”的。这一年，对中国人特别是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确是不平常的年代，对于我更加“不平常”。
这一年春天，是我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学期。根据学校的教学计划，应该进行毕业实习并做毕业设计（因为我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不做毕业论文）。我们毕业实习的地方选择了无锡柴油机厂。这个工厂在当时的江南很负盛名，不仅历史悠久，设备齐全，产品结构复杂，质量也比较优秀，远销国内外。这些特点对于我们这些未出茅庐的工科大学生来说，是进行实习的理想之地。再加上工厂位于风景秀丽的江南名城无锡，她又成为我们向往的地方。我们都感谢学校的这个选择。
那一年春节刚刚过去，我们班的同学便从四面八方会集到无锡来了。初春的无锡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罕见的美丽。青石板铺出的马路两旁，排列着错落有致的青堂瓦舍，到处绿枝滴翠，红萼吐蕊，她像一个风姿绰约、婀娜多姿的少女，玉树临风般地挺立在波光浩淼的太湖之滨。实习指导老师非常懂得我们青年人的心意，同学们聚齐工厂后并没有立即进入车间实习，而是放了我们两天假，让我们游览一下无锡的名胜古迹。
老师的这个决定，大家自然非常高兴。那两天，我们三五个同学结伴而行。有的去梅园赏梅，现在梅花正在绽放，枝头上花团锦簇，满园粉香馥郁；有的去寄畅园览胜，那里亭榭剔透端丽，曲径通幽；有的去鼋头渚眺望太湖风光，这里碧水蓝天，一望无际；有的到惠山去采购泥塑，山脚下摆满了形态各异的泥人，它们形象逼真，栩栩如生。畅游了二日之后，觉得这儿到处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旋即愉快地投入了毕业实习中去。
宜人的春色春意，优美的生活环境，不仅使我们的实习和毕业设计顺利地进行，而且还激发了我的文学创作灵感。
我本来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早在读中学的时期，我已经开始发表了文学作品；进入大学以后，虽然功课很忙，但我仍然坚持课余创作，不断有习作问世，用我年轻的笔，讴歌欣欣向荣的祖国和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现在，来到这风光如画的无锡，文学这一“缪斯”更加猛烈地撞击我满怀青春激情的心灵。于是，来此不久，我便给当时的《无锡日报》投寄了诗歌和散文作品，承蒙报社编辑的厚爱，均先后予以发表了。之后，我的创作激情越发不可遏止了，又利用毕业实习的余暇时间，来洗印我青春生活的剪影——长篇小说《大学时代》从我毕业设计的空隙中流淌出来了。我用一颗赤诚的心，描绘了有理想、有志气、有献身精神的莘莘学子，为了科学，为了理想，为了爱情，勇于在艰难险阻中跋涉、敢于在崎岖坎坷中攀登，不畏强权、逆流而上的精神风貌。
我那时的创作条件应该说还是比较艰苦的。每天上午我和同学们一同去车间操作机床进行机械加工实践，下午借助工厂的设计室进行毕业设计，晚上有两个小时的自习，余下的才是我的文学创作时间。在同一个宿舍的同学差不多已经入睡了，我坐在双人床的上层，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奋笔疾书脑海里所酝酿的情节和细节，直到午夜方才入睡。星期天是我最舒心的日子。同学们都借着大好春光去游览无锡的风景胜地了，而我却独自一人来到无锡市图书馆，选择一处幽静的角落，继续撰写我的《大学时代》。早晨，我几乎是第一个走进图书馆，开始“爬格子”；中间感到肚子饿了，便在图书馆门口的饭摊上买一碗阳春面充饥。那时，无锡的物价真便宜，一碗阳春面仅仅花八分钱，而且滋味鲜美，吃了下去，口角噙香，心满意足，原来稍感疲惫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埋头写作，直到傍晚图书馆要闭馆了，我最后一个依依而去。时间久了，图书馆的管理员竟和我熟悉起来，对我的到来总是笑脸相迎，有时还专意为我安排一个安静的位置，供我创作。表现了当时无锡人的纯朴与热情。
当然，我的这个行为，在同学中也有人非议，认为我这是“不务正业”。还有个别人偷看了我原稿的个别章节并加以取笑，但是，我都是漠然置之，未以为意。
艰苦奋战三个月，我创作出四十余万字的《大学时代》初稿。值得一说的是这部小说的最后一章。当时，我苦思冥想好久找不到好的情节作为小说的结尾。但是，有一天的锡山之游，却赐给我一个“神来之笔”。那天，实习队的老师考虑我们毕业设计期间的过于紧张，想让我们放松一下，于是便组织我们全体同学游览无锡著名的名胜之一——锡山。那天，晨光熹微我们就出发了，来到锡山脚下，太阳才刚刚露头。我们没有停留，立即向山上攀登，当我们达到山的顶峰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山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播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重要消息：青年团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闭幕，大会宣布，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正式改名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年轻的心顿时沸腾了，因为我们早就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因此，我们在山顶上欢呼、拥抱，庆贺我们成为年轻的共产主义战士。而在此的前一天，我们刚刚看过电影《上甘岭》，其中的插曲《我的祖国》已经被我们学会了。就在热烈的欢呼后，那优美雄壮的旋律，自然地从我们的口中流出，于是，漫山遍野响起了热情的歌声——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们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充满幸福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