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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文庄以孙省斋方伯之荐,入张文毅公幕中,一见以国士相推许。庚申之前一岁,特令入京办报销,兼应会试,期以大用于世。文庄生平,于文毅旧谊,始终不忘云。公先以言事失职,侨寓绍兴,未几有办理徽池军务之命。是时皖南之寇,筑芜湖石垒为巢,蔓衍池郡,而江右广、饶之寇方炽,势欲相连。徽郡适当其冲,岭隘重叠,村落殷富,故受兵尤亟。浙江大吏,以皖南为浙省藩篱、徽、宁为入浙门户,故不分畛域,遣兵济饷,力保徽、宁。先后令徐观察荣、石观察景芬、晏廉访端书至徽经画军事,犹恐未尽善,最后乃奏用公。公以五年五月十日至徽。时寇据休宁,郡城危急。公轻骑由昱岭关驰至,指挥各军,复休宁、黟县,驱寇出羊栈岭,复岭外之石埭。公以为守徽惟当守岭,岭防既固,民自安,故令周天受筑垒守之。于是招集流亡,和辑将弁,训练士卒,抚恤疮痍,诛锄奸慝,护持善良,设立厘卡,劝谕捐输。数月而人心大和,军实渐振。兵屡出而不扰,财乐输而无怨,实始于此。公善用人而重筹饷,先由浙江供给,改拨江西,又不时至,惟以忠义激励将士,人咸乐为之用。有事濒于危,以调遣得宜而转为安者四焉。六年三月,江右之寇分为两路,由祁门、婺源进逼郡城。公仓卒率亲军出城安营,收集前军溃卒,两日之间,军声大振,御寇潜口,败之。九月,寇大股由黟、休宁入。公列营七里亭,督江、周两军大战五日,寇败遁。七年五月,景德镇之寇,由祁门、休宁间道至,公调集诸将击走之。十年二月,池郡之寇,由泾、旌、太以陷绩溪,直逼郡东,公出城,督江镇军,乘大雨,鏖战两日击退。徽郡四面受敌,岭路分歧,不能禁寇之不至,至而有以待之;不能保城之不失,失而旋即复之;不能必战之不败,败而有以持之。四境之内,农商不失业,庠序不废学,留心民事,用人各尽所长。部下江长贵、周天受辈,由偏裨而为大将;吴曰“富不理于乡”,特为湔祓;张泰忠、唐仁廉自拔来归,任以将领:咸著忠节而建功名。邻境有事,均视如己事无异。先是,江右广信之寇,由衢州趣金华。已,急令王恩荣往援,又使江长贵、周天受继往,浙省获全。晏中丞奏云“保浙之功,推为第一”,非溢美也。十年间,所部劲旅悉调赴浙江,仅留楚军萧辅臣,及新降韦志俊之军,其勤于王事,不分畛域如此。戎事之暇,培植士林,己未恩科,特为奏请,借浙闱乡试。学使邵公亦得举行院试,皖南士人至今颂之。公守徽始终,五载有馀,支持危局,不遗馀力。十年春,江南大营溃败,苏、常沦陷,浙抚欲招至浙,共办浙事,公以未奉朝廷命,弗肯行。及秋,有言官劾其不职,公即叙摺自劾,奉旨内召。时曾文正已任两江总督,兼办四省军务,以徽事交李元度接办。八月二十日,公去徽,越五日,徽郡陷,周天受及皖南道福咸、知府颜培文、宣城令王乃晋皆死之。徽郡之遭祸酷矣,以张文毅之绸缪五年,而卒不终受其芘,殆有以取之。先文庄在戎幕,身亲其事,时杨濠叟亦在幕中。文庄会试房师滨石先生,咸丰壬子一甲二名进士,官太常寺少卿,久直南书房,与濠叟为兄弟行,在会榜之前不之知也,然同寮极相得。濠叟之言曰:“徽郡之祸未有艾也。郡人喜倾陷,尚财利。其言利也,虽父子兄弟间,必析及毫芒,自诩不苟且。饷捐之数虽多,皆迫于势,而国家之官阶、庠序之学额、绅董之优叙,犹足以相抵,未见有慨舍其资不责报而为德于乡里者。宿师数万,先后六年,军营成市,藉之为利者甚厚。军中所领之饷,仍靡之于徽,故徽郡名为匮于捐输,实则增其居积。蕴利生孽,一朝溃决,将不可止。”未几,果有庚申八月二十五日之事,濠叟之言验矣。

花鼓会,赌钱戏也,今上海盛行,谓之“花会”,害人至死,不可胜计。实出自徽,土人疾之,谓之“花镫蛊”,与闽粤之花会略同。得隽者以一赢三十,愚人以为失仅一而得则三十也,争趋之。夫三十而中一,甚难之势也。业此者欲人财之聚也,偶露其倪,时令获中,故忻羡者不可遏。道光之末,起于绩而盛于歙,山村水曷设坛场,聚游手,隐屏而为之报信者,谓之“走水”,交驰于道,数十里内,呼吸通也。徽人嗜利,自士大夫至乡民,靡不染其习。妇女在深闺,凭“走水”代射,或暮夜乞灵于淫昏之鬼。富者丧赀于无形,妇女迷惘失志,愤而戕生者,比比皆是。亲戚朋友互相排斥,怨深水火,风俗大坏。其最著者曰吴老铭,即吴曰富,绩人也,自名豪健,不吝于财。棍猾附之,穷困之士亦从之,惟绅富之悭鄙,不能饬其子弟妇女者,疾之如仇,扬言其谋逆。于是郡守达秀擒而置之狱。至粤寇逼岭,议募勇集团,徽人忄匡怯且吝啬,莫可与计事者。有潘学陶者,以全家具保,请于郡守而出之。绅富汹汹腾谤,而寇已破祁门,至黟邑。吴出狱,即号召其人数千,成军出御,驱寇出羊栈岭。有功,谤稍戢,然花鼓会不能禁也。至咸丰乙卯春,浙江所遣之徐观察荣御寇死难,都司江长贵受重伤,吴老铭之勇败散,而郡城失守。郡人程葆以新授广东肇庆知府,道经浙江,浙抚奏令回籍办团,吴老铭之散勇暂归之。迨张文毅至,一郡人疾吴如疾寇,恐其复用。文毅面谕之曰:“尔之子弟妇女,何不自教饬,而怨他人乎!吾闻吴尚能率勇御寇,不若巨富之惟以馈献为事也。”郡人语塞,乃复录用之,令其部下禁绝花镫蛊。吴虽粗材,颇义侠,财不入己,奉文毅之令惟谨,其援浙尤有功,善戢士卒不扰民,杀贼奋勇,绅富渐与相安,不复腾谤,而花镫蛊亦遂熄矣。八年冬,援浙回,以病死,已擢副将,死之日,惟一故妻守丧,子幼,家无馀财。

徽郡四面岭隘,岭内山路崎岖,百道岐出,善防之,外兵无由入,实易守也。寇之始入也,由祁门之大洪岭。邑令唐治,贤吏也,忠义奋发,缮守御,得士心。祁邑向不修城,修城于西乡不利。寇逼岭外,议筑城以守,绅士洪小蒙等集其事。乡顽程狮者,执不筑城之说,与官绅为难,率众毁洪小蒙家,拆城墙二级。唐令怒,擒而诛之。狮妻衰麻赴安庆,泣诉于寇帅请兵,遂导之入岭,于咸丰五年二月破祁门,唐治及巡检钟普塘死之。

粤寇据安庆,又据太平府,筑芜湖石垒而守之,游弋于池州诸属。其艳徽州之富饶久矣,顾限于岭隘,不知路径,不敢遽入。既徇程狮妻请,入祁门,又至黟境,为吴曰富即老铭之勇逐出,益知岭内路径虚实。黟人平日素贾于省城,寇据省城,黟人之贾如故,与寇甚习,导寇入黟之羊栈岭,而为之居间。黟富集巨赀以馈献,蕲免淫掳。已而寇受馈献仍淫掳,遂破休宁,入郡城,皆不免于馈献,实无救于事也。及张文毅初莅徽,令助饷劝捐者,犹以此为藉口,富户始有所愧,慑而不敢抗。商贾嗜利,不恤其乡;绅富恋财,乞怜于寇。古人言徽人必有抱金而死者,信矣。

石咏斋观察景芬以御史简知府,丁忧起复过浙时,上海奸民倡乱,戕官据城,逼近浙境。巡抚黄宗汉知观察之能,即令率兵,会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之师复沪城。咸丰五年二月,粤寇陷徽州,浙中大惊,苏抚何桂清,急遣观察率沪上得胜之师取徽州,授金华府知府。四月,寇复入徽,连陷休、婺、黟、祁。浙抚又遣观察赴援,并奏请张文毅督剿,连复各县,驱寇出岭。时侍郎沈兆霖奏请暂设皖南巡抚,部议改安徽宁池太广道为皖南道,增设皖南镇总兵,得会衔专摺奏事。文宗嘉观察屡著战功,特授为皖南道,以江长贵为总兵,同驻池太之间,与张文毅协力防剿,图攻芜湖石垒,以断寇江上往来之路。攻青山失利,方谋再举,伺桂清遽劾罢之。观察为人,强直自遂,好文爱士,待若子弟。遇时俗之士,则严肃峻冷,不稍假辞色,见上官,直言不逊,人多恶之,是以被劾。张文毅初至徽,练勇五百人,以杜时升为之长,左右无他将才也。观察虑兵单,文毅并所练勇与之。爱护如此,竟不能用尽其长,文毅惜之。及观察既劾去,邓介槎观察瀛继为皖南道,劝率士民,同心御贼,任用能吏袁青云为宣城令。近与留防之邓绍良和衷共济,而远联徽防,与文毅互相联络。浙抚晏端书,其会房所取士也,深知徽、宁为浙省西南蔽障,故取求必应。故七、八两年强寇压境,卒能自守,民困稍苏。自胡兴仁为浙抚,以为浙中自谋不暇,弗为邻境调兵筹饷,浙吏又视宁台为利薮,候补道许良营得之,而饷不时至,主客交讧。时邓绍良已战殁,代者郑魁士。魁士尚气,以饷之不继,恨甚,参奏浙抚所用非人。得旨邓观察解任,许良撤粮台差,交总督何桂清质讯。旋以福咸任皖南道,浙省以孙省斋观察代许良,并请罢郑魁士而代以周天受。未几,浙抚胡兴仁去职,楚藩罗遵殿代之,屡经更张,事益棘手,不可为矣。先文庄在徽营久,见邓观察所致文毅手书,月必数至,尔雅恳挚,计画多中事情,蔼然仁者。文毅心折焉,每得书,必叹其忠,恨不与共晨夕。旋起旋踬,固属不幸,然奸诈庸劣之徒,亦未有幸免焉者。死生成败,固时与命为之也。

李新塘太守莼,由进士授编修,陟卿贰。为奉天学政,以言事降调,出守九江,回避为徽州,与林君廷选对调。四年春,粤寇扰徽,太守适至,崎岖军旅间,郡城空虚,乡勇恣横,花会盛行,为害歙、休、绩三邑最甚。饷无所出,捐无可集,绅富袖手,士民腾谤,太守以清华之质,处此境地,如堕尘网,悄然不乐。张文毅至徽,太守为翰林前辈,求谢府任,他事惟命。文毅乃与要:若能任粮台者,当为请于督抚,乃得开缺,而林廷选复任云。太守之解职也,人咸目为畏葸,不娴吏治,太守但听之。及至专任粮台,厉精为之,黎明即起,率属综核庶务,竭力奉公,发付各营,调剂缓急,均平和协,无不悦服。其治文书,虽冗繁杂Ш,一览不再视,而曲折洞然,过时能诵,莫不惊服。私财用之不吝,一涉公款,无丝毫苟且,洞察物情,下不敢欺。治事二年馀,积劳成脾泄病。七年秋,卒于徽州。所任用者沈凤才、沈起鹗、程亦陶等,皆著能名。

沈凤才,字五楼,当涂人,以贡生为绩溪训导,敏练多能,氵存保直隶州知府衔。文毅离徽,凤才即入都谒选,选甘肃阶州知州。履任后,适粤寇启逆、川寇蔡二顺同时窜陕,路过,城陷殉难。沈起鹗,字荐廷,石埭人,以浙江县丞,随晏中丞来徽,留派粮台,练达诚笃,同列倚之。补浙江海盐县知县。程亦陶后官浙江知县。先文庄在徽营,自太守以下,诸君皆与共事,故知其详。

张文毅再起,先至庐营,见福元修中丞。往临淮见袁午桥统军,袁故亲家也。途中见统军所张告示而美之,知出颜博洲培文手,遂乞于统军,延入幕府。文毅仓卒受事,左右无多人,惟先文庄与杨濠叟、颜博洲、王庆三等诸人。庆三司杂事,濠叟司文案,其军务则惟文庄与博洲任之。行至昌化,招勇五百人,博洲坐昱岭关口,执册点之而入。至徽郡,驻新安卫署。时文庄与濠叟、博洲同住厅事旁,事无巨细,无不闻知。文毅于清晨起治事,见属官、绅士谘诹筹度,送客出,即入厅旁,令办所言事,有时同客入,谋议尽善,属稿、画诺、发行,不逾晷刻也。濠叟通《说文》,善篆书,学问为一时侪辈之冠。博洲于事敏捷详练,策宁郡饷事,条举一岁之出至纤至悉,上之文毅,请函告皖南道邓公商之。濠叟笑谓博洲曰:“吾辈行与君别矣。”博洲愕然。濠叟曰:“此函去,邓公有不檄君为助者乎?”既而,果然。博洲握篆未久,宁郡失守,未几克复,仍署府事,久之即真。十年八月,宁郡再陷,死之。博洲在郡,任用能吏袁青云为宣城令,上承邓公之教。粤寇逼境,悍将鸱张,君调和其间,支撑数年,民兵相处,不致决裂。其心力良苦,卒无救于城陷,则时势为之也。

孙镜潭太守成鉴,以吏员升补贵池县知县。当道光年,大江南北县令之所倚者,曰“南漕北赈”,浮收之弊,犹取民之馀,赈则攘民之不足,捏报灾数,领款抵亏,以救百千万饥民之资,救一吏之家,上下视为固然,此乱前之积习也。皖省之池属,于前岁困于水,太守令贵池:遇水将成灾,先至各乡,遍查户口,分上中下造册,核定赈数,白大府请赈。赈银既至,以银数晓示境内,按灾册所列各乡饥户分银,唤熔工凿银,分包标明发某乡、某董分赈。随将饥口名数、赈银两数、某董名姓、限某日发完书榜给各乡张贴,十日而事毕。凡因赈事所用,置册登记开销,即申报抚藩。大吏嘉其速,为发续赈银三千两,因其实惠及民也。至粤寇扰江介,池州府陈源兖在庐州殉难,太守以贵池令兼摄府篆。张文毅时在徽,来谒,且以一册呈览。视之,则池郡绅士之贤否、商民之贫富、宿棍之出没,并与粤寇相通、民间隐事,无不毕载,其尽心民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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