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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文忠封翁,曾文正讲学之友也。李翁故后,文忠所如不合,嗣以故人之子,得入曾军。观文正手书《日记》,视如李次青方伯之流。英雄贱日无殊乎众,固不足异。祁门之役,张文毅投劾去,文正将之徽州受代。幕府诸人咸尼其行,而令次青方伯往,未几,果败。文正疏请治罪,众争之力,不可,乃以去就争。文忠辞曾营,而就其兄勤恪公于江西某知县任所,途过益阳胡文忠军,见之且告之故,益阳曰:“君必贵,然愿勿离涤生。君非涤生,曷以进身?”对曰:“吾始以公为豪杰之士,不待人而兴者,今乃知非也。”拂衣起,归寓。束装将行,益阳之使适至,挽之回;不许,强而后可。留饮数日,绝口不谈前事,尽欢而别。文忠在江西,简福建遗缺,道阻兵,进退维谷,闻文正克安庆,驰书往贺。文正报书云:“足下行踪亦颇突兀,昔祁门危而君去,今安庆甚安而不来,何也?”前辈口传如此,与今本曾集微异。文忠得复,遂、回曾营,文正特加青睐,于政治、军务,悉心训诰,曲尽其薰陶之能事。时先文庄至皖,见文正,文正称为“皖北人才”,著之《求阙斋日记》曰:“气象峥嵘,志意沈著,美才也。”退见文忠,文忠曰:“吾从师多矣,毋若此老翁之善教者,其随时、随地、随事,均有所指示。虽寻常赠遗之物,使幕府皆得见之,且询其意,是时或言辞,或言受,或言辞少而受多,或言辞多而受少,或取乎此,或取于彼。众人言毕,老翁皆无所取,而独抒己见,果胜于众。然后心悦而诚服;受化于无形焉。”未几,文正荐文忠为苏抚,飞皇腾达,盛极一时,勋业几加文正之上。天津教案,继文正督直,新旧交替,同居督署中。一日,谈笑极乐,文正谓文忠曰:“我遇困境,咸赖汝继。汝才胜我,我聊以自解者,汝究为我所荐也。祁门之别,益阳来书云‘李某终有以自见,不若引之前进,犹足以张吾军’。今思其言验矣。”观此,可想见曾公之雅量、胡公之远见、李公之奇气,而三公遇合之迹,亦可略寻其源。

李文忠居乃兄知县署中。一日,遇九华衲子于友人所,善相法。见勤恪,曰:“贵人也,不十年,当任方面。”继见文忠,曰:“贵不可言。令兄之贵,胥由于公。”归而告母,太夫人大喜。次日,使赠以赀,再询其详,则已行矣。及文忠入阁办事,居贤良寺。九华某寺僧至京,请藏经。余家仆媪辈多为九华旧香客,素与寺僧习夤缘,而至文忠所为之求书。公呼寺僧至,问以衲子所在。寺僧巧言善谀,承文忠意曰:“此地藏王菩萨化身也。”文忠乐甚,亲为洒翰,且命贤良寺主持僧为之上下关说,得早领经以去。

左文襄勋业,以幕客时为始。文襄在军,距曾军数十里程,间日跨马而来,文正辄盛设馔食以待,谓大烹以养圣贤,重之如此。文襄善啖而好谈,入座则杯盘狼藉,遇大块用手擘开,恣意笑乐,议论风生,旁若无人。偶与辩胜,张目而视,若将搏噬之状。称人必以其名,惟于文正则敬之称字。一日,言事有异同,文正出句云:“季子自鸣高,与我心期何太左?”文襄对曰:“藩臣身许国,问君经济有何曾?”以名对字,偶一呼名,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李文忠时在文正幕,辄不相下。曾军湘人为多,值彭刚直来谒,讥评之中,忽涉皖籍人士。刚直尊人久任合肥青阳司巡检,文忠反唇相稽。刚直遂用老拳,文忠亦施毒手,二公互殴,相扭扑地,座客两解之,乃已。文忠与文襄、刚直始终不协,今文忠《朋僚函稿》,于捻事言及逆首张总愚辄云“太冲非其对手”,于西事颇责其误国甚于崇厚丧地。文襄家书,诋淮军等于捻匪。读者殊以为已甚,不知二公时宣于口,较之笔诸书者为更甚,而觌面之辞则其尤也。盖文忠皖人,性情坦直,以率性为道;湘军自讲学而起,修道为教,不免有许多勉强之处。至于道之大原,则一也。

虚报战功,为随营刀笔之惯技,匪特不肖者为然也,虽贤者亦有不免焉。《李文忠集》中奏议、函稿、电稿之属,当时抄录,早自分类。所谓吴挚翁编者,特已然之迹耳,而事后删润之处,颇有端绪可寻。同治间邸抄,文忠疏称李秀成死者,一再而三,此岂小故也哉!当文忠未至苏时,曾文正置于乃弟忠襄军中一载,练习军事。嗣后文忠谓人曰:“吾以为湘军有异术也,今而知其术之无他,惟闻寇至而站墙子耳。”盖时时设备,乃湘淮立军基础,固异于文忠初办团练时,专以浪战为能也。及陈报军情,军中幕客令文忠秉笔,一挥而就。时主稿者为半通之学子,阅之不以为然,大加删改。文忠贵日,辄述及之,曰:“吾武事弗如也,而谓我握管行文,乃不若彼耶!”盖文忠之文,素有奇气,难免有铺张之处。不通文法者,或反以为近于虚报,致成笑柄耳。

道光末年,时南人冒北籍者多,得第之后,好为大言,訾北人之无学。某君得高第,辄云:“北人焉能至此,惟恃吾辈冒籍者为之增光耳。”北人憾之,相约中式之后,不为出结会试。潘中丞应道光庚戌科会试,文已入选,因词气勃发,为房官某所指摘,疑非冀土人士手笔,乃黜。中丞自是愤不应考。次年,先文庄纳粟入监读书,登辛亥科北闱乡榜,嗣参张文毅公幕于徽州,粤匪事起,以道途阻隔,屡误会试之期而不往,至庚申始成进士。时中丞方领乡团与贼战,闻之不觉泪下。当时重科举,学者于进身之阶,犹知慎之如此。

湖口高碧湄大令心夔,先文庄庚申会榜同年生,久馆故尚书肃顺家,待之厚。庚申殿试,肃顺方握大权,素爱才,以大令为国士,必欲得为状元。试前密询之曰:“子书素捷,何时可毕?”大令曰:“申酉间其可。”至日,属托监试王大臣,于五句钟悉收卷,以工书者必迟未讫,则违例列榜末,大令可必得第一。然事出意料之外,未满卷者多至百馀人,概置三甲,大令竟在其中;而仁和钟雨人学士素不以书名,竟擢一甲第一名。大令先以己未会试中式,复试出韵,置四等,停殿试一科。至是朝考,又以诗出韵,置四等归班。其出韵皆在十三元。湖南王湘绮嘲以诗云:“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说者以为有时运焉。

先文庄不重楷法,会试中式以后,前辈见其卷楷匀整,辄许曰:“可望二甲。”故事,殿试前十名,原卷进呈御览,传胪之日,必亲往听命,或幸而移前,不然,以违例论,亦置三甲末。剧中言:有阴德者,始或屈辱,已得第而犹未觉,忽闻报到,举室生辉,故作惊人之笔以为快。然其次第,辄言皇榜第八名,以一甲第一至二甲第七之前十名,不能迨后始知也。演剧虽戏事,编者点缀成真,苟出乎例外,则近于儿戏,无人信之矣。庚申胪唱之日,因文庄自揣不在前列,偕友出游西山。归而往询,正二甲第八,仅差一间,免至三甲末,亦云幸矣。

胜保颇有战绩,然拥兵养寇,为自固之计,与汉唐季世将帅同一恶习。幸当中兴之世,湘淮子弟材勇辈出,又皆儒臣统兵,为之表率。益形末路旗营之劣,而无以逞其奸,遂为士夫所不齿。尤其罪状昭著者,业经逮问治罪之时,仍以疏请垂帘,自居拥戴之功,胆敢上章自诉,为尝试之计。给事中赵树吉请速诛之。御史吴台寿,乃其党也,为之申辩甚力。御史刘其年旋劾台寿欺罔,并及其兄山东候补道吴台朗夤缘肆恶。同治二年四月,俱奉旨褫职,军政为之一肃。刘侍御疏,为南皮张文襄少年手笔。是岁文襄举进士,廷试第三名,始露头角。

湘淮军外,豫尚有宋忠勤之毅军、张勤果之嵩武军,皖则自郐以下矣。英果敏部下,如史绳之中丞、程从周军门、牛师韩总镇,皆著称于时,论其功绩,尚在若有若无之间。军营习气,贼去则虚报战事。果敏所当者捻匪,行踪飘忽无定,其击走与自走本五分别。幸未逢劲敌,得以功名终,亦云幸矣。

英果敏任合肥县时,倚乡绅解某,浑名解五狗子者治官团,同时,李采臣方伯率西乡诸圩治民团,实为淮军之先导。官民分两党,各不相下。李部健将,其后有铭、盛、树、鼎四军,隶李文忠公麾下,同时乡曲悉被引用。解部因有宿怨,患不相容,故莫之从。洎先文庄出为将,始招至军。其著者曰解先措、曰解向华,皆战死;曰黄桂荣,以伤废;曰吴武壮,仕至广东提督;曰王占魁,仕至广东高州镇总兵;曰叶志超,仕至直隶提督。功业盛衰,则有幸有不幸焉。

张靖达与弟勇烈居于乡,粤寇过境,乡人咸筑圩练兵自卫。寇众大至,悉众入堡,以死坚守。贼不能久留于小邑,往往为所拒退。寇去追杀,每获辎重、俘殿兵,以论功邀赏,有名于时。同时有周刚敏、武壮昆仲及刘壮肃之圩相近,守望相助。潘琴轩中丞为赘婿于青阳司巡检署,随至庐州府,行无所归,因从李采臣方伯办民团,所谓吃大锅饭者也。

淮军自团勇起,寇至则相助,寇去则相攻,视为故常。叶曙青军门时为解家将,每战勇冠其曹。一日途遇一女,羡甚。解慰之曰:“汝战若再捷,吾为汝致此。”乃夺而与之。既而知女与张靖达昆仲为中表妹,公然不惧,惟不通往来而已。军门既通显,复为姻娅如初。

援苏之师,早有动议。是时镇江、上海两处,一省中较为完善之区,未决何途之从,主将人选,亦不能定。先是益阳胡文忠为曾文正谋曰:“用李氏兄弟中一人为两淮运使,以揽盐利。”益阳意中,犹惑于冯子材之言,重在镇江也。及李文忠虹桥之捷,文正闻之,喜可知也。复文忠书曰:“昔见君行楷,以为必贵;胡文忠以许负相人法,亦谓‘君必贵’。今果然。”

程忠烈初陷寇中,自拔来归,妻子皆为寇杀,京戏中铁公鸡隐指是事,而以张忠愍当之。忠烈反正之后,战功虽著,当是时,湘军之锋甚锐,鸡犬皆有升天之望,客籍混入其中,颇难出人头地。适李文忠率淮军东下,求将才于文正,忠烈为桐城籍,乃以其军隶焉,且勖之曰:“江南人爱降将张国梁不置,汝往,又一张国梁也。”湘潭郭武壮为忠襄爱将,以勇冠其曹,中同袍忌,蜚短流长,颇有谤言。李文忠常戏曰:“某与某争功欤,抑争风也?”旋请于文正,以之自随。华阳杨忠勤,不得志于霆军。鲍忠壮与李文忠,同以羁旅在湘军,互相引重,交谊颇笃,援苏军起,荐忠勤往。文正又以亲军二营佐之,当时所谓赠嫁之资者是也。其后程军独树一帜,郭、杨二将,先从文忠介弟季荃观察为裨将,既而与淮将铭、盛、树、鼎四军合力排观察,去诸军皆自立,不相统属。论者常哂之曰:“铭、盛、树、鼎犹鸟也而无翼,今得郭、杨以为之翼,于是乎飞矣。”湘淮蝉蜕之形始此。

泗泾之役,寇众倍蓰于我,程忠烈之军困于中,敌围之数重。未几,援军四面大至,内外夹击,大捷。四江口之役,情形相似,惟程忠烈自外入为稍异。两役士卒曾陷于围中者,厥数无多,其所以能支持许久,以待救兵者,未始非郑国魁之功。国魁故为枭,苏枭皆庐州籍,是时多从寇,与之相习,本无决斗之志。寇将渺视我军之微薄,可不劳而获,督战亦不力。古人所云“一可以敌十,十可以敌百,百可以敌千,千可以敌万者”,胥有所以然之故,非尽一与一相当,不两立之情也。

李文忠与先文庄旧为师弟,文忠奏调至军疏曰:“刘某沈毅明决,器识宏深,与臣为道义交,十有馀年,深知结实可靠。该员去冬由安庆经过,督臣曾国藩一见,大加器许,谓为‘皖北人才’。臣今统军来苏,曾国藩允为奏调臣营,学练军事,昨又函催臣自行奏请。可否饬赴臣营,酌量委任。”上许之。观此可见平素之好。然观文庄在淮军,与文忠意见殊不能相惬,曾、左二公,反时露招致之意。江浙肃清后,文正拟令统老湘营;东捻平后,文襄拟奏保为晋抚:皆辞勿就。文庄常曰:“老湘军已成之局,晋省偏西之地,是时无重要军事,不能舍易取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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