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夜似乎格外寒冷，上海这个位于南部的城市，几乎多少年也不见一场雪，可偏巧今天入夜之后，竟稀稀落落飘起了雪花。细微的白色颗粒，如银霜一般从天空洒落，即便是落在地上便化了，也足以带来刺骨的寒冷。因此，许多平日里在夜晚依旧纵情声色的人，也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鲜少出门了，街头不免冷清了许多。
裴子渊提着准备带至程家的简单行李，站在窗旁望着楼下的街道，玻璃窗中映出他俊逸的轮廓。裴子渊伸出另一只手，轻抚了一下玻璃，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不禁让他皱起眉。萧翎雨那个爱惹事的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他赌气走的时候，连件外套都没穿，现在怕是早就冷得直哆嗦了吧？
想到这里，裴子渊不由得有些无奈。还真是个脾气倔强的小鬼，没想到看起来总是嘻嘻哈哈的萧翎雨，竟也有如此固执的时候。他自然可以把萧翎雨丢在外面自生自灭，但内心的一点同情，却让他无法这么做。可能是有着幼年失去双亲的相似经历，让裴子渊做不到完全不去管他。这样的天寒地冻，他那单薄的小身板，岂能受得了？
裴子渊放下手中的小行李箱，转身回到里屋拿了件自己的外衣，拉开门走了出去。还没走出楼门，借着昏暗的灯光，裴子渊便看到一个小身影蜷缩在楼门口，显出说不出的孤单。
许是听到脚步声，用双臂环着身子蹲着缩成一团的萧翎雨抬起头，在看清裴子渊的脸之后，依旧是鼓着腮，不带一丝笑容地发问：“这么晚了，你要出门？”
“对，是要去找个人。”
“是谁？”
“一个叫萧翎雨的走失小朋友。”
00“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好不好？”萧翎雨不满地站起身抱怨，企图直视裴子渊，但由于身高的差距，只能干瞪着裴子渊的肩膀，气势立即削弱了大半。
裴子渊含笑望着他，将手搭在他的肩头，随即皱了皱眉。就算是年纪不大，这副身体未免也发育得太慢了吧，连一般的男孩子也比不上。他手掌下的身体是那样单薄，不厚的衣衫早已被浓重的雪水打湿，触手可及是一片濡湿的凉意。裴子渊的目光从萧翎雨消瘦的小脸，再移到他看似营养不良的瘦小身子，在清冷的夜光下，他显得很是虚无，仿佛只要一眨眼，便会消失在眼前。
面对裴子渊不发一语审视的视线，萧翎雨不自在地动了动，半侧过身，有些窘迫地磕磕巴巴问道：“你……你看什么？”
“怎么？禁不起看？”裴子渊语气淡然，可也掩不住内心对自己的一抹诧异。他竟不知不觉盯着这男孩看了许久，甚至还衍生出些许的怜意，这并不符合他一向的处世作风。
“不，当然不是……”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萧翎雨挺了挺胸，恢复了一副昂然的姿态，“我的意思是说，我又不是女子，你一个大男人，盯着同样身为男人的我看，不觉得奇怪吗？”
裴子渊低沉一笑，被他的话逗得心情忽而轻松起来。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萧翎雨的肩头，轻快道：“那请问我的跟班，有任务你可要随行？”
“去哪儿？”
“你是我查案专程请来的帮手，我马上就要出发去程万山家，又怎能少了你同往？”裴子渊解释。
裴子渊的话，果然立即引起萧翎雨的关注，他追问道：“去程家做什么？”
“我白天已和程万山说定，为了保证那个祭红釉盘鉴赏会的安全，并且监督他回家之后的病情是否还存在危险，我要在程家住上一阵子，直到鉴赏会结束。就是不知你可有兴趣一起来？”
“你干吗不早说？”萧翎雨揉揉鼻子，拿下裴子渊搭在他肩头的外套，自己穿在身上。
裴子渊因他的举动而微微一笑，“你也没给我机会告知，就发脾气跑了。”
“哎呀，我那是一时发疯，你就大人有大量忘了吧！”萧翎雨露出讨好的笑，掰着手指道，“我能帮得上很多忙，诸如打杂跑腿、探听消息、溜门撬锁……咳咳，不，说错了，是端茶倒水，我都能做，裴警长你带我去准没错！”
裴子渊板起脸，做严肃状拨开萧翎雨在眼前不停挥动的手，“行了，别光只会嘴上说，还不快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出发？我可不想拖延到大半夜再过去。”
“是，遵命！”
萧翎雨双腿一并，扬手行了个礼，一溜烟跑上了楼。裴子渊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也抬步跟了上去。这时，刚下过雪的云层后，似乎隐约笼起一丝月光，映照着关闭的楼门，也为这样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温馨的暖意。
风雪天的两位来客，并没有在程家受到欢迎。程万山只遣了个家仆，领着裴子渊和萧翎雨来到最深处的一间并不宽敞、陈设也很简单的客房。家仆传话说老爷已经睡下，交代他们自便，之后便离开了。莫说程万山，甚至连管家程忠都未露面，足见程万山的态度。
不过裴子渊倒并不在意，他在来之前，就已想到会是这样。萧翎雨只是在床边一会儿坐，一会儿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注意力看似也没在这上面。
裴子渊放好东西，拉过一把椅子在离萧翎雨不远处坐下。萧翎雨望了他一眼，随即一跃而起，快步走到屋子中央，拉了另外两把椅子，三下两下搭在一起，利索地抱起床上其中一床被褥，铺到了上面。
“你做什么？”裴子渊疑惑地问。
“哎呀，睡一张床未免太拥挤了。程家这么大，程万山也真是小气。”
裴子渊皱着眉看了看身边的床铺，可以看出两张床拼接过的痕迹，即便是合拢成了一张，空间也宽绰得足以容纳两人，是以不明白萧翎雨何以有此一说。
许是接收到裴子渊审视的目光，萧翎雨又摸摸鼻子讪笑道：“其实是我露宿街头习惯了，忽然要我睡到床上，有些不太习惯。”
裴子渊语气淡然问：“平日睡客厅沙发，也没见你诸多不惯？”
“沙发毕竟与床铺不同嘛。”萧翎雨说着走到窗边，别开视线不再与裴子渊对视。微微推开窗子，立即一股夹带着寒冷的空气从缝隙中钻了进来，萧翎雨从里面向外望去，视线却被前面一排整齐的房子遮挡得严严实实，“先别说我了，你看程万山安排我们住的地方，什么都看不到，明显是想让我们消息闭塞。”
“这有何妨？我们有腿有脚，自己去查看便是了。”
“可程家如此之大，要从何查起……”
萧翎雨的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一个只穿着单薄长袍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来人脚步凌乱，几次差点摔倒，但却不住挥舞着手臂，显得甚是兴奋，嘴里还不住地喊叫着：“下雪喽，下雪喽，过节了！过节了！”
仔细看去，这手舞足蹈之人，正是陈越林。萧翎雨并未见过陈越林，指着他转头询问：“这人怎么如此怪异？”
“他是程万山的朋友，受邀前来参加古董鉴赏会，在路上因为意外撞到了头，导致发疯了。”裴子渊解释道。
“原来是精神失常，这样说来，之前我流浪的时候，曾见过个老乞丐，也是整日疯疯癫癫，满嘴胡话。”萧翎雨说完，眼珠转动了几下，忽而将窗子推得更大些，朝陈越林笑吟吟地招了招手，“过来，有好甜的糖吃。”
裴子渊亦走到窗边，观望着陈越林的反应。只见他看到陌生的他们，先是一愣，露出一抹害怕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几步，可似乎又因萧翎雨的话有所迟疑，望了两人片刻，摇头晃脑地绽出个灿烂的笑容，幼稚得有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裴子渊不禁心中一沉，眼前的陈越林看起来，竟像是比之前所见时疯得越发厉害了。
陈越林并不开口，只是警觉地打量着他们。萧翎雨也不着急，很是耐心地继续劝说道：“别怕，我们是来陪你玩的。”
陈越林点点头，缓缓移步走到窗前。萧翎雨又亲切哄骗道：“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一会儿给你好吃的。”
“不骗人？”
“当然。”萧翎雨见陈越林有所动摇，忙想了想问，“你可认识程万山程老爷？”
陈越林偏头想了想，带着心有戚戚的语气答：“是不是总把我关在屋子里的那个人？他脸上趴着的虫子看着好凶，我害怕。”
虫子？虽然陈越林的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萧翎雨和裴子渊还是从其中猜出了一二，他所指的恐怕并非程万山，而是脸上带有疤痕的程忠。萧翎雨与裴子渊对望一眼，复又问道：“他关住你做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许我外出，每次总派些很凶的人站在门口。”陈越林说着，忽然将食指置于嘴上，嘻嘻笑道，“刚才我偷偷翻了窗，趁他们不注意跑出来的。嘘，别告诉别人。”
萧翎雨配合地颔首，刚要再发问，只见从陈越林来的方向快步走来另一人。那人脚步很急，再走几步，便可看清是萧翎雨曾见到过的一个中年男人。萧翎雨记得道士来作法驱邪那日，回去时裴子渊告诉过他，这人叫做霍森，与程万山是旧友。现在看来，霍森和陈越林应该也很熟悉。
霍森在看到陈越林之后，焦急的脸上才有了些许放松，但见到裴子渊二人，步子迈得越发急切，片刻便到了陈越林身前，闪身站到萧翎雨和陈越林之间，阻断了所有的交流。
“原来是裴警长和小兄弟，晚饭时听万山提过裴警长要来住上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而且还住得离我们很近。”
裴子渊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问道：“霍先生就住在附近？”
霍森回身指了指，“我和越林、老三都住在前面一排的客房。”
“老三？”
“哦，就是清风斋的主事古乐。”霍森解释道。之后他的目光便转向一旁兀自低着头，用脚尖拨着地上薄雪玩的陈越林，拉住他的衣袖呵斥：“不是同你说了，莫要随便乱跑，一会儿妖魔鬼怪来抓你怎好？”
陈越林闻言，方才还傻笑的表情瞬间化作惊恐，紧张地拉着霍森的衣角，探出个头来左瞧右望，瑟缩道：“他们要来了？别……别把我带走！”
“知道怕就赶快跟我回去。”
“快，我们快走！”
没等霍森再开口，陈越林便脸色发白地拽着霍森就走。霍森转头对裴子渊和萧翎雨笑着告别：“打扰两位了，我这兄弟精神不正常，若是胡言乱语什么，还请别往心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