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踢的!”后来堂哥对我说。他说那天下午放学后,他看见“娇公子”正和几个与他一样大的同学在观音岩上的土坪里“跳房子”,书包放在一边。小学快毕业了的堂哥本来已经过了和这些小孩子一起玩耍的年龄和兴趣,可是他看见了“娇公子”,那种莫名的嫉恨像毒蛇的毒汁一样冒到了他的脑海里,他想借机整治一下“娇公子”,于是他加入了他们“跳房子”的行列。当他跳到“娇公子”身边时,假装不小心,突然伸直蜷着的腿,在“娇公子”那只金鸡独立、正在跳着的腿上绊了一下。“我只是想让他跌个狗吃屎,使他难受一下。”堂哥后来说,“没想到他正跳到岩边,一下就栽下去了!”
顿时,土坪上的空气仿佛也随着“娇公子”一起刮走了,所有的孩子吓得目瞪口呆,面如土色。他们涌到岩边,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往有两三丈高的岩底看去。他们看见“娇公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发出声音。那些孩子这才明白过来,一边惊叫:“不好了,死人了——”一边惊慌失措地跑了,有的连书包也忘了提。
不用说,堂哥当时也被吓住了。“我也以为他真的死了!”堂哥后来说。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村长的女人抱着手上脸上全是鲜血的儿子,哭哭啼啼地来到了我们的院子里。爷爷奶奶一听是堂哥惹的祸,一下慌了。奶奶哭了起来,爷爷在屋子里像牛一样转着圈子,上下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然后从墙角提了一根棍子,血红的眼睛四处寻找着,不断从嘴里蹦出一句话:“这个短命鬼在哪里?看我不打死他!”
这时村长来了。村长说:“你打死他又管什么用?幸好没伤着骨头,你们去个人,和他妈一起去医院吧!我也不说别的,医药费你们总该负责吧?”
爷爷觉得村长的要求并没有过分,就什么也没说,进屋取出了爸爸刚给我们寄回的生活费,和村长女人一起走了。
爷爷很晚才回来,他说菩萨保佑,“娇公子”从那么高的岩上滚下去,竟然只是在头上摔了一道口子,医生只是用药水清洗了伤口,连缝也没缝一针,敷了一点消炎药,然后贴了一块胶布了事。我和奶奶这才放下心来。可是这时,堂哥还没有回来,更大的担心和恐惧又压到了我们头上。爷爷和奶奶拉着我打起手电四处找起堂哥来。我们一面找,一面放开嗓子喊。院子里的人听说堂哥现在还没回来,也着急了,都举起火把,打起手电,热心热肠地帮我们找起来。我们从公路上找到堂哥滋事的观音岩,又找到学校。学校的老师听说了这事后,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然后,我们不知怎么找到了村长家里,村长像是深感责任重大一般,在说了一连串的“怎么会这样”的话后,马上开动了架在屋梁上的高音喇叭,号召全村的人都出来找失踪的堂哥。一时间,寂静的大巴山像是沸腾了。每个皱褶里,不是晃动着火把的红光就是闪耀着手电筒的银辉,不是男人的粗喉大嗓就是女人的尖声呼唤。躲在巢穴里打眠的夜莺被惊醒了,惊慌地飞出了温暖的窝。藏在山崖石缝里的野兔以为大难临头了,在人们的火把和手电光下没命地逃窜。这种壮观的景象持续了半夜,最后在人们疲乏和嘶哑的声音中慢慢停了下来。爷爷奶奶回到家里,还是没有睡。奶奶抱着醒过来的堂妹,像下雨一般将泪珠子毫不吝啬地撒在堂妹身上。在泪雨的间歇,不时发出一声像是叹气的嗝声和一声哀叹。爷爷则捧着烟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外漆黑的夜空,似乎盼望什么奇迹出现一样。
他们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村长又来了。村长带着既疲惫又惭愧的神色,把爷爷奶奶看了一遍,然后像是弥补过失一样地明知故问:“还没回来?”他没有从爷爷奶奶那里得到答复,就灵机一动,转而安慰起爷爷奶奶来:“你们放心,我这就到派出所报案!蚂蚁爬过都有痕迹,我不相信一个十多岁的娃儿,说消失就消失了!”说完,村长也没再征求爷爷奶奶的意见,就急忙走了。
也不知是买了村长的面子,还是他们认为这是大案要案,镇派出所马上就向各车站码头的值班民警和治安室打了电话,还请求了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配合寻找。还派人来我们家取了堂哥的照片,说是过两天再不回来,就印寻人启事全县张贴。
在爷爷奶奶熬过了三个不眠之夜的第四天中午,堂哥终于在一个警察的护送下,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还有村长和他的女人,村长女人手里还提了一篮子鸡蛋。堂哥衣衫褴褛,脸色晦暗,上面挂着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头发胶在一起,身上散发着一股垃圾的味道。我们见了他这副样子,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还没等我们发出其他声音,奶奶就扑过去抱住了他,一口一个“心肝”地哭了起来。送他的警察对爷爷说:“好好给他洗洗吧!他刚才已经吃过饭了,一口气吃了十五个包子!”爷爷脸上赔着笑,对警察点着头。村长从女人手里接过鸡蛋篮子,口里说着:“这孩子,谁也没有怪你,你躲什么?”说着把篮子放到我们吃饭的桌子上,又回过头对爷爷说:“老刘,这点蛋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给孩子补补身体!”末了又叮嘱说,“小孩子家,找回来就好了,你们就不要再责怪他了!”
爷爷像是只会赔笑脸一样,他又躬着身对村长说:“不会,不会,你放心,放心!”
可是,等警察和村长他们离开以后,爷爷马上像一头清醒过来的狮子,突然扯过墙角的棍子(我怀疑他早就准备好了那根棍子),对堂哥大喝一声:“过来——”
那时奶奶还抱着堂哥。奶奶惊恐地抬起头,盯着爷爷问:“你要干什么?”
爷爷不答话,过去拉住堂哥的胳膊,猛地一拽,就把堂哥从奶奶的怀抱里拽了出来,然后摁到了一条凳子上。就像爷爷后来揍我一样,我也不知爷爷那时的力气为什么那么大。爷爷把堂哥按到凳子上以后,棍子就没头没脑地打了下来。一边打,一边在嘴里忿忿地说:“我让你作孽,让你作孽!我打死你这个祸害,打死你这个祸害!”每打一下,堂哥的屁股就像被火烙了似的扭曲一下,而我身上的皮肤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哆嗦,堂妹则早吓得哇哇大哭了。可堂哥却没有哭,只随着爷爷棍子的起伏扭曲着身子和像是被开水烫了一样咧一下嘴。奶奶见了,急忙扑过来抢爷爷的棍子。爷爷的愤怒像是洪水,在屋子里四处横溢。他一把推开了奶奶,显得十分粗暴地叫道:“你给我走开!这号东西不打不成人,黄荆条下出好人!打死了我去偿命!”爷爷抽完最后一棍子时这样说。
后来,在我的苦苦哀求下,堂哥才给我讲了他这次出逃的经历。
“我当时也吓住了!”堂哥说,“我真的以为他死了。我想,我完了!我要不被爷爷打死,也会被关进监狱里,然后被拉出去枪毙。一想到挨枪子,我更害怕了。我看到那些小朋友跑,我也跟着跑。我知道不能往家里跑,可我又往哪里跑呢?我先是漫无边际地瞎跑了一阵,慢慢冷静下来了。我想我应该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让他们找不着的地方,于是我就往城里的方向跑去。我想到火车站乘火车,让火车把我载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不知跑了多远,腿渐渐酸痛起来,跑不动了,这时天也黑了下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的身边像是裹了一件死人穿的黑衣服。我害怕了,肚子又饿又渴。我真想到哪里去找一口水喝,可是这样黑的天,我又到哪里找得到水?偶尔从公路两边黑黢黢的村子里,传来几声狗的嗥叫,吓得我直打哆嗦,我真怕那些狗会窜出来,朝我的大腿咬上一口。又走了一阵,我猜想夜已经深了,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公路上坐了下来。这时我想爸爸妈妈了。我想,如果我的爸爸妈妈也在家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也想爷爷奶奶、妹妹和你了!想着想着,我就在路上哭了,先是压抑着哭,怕被人发觉给抓了回去,后来不知不觉地哭出了声……”
堂哥说在那个万籁俱寂、被层层黑暗包围的夜晚,他是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哭声,那么伤心、凄凉和悠长,像蛇一样在公路上和他周围的夜空里爬来爬去。他说他那天晚上的哭声肯定钻进了泥土里,要是有一天他去刨出来,就还能够找到那晚的原声调。他说后来来了一辆货车,司机听见他的哭声,在他身旁停了下来,亲切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还问他住在哪里,要不要他把他送回去。堂哥一听说司机要把他送回去,一下明白过来,借着车灯的光亮,几步就窜到了旁边的庄稼地里,然后跌跌撞撞地不要命地逃开了。他听见司机在后面喊他,又听见司机无可奈何地发动汽车,然后灯光消失了,大地又恢复了它那裹尸布般的黑暗。
堂哥再也不敢贸然哭泣了,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因为他实在走不动了。他就在庄稼地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裹着被夜露打湿的衣服,走到了县城,又忍着饥饿到了火车站。其结果可想而知,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他几次走到火车车厢门口,都被列车员给挡了回来。在火车站,他翻过垃圾筒,捡过旅客从车窗里扔下的剩面包、剩矿泉水。后来他又回到了县城,像个小叫花子一样继续从垃圾箱里寻找食物充饥。他被县城里的孩子追过打过,他头上脸上的伤痕就是那些孩子给他留下的光荣纪念。他不是没想过回家。可是一想到回家就会被抓去枪毙,他就害怕了。他说他还不想死,他还没长大,还没有挣钱养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怎么能死?他说,我饿了就从垃圾箱里找食物,渴了就到街头的自来水管里接水喝,困了就在别人的屋檐下睡下。他说他不管怎么饿,都像解放军叔叔那样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一点也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在街头露宿的第三天晚上,他被县城巡查的治安民警叫醒,被带到了县里的派出所。
这就是堂哥出逃的传奇经历。从那以后,堂哥一下子懂事多了。但他孤独和沉默的脾气也更深了。
更要命的是,堂哥的忧郁像是有传染似的,随着冬季的到来,就要满五岁的堂妹也像是患上和堂哥同样的症候。
那天我放学回来,看见堂妹一个人躲在两堆红薯之间的缝隙里,手里抱着她妈妈给她买的那个洋娃娃。那个洋娃娃漂亮的裙子已经没有了,手也掉了一只,身子也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堂妹还是舍不得扔它,经常抱在手里。堂妹的两只膝盖并在一起,托着圆圆的下巴,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外面,一副出神地沉湎在一个幻想中的世界的样子。可那是什么样的世界,我没法想象,也无法参与其中。直到我走进屋,堂妹才惊醒过来。她马上站了起来,目光看着我,露出一种浓浓的期盼。
“芳芳,你在想什么?”
堂妹没回答我的话,却对我反问道:“扬扬哥,你说我如果又病了,我妈妈会不会回来?”
堂妹看我的眼睛是那么单纯和清亮。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说:“那当然!如果你又病了,你妈妈肯定又要回来看你!”
堂妹听了我的话,那双眸子里的光彩突然像是被水浇了似的熄灭了。她低下了头,十分失望地说:“可我为什么不生病了呢?”
我一下被堂妹的话问住了,想了半天才说:“生病不好,芳芳!生病了要打针,很痛的!”
“可是生病了妈妈要回来呀!”堂妹看着我说。
我觉得堂妹的话比课堂上老师的提问还要让我头疼,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芳芳,你要愿意生病就生吧,我要去做作业了!”说着,我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我当时一点也没想到会发生第二天的悲剧。堂妹死了以后,我一直认为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我不该对她说那些话。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虽然已经入冬了,但爷爷奶奶常说“十月小阳春”,天高云淡,阳光融融,空气既湿润又新鲜。奶奶这天是去地边点岩坡胡豆。胡豆是我们这儿小春里的一季懒庄稼。如果是点在地里,只需要施一点平时打扫卫生倒在阴沟里沤烂的农家肥,要是在岩坡上点,就什么都不需要。奶奶还是用上次盛花生种的竹篮盛上胡豆种。冬天气温低,种子出土慢,为了能让种子快些出芽,奶奶先把胡豆种子在温水里泡了一天一晚,所以盛在篮子里胡豆此时又白又胖,一颗颗像被妈妈乳汁喂肥的大胖娃娃。当然,这些种子也毫无例外浸过农药——因为现在外面的土老鼠实在太多,加上庄稼收割干净以后,被饥饿驱赶着的麻雀会千方百计地从土里把种子刨出来吃。奶奶走时,堂妹像往常一样吵着要和她去。奶奶先是不想带她一起去,可看看天气很好,就转身进屋提了一只用稻草编成的圆草垫,让堂妹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