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边,奶奶把堂妹安置在草垫上坐下。奶奶往四周看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让堂妹玩的。找了一圈,奶奶既没找着蚂蚁、虫虫,也没找到蝴蝶、小花什么的。可奶奶很有办法,她顺手就在地上找了几颗光滑的小石子,交给堂妹,让她在地上弹石子玩。然后奶奶就提着篮子点胡豆去了。点岩坡胡豆很简单,奶奶先在坡上用锄头挖一下,再把锄把往下按一下,然后从篮子里抓起几颗泡得涨鼓鼓的种子丢进被撬开的裂缝里,轻轻地取出锄头,再把泥土拍拢,一窝岩坡胡豆就种下了。奶奶吸取了上次种花生的教训,没把装种子的篮子放在一边,而是篮随人走。因为有了这样的防范措施,所以奶奶根本就没有想到还会出事。奶奶很快点完了一面坡。在这面坡点完的时候,她朝堂妹看了一眼,见堂妹还在弹着石子,就放心地转到背面的坡上去了。
奶奶是听见堂妹撕心裂肺般的叫声才意识到又出什么事了的。她像上次一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下就瘫倒在地上了。堂妹在岩坡下的地里,肚子鼓鼓的,两只小手和衣服上沾满了黑黑的泥土,口吐白沫,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奶奶扫了岩坡一眼,发现点下去的胡豆,有一半的坑被刨开了,里面的种子不见了。当奶奶呼天抢地地大叫着把爷爷和在地里干活的村里人唤来后,也和上次一样,成忠叔什么也没有说,抱起堂妹就往镇上跑去。跑着跑着,成忠叔忽然觉得有股凉风在朝他吹来。可这凉风很怪,只吹在了他的胸前,他的后背却是大汗淋漓。成忠叔也没认真去想原因,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些把堂妹抱到医院里。可后来成忠感到胸前越来越冷,好像吹来的已经不是凉风而是寒气逼人的寒流,再后来,成忠叔就觉得有一团冰块在浸着自己的胸膛了。这时成忠叔才停下步来看了一下怀里的堂妹,这才发觉堂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咽气,身子已经冰凉了。
成忠叔是在回来的半路上,碰到提着暖壶和包袱,正往医院跌跌撞撞赶的爷爷。爷爷一见脚步凝重、脸色悲戚的成忠叔,什么都明白了,手里的暖壶“啪”地掉在地上,碎了。接着,爷爷站立不稳地打起趔趄来。为了稳住自己,他抓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干,但后来还是像棉花条似的顺着树干滑了下去,头撞得树干“啪啪”响。
成忠叔一手托着堂妹小小的尸体,一手将爷爷拉了起来,说:“家顺叔,你要冷静些!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我福来哥和杨霞嫂子又不在家,你就是家里唯一的主心骨。如果你都不冷静,我梦秀婶肯定没办法活了!家顺叔,走的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起来吧!”
爷爷又坐了半天,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三晃地和成忠叔,不,还有堂妹,一齐回家了。
成忠叔抱着堂妹的尸体刚走到院子,早已哭得像是泪人的奶奶只目瞪口呆地那么傻了几秒钟,就突然木桩一样,脚僵手硬地倒在了青石板上,不省人事了。大妈和玉珍婶、凤玲嫂一边惊叫,一边手忙脚乱地在奶奶身上掐着人中和刮着痧。过了好一阵,奶奶才像是打嗝般吐出一口秽气,接着坐起来,开始了她的长一声短一声、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恸哭。奶奶的恸哭把太阳吓进了云层,把百鸟吓得缩回了窝里,把空气吓得寒冷似的打着哆嗦。她要往堂妹身上扑,被众人紧紧架住了。大家劝着她说:“秀婶,想开一些嘛!她不是你的孙女,是你前世欠了她的,阎王爷派她来收债,现在债收得差不多了,所以她要走!”但不管大家怎么劝,奶奶都还是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后来还是爷爷清醒了过来,对大妈说:“把你妈接到你那儿去,派两个人看着她,别让她回来!”大妈听了这话,生拉活拽地将奶奶架走了。
院子里稍微清静下来以后,成忠叔才想起一件事,对爷爷说:“家顺叔,还没有给福来哥和杨霞嫂子报信,你们在家准备后事,我到镇上给他们打个电话吧!”
爷爷头脑里一片迷乱。因为他不知道二爸二妈知道这事后,天又会不会塌下来。
成忠叔刚走,堂哥放学回来了。他见院子里围了那么多人,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等他冲进人群,看见躺在两条板凳上堂妹的尸体时,他一下明白了。他先也是像被雷击住了似的呆了一会儿,接着便不顾一切地朝堂妹的尸体扑了过去。他双手抱着堂妹,头不断地在她僵硬的身子上磕着,一边“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见堂哥这样哭过,现在猛然听见他这种悲痛欲绝的哭声,让我觉得背上袭来一股坚硬如冰的寒气。我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想过去把昨天堂妹对我说的话告诉堂哥,可我又不知道告诉了他这些话又能起什么作用。过了一会儿,堂哥的声音哑了,也大概哭累了,声音小了下来,变成了抽搐,众人这才把他拉开,也把他送到大妈家去了。
天完全黑了的时候,成忠叔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大家忙围了上去。成忠叔喘了一会气,才对爷爷说:“是福来哥接的电话!福来哥在电话里许久没出声,像是背过气了一样。后来才抽抽泣泣地叫我们把她埋了,他们不回来了,怕杨霞嫂子受不了,出什么意外!”停了一会儿,成忠叔又说:“家顺叔,福来哥叫你们不要太伤心了,他们不怪你们。说这是命中注定,她生来就是个讨债的短命鬼!”
爷爷心里似乎有了些许安慰,就进屋把他床前那口老柜子砸了,取出木板钉了一口小棺材。当天晚上,爷爷和成忠叔就把堂妹埋在了祖坟的边上。因为堂妹是小辈,又是夭折而死的短命鬼,没有把她葬在祖坟正中。
堂妹死后,奶奶就变得魔怔起来。她有时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大声叫着“芳芳”,手还在身边到处乱摸。然后怔怔地望着屋梁,一直坐到天亮。白天干活时也常常丢三落四,说好去把麦地里间种的冬笋菜割回来,可到了地里,才发现忘了带镰刀。等重新赶回家里时,却怎么也记不起回来拿什么了,急得在屋子里一趟趟地转。做饭有时不是忘了添水,就是忘记了往锅里加米,锅里沸腾了半天,还是一锅清水。但我那段日子却觉得十分幸福。因为堂妹在的时候,奶奶的怀抱像是一棵专门供她攀爬的大树。我在一旁看着,非常羡慕,可要是我也走过去,奶奶就会把我推开,说:“去去去,你是哥哥,要让妹妹,知道吗?”
现在没堂妹了,我就自然拥有了这个专利。第一次,我觉得我真的大了,不好意思,可奶奶朝我俯过的身子和张开的手半天没有恢复原位,嘴里还不断地说:“过来呀,扬扬,让奶奶抱抱!怎么,你嫌奶奶了!”
我看见奶奶眼里失望的神色,终于朝她走了过去。还没等我走到面前,她就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然后又抱到她的大腿上,对我又亲又拍,还轻轻摇晃。从那以后,奶奶的怀抱和身子又成了专供我攀爬的大树,在奶奶的怀抱里和身上,我感到了无限的幸福和甜蜜,尽管那时我都九岁了。
到了春节的时候,奶奶的魔怔好了一些,但她老是说心口痛,食欲也减少了许多。“不是我不想吃,是吃下去心里不好受!”当爷爷劝她多吃点的时候,她这样说。
爷爷看了看奶奶的脸色,说:“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到医院看看吧!”
奶奶捂着胸口,皱着眉头说:“花那瞎钱干什么?你到王先生那里给我拿点胃药吧,过去又不是没有痛过。”
爷爷就去村里那个没执照的江湖郎中那里买了几片治胃病的药。奶奶服下这些药后,病情还是没有好转。爷爷还是要她去镇上的医院看看,把奶奶的衣服都找出来了。可奶奶说什么也不去,她说:“一点小病小灾到什么医院,医院是个无底洞,没病也给你查出病来,你哪有那么多钱治?”
爷爷说:“再是无底洞,有病也得要去治!不到医院,那又怎么办?”
奶奶说:“马上就要打春了,我这病天气一暖和就会好,过去不都是这样吗?”
爷爷知道奶奶十分固执,就又去王先生那儿买了几片药。王先生这次给爷爷的是一包止痛药,奶奶服下后,疼痛果然减少了许多。奶奶就高兴地对爷爷说:“老头子,我说不碍事吧!这不就好了。”
可是奶奶乐观得太早了,因为病痛这时像是变成了一个调皮的孩子。它以表面的乖巧和温顺蒙骗了奶奶一段时间以后,就以非常淘气甚至有些狠毒的手段折磨起奶奶来。不论奶奶服多少王先生给的止痛药片,一点也不见效了。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她明明对我们说,她要吃什么,可是我们按照她的吩咐把东西端过去的时候,她又皱着额头,露出十分厌恶的样子让我们端走。她的身体也明显地消瘦了。
这天,外婆来看奶奶,奶奶硬撑着从床上起来,陪外婆说话。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妹妹了。外婆说:“亲家,也不瞒你说,这娃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犟。很多时候一言不发,也不和她表妹露露一起玩,就那么一个人坐在一边,也不知她那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要不就是一个人出去,天黑回来,头发上不是顶着高粱花子,就是粘着草叶树叶,脏猴儿似的。有时候我忍不住吓唬她说:‘玲玲你要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撵走,不让你在我这里住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找妈妈去!’我真拿她没办法……”
奶奶打断了外婆的话:“亲家,你以后就别对她说这样的话了!”
外婆说:“是呀,亲家,我也知道不该拿这样的话吓她,可不就是气来了嘛!有时看她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看样子又很安静,很乖,可其实在那种安静的背后比犟牛儿还犟的个性,我就担心呀,这么小的年龄是这种脾气,长大了怎么办?有时候和露露玩得好好的,她会突然停下来,撅着小嘴嘴走到一边去,好像谁欺负了她一样。亲家,你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会亲一个疏一个?”
外婆眼里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哽咽似的抽搐了一下,两滴泪水爬上了眼角。她背转身,迅速擦了,才回头对奶奶接着说:“我也没有要她做什么!别的孩子要帮大人烧锅洗碗,喂鸡喂鸭,挑水做饭,有的还要下地干活,拉粪拾麦子,什么都要干。我可没让她干什么!再说,她才那么小的年龄,我又能让她干什么?就包她吃,包她穿,可这孩子还这么犟!我有时气来了,扬起手要打她,她也不回答我。有时实在把她逼急了,她才突然撇着嘴说一句:‘我想我爸爸妈妈了!’我一听这话,心就软了,再大的气也没法向她撒了……”
说着说着,外婆突然泪如泉涌,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先是急剧地抽着肩膀,接着就回过身,伏在桌子上伤伤心心地抽泣起来。奶奶也忍不住滚下了一串眼泪。她从椅子上撑起来,过去扶住了外婆说:“亲家,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你就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来吧!”
外婆听了这话,却突然不哭了,撩起衣服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这才对奶奶哽咽着说:“亲家,其实我知道孩子心里也苦!玲玲这孩子人小鬼大,其实她心里想的什么我完全知道。她就是想她娘!那天我对她说:‘玲玲,你要听话,下半年你就要读书了!’你猜她怎么说……”
外婆看着奶奶,奶奶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外婆才接着说:“她说:‘外婆,如果我不上学,爸爸妈妈是不是就要回来?’我一下愣了,说:‘你怎么能不去上学呢?’这小丫头说:‘外婆你说过,爸爸妈妈是为了替我和哥挣学费,才出去打工的!我要是不读书了,爸爸妈妈就不用替我挣学费了!’我听了这话,愣了半天,才说:‘你要是不上学,没有文化,长大了不能挣钱养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一辈子都要在外面打工!你知道吗?一辈子打工,就不会回来看你了!’她听了这话,才不说什么了。”
奶奶低下了头,瘦削的脸上泛着菜色的光。她的心口又开始痛起来了,她侧过身去,把手支在桌子上,紧紧顶着胸口,苦着脸说:“是呀,亲家,可是我们又不能怪孩子!还是扬扬的爷爷说得好,现在的年轻人不让他们出去怎么办?出去打工孩子留在家里要受苦,可如果不让他们出去打工,就会大人孩子一起受苦,到底还是让年轻人出去打工划算,孩子的苦也就是暂时的了!你说是不是这样,亲家?”
外婆只顾沉浸在自己的苦水里,也没注意到奶奶的表情。她又叹了一口气,接着做起了自我检讨:“怎么不是这样,亲家!我也知道没有照顾好两个孩子,让她们饥一顿、饱一顿,酸一口、咸一口。可亲家,不瞒你说,就是这样,我越来越觉得没能力管她们了。我每天早上四点就要起床煮猪食,五点钟天才放亮就要到地里除草,一直干到九点到十点钟的时候回来给她们做饭,吃了饭十一点钟的时候又下地干活,一直干到两点多钟,回来又给她们做午饭,顺便干点家务活。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又出去干活,天黑尽了才回家。回家以后还要给她们洗衣服,剁好明天的猪草,十一二点才能上床睡觉!睡在床上骨头痛得像要散架一样,还不知道第二天早上爬不爬得起来?她外公要是在,也要松我一大肩,可这个没良心的,早早就丢下我一个人到那边享清福去了……”
外婆眼睛又潮湿了。奶奶忍着痛,从胸口上放下手,拉着外婆,颤抖着说:“亲家,我、我知道你辛苦了,受累了,可有什么法,忍着吧!等孩子大、大一些,懂事了,就好、好了!”
外婆见奶奶痛苦的样子,明白奶奶又发病了,就急忙打住了自己的话,说:“亲家,亲家,是不是又痛起来了?来,我扶你到床上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