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剃头佬更加鄙夷不屑地说:“电视里就不兴放屁?”说完又说,“哪有我刚才唱的‘响响’好听!同样是情歌,可人家就是不直说,不直说才有嚼头!现在的歌动不动就是‘爱’呀‘爱’的,就像叫卖青菜萝卜一样,爱都快成路边的臭狗屎了!你们这些娃儿真可怜,过去的巴山汉子,谁不会吹几百首‘响响’,唱几百首情歌?要是连‘响响’都不会吹,情歌也不会唱,连妹娃子都不会嫁给你的!”
我越发好奇:“真的?”
“不信你去问问你爷爷!我告诉你,你奶奶就是你爷爷吹‘响响’吹来的!”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于是就大声说:“我不信!”
小剃头佬像是不屑于理我似的,转过身,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你不信算了,我又没非要你信不可!”说完,又把竹叶含在嘴里吹了起来。
我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子,朝屋子里跑了去。过了一会,我跑出来对小剃头佬生气地说:“你骗我,你骗我,爷爷说奶奶不是他用‘响响’吹来的!”
小剃头佬挤挤眼睛:“你真是个小傻瓜!你爷爷靠‘响响’把人家一个大姑娘哄来了,他能对你说真话吗?理发了!”接着,他从工具箱里取出围裙,在空中抖出“啪”的一声响。
我说:“不,你教我吹‘响响’!”
“你把发理了,我就教你!”
于是我就乖乖地坐在了凳子上。小剃头佬将围裙一甩,那块脏兮兮的黄布就很轻很轻地系在我的脖子上。小剃头佬的手艺一点也不比罗爷爷差,但他的嘴比罗爷爷闲不住,他给我系好围裙后,从工具箱里拿出推剪,一边像锄草机似的“嚓嚓”地推着我的头发,一边又笑嘻嘻地对我说:“刚才我是哄你的,你奶奶不是你爷爷吹‘响响’吹来的!”
我张了张嘴,正想问他奶奶是怎么来的,可他马上把我的头往下狠狠地按了一下,说:“别动,头发要是掉在嘴里了,可别怪我!”
我被他有力的大手控制着,只好把要问的话咽到了肚子里。但他像是故意逗我似的,又说:“你奶奶是你爷爷赢来的!”
我越听越玄,心里被他这些奇怪的话弄得痒痒的,但只要我一想开口,他就把我的头狠狠拨弄一下,我只好在心里忍着。终于他给我理完了,拿掸子掸干净了我脖子和衣领上的头发楂儿,我一下有种解放了的感觉,几把扯下了系在脖子上的围脖,对他说:“我不信你说的话!我爷爷又不打牌,怎么能把奶奶赢回来?”
小剃头佬笑着说:“难道只有打牌才算赌?”
我有些不依不饶:“那你告诉我,爷爷是怎么把奶奶赌回来的?”
小剃头佬忽然俯下身子,轻轻地对我问:“你不想学吹‘响响’了?”
我想起那优美的音乐旋律,大声说:“想!”
小剃头佬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想学‘响响’我就不告诉你爷爷的故事,想听你爷爷的故事我就不教你吹‘响响’,你愿意哪一个?”
我犹豫了一阵:“学吹‘响响’!”
“那好,下次我再告诉你你爷爷奶奶的故事,现在你去摘几片竹叶来吧!”
我跳下凳子,飞快地朝院子外边跑去。可是,等我按照小剃头佬的样子,把竹叶含在嘴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小剃头佬在一边不断地大声对我说:“使劲!再使劲!还要使劲!”我憋得像是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身上所有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泄下了气来。
小剃头佬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小子还早着呢!你看我的!”说着,他扔一片竹叶在嘴里,非常轻松地就吹了起来。我又出神地望着他,听着从他嘴里传出的十分悠扬和婉转的旋律。
我又拿起一片竹叶含在嘴里,可还是没有吹出声音,就放下了。然后我像过去对罗爷爷一样对他说:“表叔,到我们家吃饭吧!”
小剃头佬看了看我,说:“不了!刚才你们院子里那个叫蒲玉珍的女人,挑了一担猪饲料去加工,我看她挑起费力,帮她挑了一截路,她就叫我中午在她家里吃饭!”玉珍婶的丈夫建忠叔的手被机器轧断后,厂里老板发了慈悲之心,没解雇他,把他留在了厂里看大门,所以玉珍婶现在还是一个人在家里。
听了这话,我就说:“那好,我吃了饭就过来,你再教我吹‘响响’!”
小剃头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然后收拾起东西,朝正房走去了。
吃过午饭,我怕耽误上学,一放下碗,就朝玉珍婶的房屋跑去了。可玉珍婶的大门关着,但又没上锁。我过去推了推,没推开,我就知道玉珍婶和小剃头佬都在家里。我学吹“响响”的心切,也没认真想一想,就用力拍打起门来,一边拍还一边喊:“开门,开门!”在我的拍门声中,我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响声。没一时,门打开了一条缝,玉珍婶出现在我面前。她胸前的衣服还没扣上,脸耷拉着,没好气地问我:“喊什么呀?”
我说:“我找罗表叔学吹‘响响’!”
玉珍婶更没有好气了,说:“吹什么‘响响’,他早走了!”
听说小剃头佬走了,我一下泄下气来,说:“他什么时候走的呀?我可是吃了饭就来的呀!”
“他也是刚才才走,”玉珍婶脸色和顺了一些,“你快去追他吧,婶睡会午觉,啊!”说完,玉珍婶又“哐”地把门关严,我听见了她从里面闩门的声音。
听说小剃佬才走,我马上折身跑到外面的小路上去追,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我以为他走远了,就放弃了追他的打算。我看时间还早,就摘下几片竹叶,含在嘴里自己练习起来。正在我苦练的时候,小剃头佬埋着头,忽然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像是做了贼似的。我躲在竹林后边,等他走近了,突然冲出来,对他吼了一声:“嘿,玉珍婶不是说你已经走了吗?怎么现在才出来?”
小剃头佬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又青了,他惊慌地朝四周看了一遍,才对我说:“小崽儿,你不要乱说!我刚才喝多了,在她椅子上躺了一会儿!你要是乱说,我就不教你吹‘响响’,也不告诉你爷爷的事了!”
听了这话,我马上说:“我不乱说,你就教我吹‘响响’吧!”
小剃头佬把工具箱放到地上,在上面坐了下来,真的耐心地教起我来。没多久,我终于能把嘴里的竹叶吹出声了。后来我又学会了吹曲儿,到现在,我还能像小剃头佬一样吹出许多歌曲呢!一投进“响响”后,我就忘了那天的事。
公路果然很快就开始修建了,不管在家不在家的人,只要户口还在村里,家里还有一份责任地,每人集资二百五十元。如果有人肯出工的,就折五个工日的工资,减一百元。动工以后,原先那条简易的村级道路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石匠们铁锤的叮当声,拉片石的四轮车的喇叭声,碎石机碎石头的“轰隆”声……各种声音组成的交响曲像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使今年这个“三九四九”的时节,暖和了不少。石拱桥旁边的水泥桥也同时在修建。为了抢时间,搅拌机的声音彻夜响着。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每天一放学,就往石拱桥旁边或对面跑,好像那边有什么牵着我的魂。
这天下午,我正埋头跑着,没想到一头撞进了一个也在急急走着的人的怀里,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大妈。她手里提了一只塑料袋,从里面透出一股糯米糟酒的香气。我俩都同时站住了。
大妈见是我,伸出手指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说:“你个小鬼儿这么急急慌慌地跑什么?还不赶快去看看你的小姨!你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小姨,为了省一百块,坚持出工。这下好了,把肚子里的小孩都累下来了!看她怎么跟你成忠叔交代?”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大声叫了起来:“我小姨生了?”
大妈轻轻推了我一下:“什么生了,是小产了!”说着,大妈就从我身边急急地走过去了。
我马上对着大妈的背影问:“大妈,你到哪儿去?”
“还能到哪儿去?”大妈回过身子对我说,“不就是到你小姨家去吗?说生就生了,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幸亏我们家里还有一点糯米糟,这不,我给她送一点去呢!”说完,大妈转身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开始在心里惦记起小姨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就折转身,也朝小姨家跑去了。
果然,小姨家里人来人往,全都是女人。外婆、妹妹和表妹也来了。妹妹和表妹在外面的堂屋里坐得恭恭敬敬的,看见我,都从凳子上跳了下来,高兴地说:“扬扬哥哥,你来了?”
我盯着她们,好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她们说:“我们也才刚来!”
我看见女人们都往小姨睡的屋子钻,也想进去看看,可刚到门边,就被大妈拦住了,说:“钻什么?什么都想看,女人们的事也想看,害臊不害臊?出去!”一把将我推了出来。
我故意生气地朝她瞪了瞪眼睛。
好在女人们进去和小姨说了一会话后,很快就出来了,接着又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最后连大妈也走了,屋子里一下清静了下来。这时,我才大着胆子走进了小姨的房里。小姨靠在床架上,头上包了一条毛巾,很虚弱的样子。我看了看小姨的脸色,灯光下,她的脸也没有平时那么红润。听见脚步声,小姨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我,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是扬扬呀!”
听见小姨这么亲切地叫我,我忍不住了,就跑过去,在小姨身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接着又把头伏在小姨胸前的被子上,有些伤心起来。
小姨伸出手,摸着我硬茬茬的平头说:“扬扬,你怎么了?”
我带着哭腔说:“小姨,我都知道了,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成忠叔……要是他回来打你,怎么办?”我想起了大妈的话。
没想到小姨却“扑哧”笑出了声,说:“扬扬,你真是个小傻瓜,他怎么会打我呢?”
“刚才大妈说,看你怎么给成忠叔交代,所以……”
“你不要担心!”小姨抬起了我的脸说,“他不会责怪我的!我都已经给他打电话了,他听了只是埋怨了我顾钱不顾身子!对我说种不了那么多地就别种。店里的事,能做多少生意就做多少!要是实在不行,就也出去打工算了。还说要赶回来照顾我!我想他出去还没多久,就叫他别花这些冤枉钱了,过不了几天,我就能下床自己照顾自己,回来干什么?他这才打消了回来的主意!”说到这儿,小姨忽然抬起了身子,俯在我身边悄悄地说:“扬扬,他心疼我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打我?”说这话时,小姨脸上又浮现出了红晕。
我听见成忠叔不会打小姨了,一下放心了,就说:“那好,小姨!”可我说后又问,“小姨,你会出去打工吗?”
小姨说:“有时活儿太多,忙不过来了,倒真的想出去。可一想到这店开起才不久,又舍不得,看看再说吧!”说完,小姨又疼爱地摸着我的头,说,“好了,扬扬,外婆在做饭,你出去陪妹妹和露露玩吧!你是哥哥,可别欺负她们,听见没有?”
“我不会欺负她们,小姨!”说完我就退了出来。
这时天渐渐黑了,大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雾气中,背后的巴山只露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像是心事很重的样子。我不明白从妈妈走后,村子怎么经历了这么多事,更不明白以后还有什么样的事等着我们。
春节过后小剃头佬来理发时,竟然骑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像王子一样骄傲地从新建的水泥桥上,一直“突突”地驶到我们老院子里,这才一蹁腿,从上面敏捷地跳下来,一点儿不像个瘸子。听见摩托车响,我马上跑出屋子,跟在那道白烟后面,追到了大院子里。大院子里这时已经围了一群孩子,玉珍婶和凤玲嫂也站在自己的门口朝这儿张望。我们围过去,看见镀铬的车架上映着自己的影子,但影子都是怪怪的,长长的,换一个角度,又变得不一样了。我禁不住伸出手去,小剃头佬却在我手背上狠狠打了一下,大声说:“只准看,不准摸!摸坏了我找你们爸爸妈妈赔!”
我们都吓得伸了伸舌头,并且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这时,从阶檐下传出了凤玲嫂的声音:“多稀罕一辆‘洋马儿’,摸一下都坏了,又不是豆腐渣做的!”
小剃头佬说:“是稀罕哟,嫂子!是不是眼红了?眼红了来跟着我!”小剃头佬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却是斜向玉珍婶的。我看见玉珍婶红着脸,冲小剃头佬很灿烂地笑了一下。
凤玲嫂抖了一下肩膀,说:“你沙罐大爷想得倒美,就是脚没有生得一样齐!”
小剃头佬也不生气,眼角的余光还是看着玉珍婶说:“脚没有生得一样齐有什么关系?只要有那玩意儿,就能让你们女人喜欢,是不是?”
玉珍婶的脸更红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忽然朝小剃佬飞了一个眼神,踅身进屋了。
凤玲嫂什么也没看见,还在和小剃头佬开玩笑:“你那玩意儿割下来,连狗也不得吃!”
听了这话,我们孩子都发出了一阵笑声。小剃头佬冲我们吼了一句:“笑什么,啊?”然后他拍了一车头,对我们说,“小崽儿们,你们想不想坐一下呀?谁想坐,我就带谁去兜风!”我知道,小剃头佬是看见玉珍婶进屋去了,才没有心思和凤玲嫂开玩笑了。
那些孩子都比我小,他们互相看了一下,又都往后面退了一步。这时我挺了挺胸膛,往前走了一步,大声说:“我想坐!”
小剃头佬于是又一蹁身,坐了上去,双手扶住了把手,然后对我说:“小崽儿,上来吧,抱住我的腰!”
我按照小剃头佬说的,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座,两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腰。然后我骄傲地扭过头,朝那些孩子看了一眼,我见他们眼里都流露出非常羡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