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剃头佬发动了车子,在他掉转车头的时候,还回头朝玉珍婶的大门看了一眼。我跟着看去,看见玉珍婶的脸在门口晃了一下,又不见了。这时小剃头佬一踩油门,摩托车便“轰”的一声,箭一般朝前呼啸而去。我觉得既开心又刺激,不禁“哇哇”地大叫起来。小剃头佬在前面大声问:“你叫唤什么?怕了就下去!”
我急忙说:“不怕!”
“不怕就别叫唤,坐稳!”
我于是不叫唤了。摩托车很快就驶上公路。公路上已经铺了碎石和沙土,只等着天气热起来后铺柏油。路面十分平整,小剃头佬把摩托车驾驶得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风在我的耳边呼呼响着,但我不感觉到冷,因为这已经是春天的风了。地里的庄稼,道路两边的树木和房屋,都疾速地往身后退去,我有一种腾空而起、随风飞翔的感觉。而在我们的后面,扬起的尘土就像烟筒里冒出的黄烟。骑了一会,小剃头佬像是不过瘾似的,故意炫起技来。他忽左忽右,忽偏忽正,造成一种驾驶不稳或就要倒下去的感觉。我又不得不时时发出一声声忽高忽低的惊叫。在这一惊一乍的惊叫中,我体会到的是一种由刺激带来的无限快感。小剃头佬似乎知道我会有这种快感,他放慢了速度,对我问:“小崽儿,还想不想骑?”
“想!”
“你想得倒美!”小剃头佬突然说,“你光想骑,谁来给我付油钱,你有钱吗?”
我哑了半天,才说:“我这里有两角钱。”
小剃头佬哈哈大笑起来:“两角钱顶个屁用,还不够我踩一下油门呢!”
正说着,有几个女人扛着锄头,高高地挽着裤腿,从侧面水田的田坎上朝公路上走了过来。小剃头佬把车速放得更慢了,眼睛痴痴地落在了这些女人洁白的大腿上,好像这些女人光溜溜的大腿上,有某种芳香的气息让他沉醉了。直到女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了,他还在回头张望。
我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他忽然回过头,看着我说:“小崽儿,你闻见她们身上的什么气味没有?”
我说:“狗才闻得到气味。”
小剃头佬马上把车刹住,跳下车来对我说:“好哇,你个小崽儿敢骂我是狗,你下来,别骑了!”
我怕他把我赶下来,就急忙说:“我没骂你,表叔,你说她们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剃头佬笑了一下:“小崽儿,现在知道喊我表叔了!我告诉你,她们身上有一种母狗发情的臊味!”
我说:“你胡说!我怎么没闻到呢?”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母狗发情是一种什么气味。
“你要闻得到了,就不是小崽儿了!”
我说:“不,我闻到了,她们身上有股泥土的味儿,是甜的,跟油菜花味儿一样!”刚才她们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真的闻到了这种味儿。
小剃头佬又大笑起来:“小崽儿,这春天来了,泥土的气息和母狗发情的气息就是一样的!”
我不知是真是假,就佯装着没听懂,不再吭声了。
在回来的路上,小剃头佬把车开得更慢,像是散步一样。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油菜花的馥香穿透了我们每一个细胞。绿色的田野上到处都是一个或两个像是蜜蜂一样忙碌的人。走到我们村边的时候,忽然看见凤玲嫂正在自己的水田里边,撅起屁股将一堆从上面田坎上垮下来的泥土,用手捧起撒在田的四周。她肯定才下田不久,每弯一次腰,就露出裤腰上一圈白白的皮肤。小剃头佬从车上跳了下来,从路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朝凤玲嫂扔去。石子正好落在凤玲嫂的屁股后面,水花溅起来,落在了她的裤子上。凤玲嫂急忙直起身,回头看了一下,说:“我说是谁呀,原来是你这个瘸腿骡子回来了呀!扬扬,你走开!”说着,凤玲嫂从田里抓起一把稀泥。
我怕凤玲嫂真的把稀泥扔到小剃头佬身上,就说:“我不走!”
凤玲嫂只好无奈地把手里的泥巴放下了,说:“今天要不是扬扬在这儿,看我不把你糊得像只花狗!”
小剃头佬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看见你露出裤腰上那片白,怕天上的公鹞子下来把你叼走了,好心给你提个醒!”
凤玲嫂说:“谁稀罕你提醒!”
小剃头佬说:“我知道你现在有男人天天晚上抱着你睡,你就可以说我丑了就不稀罕我了!要是你男人没在家里,哼,你就是想我睡在你怀里头,还看我有没有那份精力呢!”说完,推起摩托车一边走一边唱:
一朵好花淡淡红,
可惜生在刺笆笼。
若是生在我屋头,
雨水调匀花更红!
凤玲嫂肯定没听清小剃头佬唱的什么,在田里大声叫道:“瘸子,瘸子,你跑什么?”
小剃头佬听见了凤玲嫂的叫声,又折了回去:“怎么,稀罕我了?”
凤玲嫂说:“美死你了!我问你一句老实话,你这摩托车买成多少钱?”
小剃头佬故弄玄虚地说:“说贵不贵,说便宜不便宜,姐儿如果想买,尽管找我就是了,保准让你满意!”
我见凤玲嫂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问:“凤玲嫂,你真的打算买摩托车?”
凤玲嫂说:“扬扬,现在公路通了,方便了,你东川哥不打算出去打工了,准备买辆摩托车来跑运输!”
我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好哇,凤玲嫂,我们今后就有摩托车坐了!”
小剃头佬听了我这话,推起车就走,嘴里还说:“好,你个小崽儿有摩托车坐了,就别坐我的车了!”
我急忙追过去,赔着小心说:“表叔,我说着玩的呢!”
小剃头佬乜斜了我一眼:“这还差不多!”说着,和我并排走起来。走着走着,小剃头佬突然像是感慨地说:“狗日的怪了!你们刘家塆他妈的也不知是什么水土,把女人们一个个都养得白白嫩嫩的!这么忙的活儿也没见怎么老,天天太阳晒也不怎么见黑!”
我说:“爷爷也说过这话,说是我们渠江水养人。”
他撇了撇嘴:“废话,人家那儿难道不是喝的渠江水?”说完,小剃头佬又偏过头来问我:“小崽儿,你说你们村里哪个女人最美?”
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了小梅姐的样子,立即脱口而出:“我小梅姐!”
“哦?”小剃头佬一边一瘸一瘸地走着,一边回过头看着我惊讶地问,“哪个是你小梅姐,我怎么没有见到过?”
“她到外面打工去了。”
小剃头佬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到外面打工去了的不说了,在家里的谁最漂亮?”
我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就想不出谁比谁更漂亮了。
小剃头佬马上说:“小崽儿,我告诉你,婆娘美不美离不开三个地方,脸盘子,胸脯儿,屁股蛋儿。刚才那叫凤玲的,就是那三个地方好看。脸盘子红红的,嫩嫩的,像才下过蛋的母鸡。胸脯上的两只奶子圆圆的,鼓鼓的,像两只才出笼的包子。屁股蛋儿翘翘的,大大的,像两只大箩筐……”
我还没听完,就红着脸说:“你坏,你说女人的奶子和屁股,是流氓!”
小剃头佬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小崽儿,你懂个屁!男不坏,女不爱,那些女人巴不得你是流氓呢!你越流氓她越喜欢你。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走吧!”
走上水泥桥上以后,我忽然对小剃头佬说:“你说要给我讲爷爷奶奶的故事,你讲吧!”
他歪着头看了我一眼:“拿什么谢我?”
我努力想了一下,想不出拿什么谢他,于是就说:“你不给我讲,我不让你给我剃头了!我还要给凤玲嫂说,你说她奶子像包子,屁股像箩筐!”
“哈,你小崽儿知道要挟我了!”他换过左手扶住摩托车,用右手在我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然后说,“好好,我告诉你,你奶奶是你爷爷在插秧比赛中赢来的!”
看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有些相信了:“你怎么知道这事?”
“我怎么知道?”他反问了我一句,“我告诉你吧,是我爹跟我说的,我打小他就跟我说,说你爷爷年轻时,那可是墙头上挂喇叭——名(鸣)声在外,全省全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了名的劳动能手!”
说完,小剃头佬就不慌不忙地讲了起来。走进小剃头佬故事中的爷爷,才刚刚十九岁,身材高高大大,胸脯四四方方,只要他一抬手,手臂和胸膛上的肌肉就会像老鼠在里面爬一样,力气大得能推倒一座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就连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也亮得耀眼。浓眉下的两只大眼,随时都要飞翔一般。“小崽儿,你爷爷现在才是这样一副佝腰驼背、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爹说,年轻时,你爷爷那一表人才,方圆几十里都难找呢!”小剃头佬的话里充满着感慨。
进入小剃头佬故事中的爷爷,不但人才好,更让方圆十几个村的人伸大拇指的是他的一手庄稼活。他只在村里念过几天初小,从十一二岁开始就跟着曾爷爷和大人们下地干活,到十八九岁时,所有庄稼人的活儿,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他能把田犁得笔直,翻过来的泥土像一片片整齐排放的青瓦。他挞谷时,可以做到不把一粒稻谷撒到谷桶外。扎稻草时,别人一个没扎完,他就早已向外扔出第三个了。锄地时,他总是想把别人甩多远就甩多远,而且决不会锄掉一株庄稼。他甚至锻炼出了一种特殊的功能,只要从庄稼地边走一趟,就能断定出这块地的庄稼得了什么病或缺什么肥,需要马上打什么药和施什么肥。别人只要按他说的去办,庄稼就准获丰收。他坐在果树林里,只要用耳朵一听,就能知道哪棵树上有虫,就像那晚守花花时发生的一样。他能从牲畜的眼睛里,一眼看出它们是哪儿不舒服,为什么不高兴……
“跟你说吧,小崽儿,”小剃头佬用他惯常的话对我说,“我爹跟我说,那时你爷爷都快成神人了!周围团转庄稼出了什么毛病,人们不会去找什么狗屁农技干部,而是来找你爷爷,甚至连乡长也屁颠屁颠地跑来,向你爷爷求教,还说要培养你爷爷到乡里当官!”说到这儿,小剃头佬偏过头来,问了我一句,“知道你爷爷为什么没到乡里当官吗?”
我摇了摇头。
小剃头佬摆了摆头,像是很惋惜的样子:“没文化!没毬得文化!我爹说,乡长说了要培养他到乡上当官后,就叫他写几个字给乡长看看。你爷爷拿起乡长递过来的钢笔,写了半天,憋出来几个字,乡长拿过去一看,说:‘这像什么字,像蚯蚓滚沙!’就这样,你爷爷就没有当成官。要是那时你爷爷就当了乡上的官,你小子现在说不定就是高干子女了!所以你小崽儿现在要努力读书呢!”小剃头佬这样告诫着我。
爷爷虽然没有当成官,但并没有影响到他在村民和乡长心中的地位。尤其是爷爷插秧那手绝活。“我跟你说,小崽儿!”小剃头佬每说到关键的时候,总这样对我说,说完后才说正题,“我爹跟我说,你爷爷插秧那手绝活,就别提了!别人栽一排,他要栽两排,不但栽得快,而且栽得特别直,特别是‘打行子’。‘打行子’你小崽儿知道吗?你当然不知道!别看我们这山里头田小,可以栽顺田弯,可到了山外面就不一样了,田特别大。为了使稻子生长通风透光,可就不能栽顺田弯,就要顺着太阳出来的方向,在田中间打一排秧行,然后再顺着秧行栽完一边,然后再栽另一边。这秧行必须要打得直!秧行打得直,后面的人才栽得直。如果秧行都弯了,后面的人会更弯,这样就起不到通风透光的作用。所以打秧行这个人就非常重要,又特别是几亩几十亩这样的大田!我跟你说,听我爹说,过去那些发财人,把打秧行的秧师傅侍候得比亲爹还要重要!”
而我爷爷,就是一个打秧行的能手。无论多大的田,他一排秧栽下去,无论你是前后瞧还是左右看,都像是墨线弹出的一般。每年到了插秧季节,从各个地方来请爷爷去打秧行的人都会排起长龙。而就在这一年,县上要举行插秧能手比赛,每个乡选出一个赛手,到山外的青龙乡进行决赛。这样一个光荣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爷爷的肩上。乡长不但亲自来为爷爷披红挂花,组织秧歌队十里相送,而且还准备了一面大鼓,在决赛那天,他和秧歌队的人还要为爷爷擂鼓助威。而秧歌队的领头人就是他十八岁的宝贝女儿。
准备用来进行总决赛那块田是全县最大的一块田,有三十三丈宽,三百三十丈长,叫“女儿田”。
我觉得这名字怪怪的,因为我们村里的田,都叫“枷档丘”“大长丘”“方田”“长田”“黄瓜田”什么的,就忍不住问:“怎么叫‘女儿田’呢?”
“你小崽儿就不知道了!”小剃头佬做出一副万事通的样子,“我爹说,这里面还有一个来源呢!”
“什么来源?”
“你好好听着吧!”小剃头佬拍了拍我的肩,“我爹跟我说,这田原来也不叫女儿田,而是叫‘大藏金’——因为这田很肥,抓一把泥土都流油,所以就叫‘大藏金’。‘大藏金’是一个姓张的财主家的。张财主有一个女儿,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也清来目也秀,走路婀娜多姿,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漂亮得了得!周围财主家的儿子见这女娃长得实在是乖,说媒的人都踏破了门坎,但这女娃都没答应。女娃对来提亲的人提出了一个条件,说等来年插秧时,谁能在田中央一口气插完一排秧,也就是打行子吧,她就嫁给谁。这个消息一传出,那些财主家的儿子就傻眼了。女娃为什么提这样一个条件呢,因为她早就爱上了自己家的长工王三。她知道王三年年插秧,只有他能一口气从这面插到那面……”
“真的?”
“你打什么岔!真的假的我也是听我爹说的,我爹说那可是千真万确的!到了第二年插秧时节,有十多个小伙子来参加了比赛,谁又不想得到像天仙似的美女呢?有的小伙子从得到女娃要插秧招亲这个消息后,就开始天天练习弯腰,有的还在脖子上挂了一块石头,不弯几个小时不直身!”小剃头佬都忍不住笑了。
“后来呢?”我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