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过几天,东川哥就进城去买了一辆四轮汽车,但只是一辆二手的报废车,车厢车头的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和上次买摩托车一样,凤玲嫂也去了。回来的时候,凤玲嫂坐在驾驶室里,又是上下一身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上次东川哥被抓时,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东川哥把车“咣当咣当”地开进院子里,自然又少不了我们这些观光客。东川哥一见,就像将军似的挥了一下手,对我们说:“小把戏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车吗?”
我们一齐答道:“汽车!”
东川哥喜滋滋地说:“回答正确!我鸟枪换大炮了!”
可是我却说:“东川哥,你怎么不买一辆新车呢?”
东川哥看了我一眼,说:“买新车做什么?你以为新车那么好开呀?我告诉你,开新车的七费八费加起来,除了锅巴就没有饭了,我总不能猫爬甑子——替狗搞吧!”
我说:“买旧车就不用交七费八费了?”
他说:“我的车又没上牌照,给他们交个屁呀!”
我还是有些替他担心,又说:“东川哥,要是他们把你抓到了呢?”
东川哥把手放到我的头上,像是很感激我似的,然后说:“扬扬你放心,我又不到外面公路上跑,就专门跑我们乡下的公路,他们抓不到我!”说完,他又挥了一下手,对我们说:“小把戏们,你们全都上来,我拉你们去兜兜风,让你们先尝尝坐汽车的滋味!”
听了这话,我们都纷纷往车厢里爬。我们抓着车沿站稳后,东川哥就开着车子上了路,一路上像摇废钢铁一样,“咣当咣当”地把我们摇到了三岔路口,然后东川哥又倒车折回来。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觉得比坐摩托车舒服多了。
一场连连绵绵的梅雨过后,天气忧郁起来。即使是晴天,天空也会缓缓地、不时地从南向北飘过一些云块,阳光既失去了夏季的热能,也没有了春季的明亮。敞开了怀抱的大地,有些憔悴了似的。就连日夜流淌的渠江,因为水量减少,那些滩石不再发出巨大的响声,也显得落寞了许多。一群群候鸟不时出现在村子上空,发出一声声呼叫,然后拍打着翅膀,不知道往哪里飞去了。
这天我放学回来,爷爷忽然笑呵呵地捋着山羊胡,高兴地喊着我说:“扬扬,快到大妈家去,你小梅姐回来了!”
“什么?”我跳了起来。
“你小梅姐回来生孩子,你姐夫也回来了。小梅姐一回来就问你,快去看看吧!”爷爷继续捋着胡子。
我等不及了,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撂,转身就跑。
到了大妈家里,果然看见了小梅姐。小梅姐瘦了一些,但皮肤仍然很白,笑起来也像过去一样好看。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孕妇服,尽管这样,也没有遮住她那向外隆得很高的肚子。在小梅姐身旁,像保镖似的站着一个比她高出一头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像我一样理着寸头,但比我的头发平整和漂亮多了。他一看见我,就冲我亲切地笑了一下,好像我们早就是熟人一样。我看见他嘴里的牙齿,比镇上那个专门拔牙齿的牙医摆在玻璃里面的牙齿模型还白。他笑起的样子也很好看,不张狂也不拘束。我知道他准是我的姐夫了。不知怎的,我仿佛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最后我想起来:小梅姐读高中时有本很私密的日记本,我在里面的扉页上见过她贴的一张照片,我后来问小梅姐那是谁?小梅姐悄悄告诉我那是她的偶像,叫刘德华,长得就和现在的姐夫一模一样,怪不得小梅姐一看见他就爱上他了。姐夫看见我定定地看着他,就又冲我笑了一下,伸出手,想过来摸我头。我毕竟有些认生,身子一歪急忙躲过了。小梅姐一见,就急忙喊了起来:“扬扬,到我这里来!”
我毫无拘束地跑了过去,靠在了小梅姐的身子旁。从小梅姐身上,立即传来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梅姐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摩挲着说:“两年多不见,长这么高了!”然后又问,“学习怎么样?”
我说:“好!”
小梅姐就好看地笑了:“学习好就不错,你爸爸妈妈就牵挂着你的学习呢!”说完,她才指了我对姐夫说,“这是扬扬,幺妈的儿子。”
他对我点了点头,露出洁白的牙齿,说:“知道了,你早对我说过了!”
小梅姐又对我说:“这是述韭姐夫,喊姐夫!”
我抬起头,看见他像老朋友一样看着我。说实话,从看他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他了。我嗫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姐夫”,他立即冲我笑了,并且在我肩膀上拍了拍。
小梅姐朝他笑了一下,他也对小梅姐笑了一下,他们似乎在交流什么神秘的信息。然后,小梅姐对我说:“来,扬扬,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回来!”小梅姐说着,用手撑着腰,带着我要往里面屋子走。姐夫急忙殷勤地扶住小梅姐,说:“让我去吧!”他的嘴里像含有蜜糖,说出的话有些甜蜜蜜的感觉。
小梅姐说:“我去吧,我和扬扬还要说会儿话呢!”
进了屋后,小梅姐突然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似的对我轻声问道:“扬扬,告诉我,喜不喜欢你姐夫?”
我吃了一惊,不知小梅姐为什么问我这话,可我马上说:“喜欢!”
小梅姐突然把我抱在她胸前,像是很感激我似的:“喜欢就好,扬扬!我谈朋友没有征求家里的意见,就怕家里人怨恨我,把气撒在他身上!其实他很爱我,真的!”
小梅姐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光辉,这光辉把屋子都照亮了许多。见小梅姐高兴,我也跟着高兴:“我知道,小梅姐!”
小梅姐突然像小时候那样,低下头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吃力地弯下腰,从一只旅行箱里取出两本非常漂亮的书来。我接过一看,是《安徒生童话集》。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小梅姐,谢谢你!”
小梅姐说:“不用谢我,是他,你姐夫给你买的!”不善于撒谎的小梅姐说着脸就红了,“等会出去谢谢他,啊!”
我回答了一声“是”,然后才拉着小梅姐问:“小梅姐,你怎么要回来生孩子呢?”
小梅姐轻轻地抚了抚肚子,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这才对我说,“扬扬,这你都不知道呀?生孩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生了孩子,还要带孩子,一直要带到像你这么大了,才省得到一点心!你说这么长的日子,谁来照顾孩子呀?”
我觉得小梅姐说得对,于是又马上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小梅姐?”
小梅姐抬起头望了一会儿屋顶:“还能怎么办?等断了奶以后,就交给你大妈照管,我呢,当然还得出去打工!”说完又说:“扬扬,今后你有了空,就多过来陪陪姐姐!学习上有不懂的地方,我还可以帮助你!”
我说:“好,小梅姐,我放了学就过来陪你玩!”
小梅姐的脸上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拉着我出去了。
到了堂屋里,我还没来得及向饶述韭姐夫道谢,大妈就从厨房笑容满面地钻了出来,对我说:“扬扬,去喊你爷爷来一起吃晚饭!”
我正想把书拿回去,一听这话,马上冲小梅姐笑了笑,就往外跑。小梅姐急忙用眼睛对我示意,要我给一旁的姐夫打招呼。我明白过来,把书举到头顶,对他响亮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姐夫!”然后红着脸走了。
晚饭的气氛非常活跃,姐夫的嘴巴很甜,一口一个“爷爷”和“妈”,又甜又脆。大妈和爷爷脸上的皱纹,像是秋天院子外边绽放的野菊花,有些金光四射的样子。姐夫不但嘴巴甜,还十分懂事和孝顺。他不断反客为主地往爷爷和大妈碗里夹着菜,甚至连我也没有忘记,倒弄得大妈和爷爷不好意思起来,他们显得手足无措地说:“行了,行了,给小梅拈吧!”
姐夫说:“她呀,知道自己吃什么!”说着看了小梅姐一眼。小梅姐却故意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埋头慢慢扒着碗里的饭,但我却看见她不时从碗沿上抬起目光,匆匆地从大妈和爷爷脸上掠过。她像是受到了大妈和爷爷的感染,脸上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放着红彤彤的光亮,连头顶的电灯都黯然失色了。
吃过晚饭,爷爷马上就要走,可大妈却说:“爹,天黑了路不好走,你就多坐一会,我洗了碗送你!”
爷爷说:“几步路嘛,走惯了的,哪还要送!”
小梅姐听了,忙笑吟吟地说:“爷爷,还没看出妈的意思?她是有话给你说,打我们的小报告呢!是不是,妈?”
大妈用湿漉漉的手在小梅姐的身上打了一下,嗔怪地说:“鬼丫头,妈又不怕你,要向爷爷打小报告,还需要背着你?”说完,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梅姐和爷爷也忍不住笑了。
大妈洗过碗,出来解下围裙,拿起一支电筒,这才对我们说:“走吧,爹!”于是我们和小梅姐、饶述韭姐夫打过招呼,就走了。小梅姐还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走出屋子,大妈就像忍不住似的,对爷爷快言快语地说:“爹,姜是老的辣,你对这个孙女婿有什么看法,说出来我听听呀!”其实大妈的语音里已经透露出了非常幸福的感觉,她只是想让爷爷分享她的幸福罢了。
爷爷完全明白大妈的心思,但他却故意说:“我能有什么?人不是已经在你面前了吗?你是当妈的,你中意就行,管我干什么!”
果然,大妈藏不住自己的话了,说:“我看这鬼丫头的眼力不错!实话跟你说,爹,我开先是想拿点脸色给这鬼丫头看的!一辈子的大事,也不和我们吱一声,自己就定下了,眼睛里还有没有我们做老人的?可现在一看,这鬼丫头千选万选,选的还不是一盏破灯盏,我也放心了!气也就没有了!你呢,爹?”
爷爷还是很克制地说:“你都没有气了,我还有什么?”
大妈似乎不高兴了,大声说:“爹,你就爽快地说声满意不满意,行不行?又不是外人,要你说这些客套话!”
爷爷这才说:“福临家的,你要我说老实话,我就说一句吧!我看这年轻人不错,真的不错,又懂礼节,又孝顺!”
大妈一下高兴了,又突然问我:“扬扬,你说呢?”
我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一下,才大声说:“他长得有些像刘德华,帅呆了!”
大妈和爷爷爽朗地笑了起来,似乎我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妥一样。笑着笑着,大妈突然说:“可惜妈不在了,没看着她的孙女婿!”
爷爷马上不笑了,半天才说:“明天叫他们去给她奶奶烧把纸吧,她奶奶生前可是最疼她呢!”
“知道了!”大妈说。
走到门口时,爷爷又对大妈说:“福临家的,可要好好照顾好娃子,啊!娃子生头胎,没经验,有了你这个做娘的,娃的心里才感到踏实、安心呢!”
大妈说:“爹,你放心吧,这话还要你叮嘱?”说完,大妈才喜滋滋地回去了。
大妈走后,爷爷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呀!”
第二天,我做完作业后就溜到大妈家去了。小梅姐马上把我拉到她的屋子里,悄悄地问:“扬扬,大妈昨天晚上对爷爷说了些什么?”
“大妈和爷爷心里高兴着呢!”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说,“他们说你有眼力,不生气了!”
小梅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真的,扬扬!那就没什么了,扬扬!”小梅姐说完,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像躲过什么劫难似的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饶述韭姐夫在大妈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走了,因为他们单位很忙。冬月里,小梅姐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女孩。我去看她,小梅姐抱着孩子,一个劲对孩子说:“喊舅舅,舅舅,啊!”可小家伙闭着眼,什么也不会说,只在襁褓里摆动着头,四处找着她妈妈的奶头。
我摸了摸她的小脸蛋,然后对小梅姐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梅姐给她的女儿取了一个名字:雪梅。说这是饶述韭姐夫的意见,中间有个梅字,永远纪念小梅姐,也纪念他们爱情无论遇到什么风霜雨雪,都永远不变色。
在小梅姐坐月子和满月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要一有空就往大妈家里跑。我主要想去看雪梅。我每次去,都要碰到小梅姐用她那部很漂亮的红色小手机,和饶述韭姐夫通电话。小梅姐的脸上洋溢着霞光,眼睛幸福得眯成了一条缝,从那道缝里飞出温柔愉快的色彩,一说就是半天。有时,她还把手机贴在小雪梅的耳边,对她说:“给爸爸说话,啊!喊爸爸好,啊!”小家伙当然什么都不懂,但却越长越可爱,也越来越馋了。我只要一去摸她粉嘟嘟的小脸蛋,她就歪过头来含我的指头。有时我想把指头放在她的小嘴里,可小梅姐不让。小梅姐说指甲里有很多细菌,我就不敢了。
可是有一次我到大妈家去,却发现大妈和小梅姐在吵架。大妈黑着一张脸,在灶屋里又是摔菜板又是打碗。而小梅姐抱着雪梅,坐在自己的床上哭。我不知她们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说什么,只抬头看了看她们。大妈见我去了,不像刚才那样大叫大嚷了,但还是在厨房不断嘟哝。我走进小梅姐的房里,轻声对她说:“小梅姐,你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