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姐往怀里搂了搂雪梅,又长长地抽搭了一声。她泪眼婆娑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可又摇了摇头。我只好失望地站起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大妈家里。
我给爷爷说了大妈和小梅姐吵架的事。爷爷听得很仔细,连含在嘴里的叶子烟也忘了吸。我讲完了,爷爷才从嘴里取出烟杆,重新点燃烟锅,像是发泄般地猛吸了一阵,然后磕掉烟灰,对我说:“去喊你大妈来,我有话问她!”
我有些不明白:“爷爷,你要问她什么?”
爷爷瞪了我一眼:“叫你去就去,小孩子家多什么嘴!”
我于是不再问。
吃过晚饭,大妈上我们家来了。大妈还像有气一样,一进门就对爷爷不耐烦地问:“爹,你叫我来做什么?”
“没事就不可以叫你来?”爷爷带着几分不满的口气,“你跟小梅吵架了?”
大妈看了我一眼:“是争了几句,怪她太气人了!”大妈像是憋了很久似的,连珠炮一样说了起来,“爹,你给我评评理:她回来都好几个月了,连扫帚倒在地上都没帮我扶一下。开先我不责怪她,可现在都满双月了,还成天抱着个娃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百草不拈一根,更别指望她帮我干点活儿,打点帮手!爹,你说,哪里把个娃儿带得那么金贵?我生了她那阵,满月就下地干活,娃儿没人带,用一根腰带把她缠在背上。我挖一下地,她的头就往下耷一下,还不是把她带大了!原来没有她们娘儿俩,我还只忙地里的活,可现在,忙了地里还要忙家里,生怕把她们娘儿俩饿着了!爹,你说里里外外都靠我一个人,我就是生十双手也不够用嘛……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说我这个当娘的,怎么就这样遭罪?”大妈说着抹起眼泪来。
爷爷低着头,半晌才说:“福临家的,我知道你吃苦了!可你是她娘,你不吃苦谁吃?不是我帮着孩子说话,她也是没有办法!她要是有办法,会回来生孩子吗?你也不要动不动就翻老皇历!要说过去,扬扬的奶奶生他二爸时,才二十天就下床修大寨田,还是做挖泥挑土这些重活呢!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到哪座山就唱哪座山的歌嘛!现在哪家的孩子不是这么带?一对夫妻只生一个,不该金贵吗……”
大妈没等爷爷再说,马上插进了话:“她生的是独生子女,我生她还不是独生子女,怎么没像她这样娇惯孩子?”
爷爷黑下脸,把桌子一拍,就吼了起来:“我说了半天,你当耳边风!孩子还不满两个月,你这个当外婆的,究竟想怎么样,啊?”
大妈被问住了,胸脯起伏着,半天才站起来说:“我就知道,你认为儿子不如孙子好,疼孙子不疼儿子,所以要向着他们!”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爷爷面色铁青,盯着门外,也忿忿地骂了一句:“真是妈个糊涂虫,连人话都听不进去!”说完过后,爷爷坐下来,抖了半天胡须,然后又突然对我说:“明天去把你小梅姐喊过来,我也问问她!”
听说喊小梅姐过来,我急忙答应了一声:“是,爷爷!”
第二天放了学,我不敢怠慢,到大妈家里把小梅姐喊来了。
爷爷一见小梅姐,果然不像昨天对待大妈那样。他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往外舒展着,还没等小梅姐喊他,他就笑呵呵地迎了过去,从小梅姐手里接过孩子,挨着自己的脸亲了又亲。亲完了,还一边看着婴儿一边激动地说:“我的重孙女,祖爷爷看看,长得多像她外公呀!”那一刻,我发现爷爷格外的慈祥和可爱。
小梅姐也十分高兴,她看着爷爷说:“爷爷,她长得还像你呢!”
爷爷听了这话,眼角忽然跳上了两颗泪珠。他急忙擦去了,说:“像我,像我!”像是自言自语。可接着他看着我和小梅姐,说:“扬扬、梅梅,要是你们的爸爸妈妈不分家,我就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爷了!所以爷爷该死了!”
小梅姐从爷爷手里接过孩子,很乖巧地说:“不,爷爷,你老还要长命百岁!”说完,小梅姐看着我,“你说是不是,扬扬?”
我马上对爷爷说:“是,爷爷,你要长命百岁!”
爷爷笑了起来:“真要长命百岁,那不成老怪物了!”爷爷说完,这才回过头对小梅姐问,“孙女,你给爷爷说说,为什么和你妈吵架?”
小梅姐的目光一下黯淡了下来,低了头。等她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泪光盈盈。她看着爷爷,十分委屈地说:“爷爷,我、我也不知道是怎、怎么回事,我想妈是到、到了更年期……”
我急忙问:“小梅姐,什么叫更年期?”
小梅姐擦了一把眼泪,说:“扬扬你不懂,这是女人的事。”
爷爷听了这话,也对我说:“小孩子家不要插话!”然后又对小梅姐说,“孙女,你不要难过,有什么对爷爷说,爷爷给你做主!”爷爷的口气像是一位侠客。
小梅姐非常感激地望了望爷爷,慢慢止住了抽泣:“她只要一回到家里,就唠叨个没完,好像看我们娘儿俩不顺眼一样!我也知道她活儿忙,心里不顺,可心里不顺也不能拿我们娘儿俩撒气呀!她总说我不帮她干活儿,成心要把她累死,可我又怎么帮她干活儿?雪梅还不到两个月,我怎么脱得开身……”小梅姐说着,泪水又慢慢浸出了眼眶,也满腹委屈的样子。
爷爷耐心地等小梅姐说完了,才说:“你妈就是那样一副德性!你奶奶在时,她什么事都在你奶奶面前叨个没完。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真够苦的!她生了你以后,就再也没有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什么的。你爸打工一走,你先是在外面读书,后又出去打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心里又怎么不烦?”
小梅姐说:“爷爷,你说这些我都理解,可我真的受不了她的唠叨!这还不够,她还动不动就把过了的事翻出来,说我当初没把和饶述韭的事告诉她,是不敬爹娘,是白眼狼,白养了我!还说雪梅姓饶,又不姓刘,叫姓饶的来抱走!爷爷,饶述韭上次来,她看了不是也很满意吗,现在怎么说这样难听的话了?爷爷你听这话气不气人?”
爷爷沉默了半晌,才对小梅姐说:“孙女,你不要跟你妈一般见识!这都是被活儿累的,她其实也是有口无心!”
小梅姐说:“我知道,爷爷,要不是这样,我真的早就一走了之了!”
爷爷再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关心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孙女?”
小梅姐像是早就想好办法似的,爷爷的话刚完,她就说:“爷爷,我想好了,等天气热起来后,那时雪梅也大些了,我就搬出来住,免得我妈认为我吃了她的白食。”
爷爷不相信地看着小梅姐:“你往哪儿搬?”
“我们家的老房子不是还在吗?我找人拾掇拾掇,反正我也住不了多久,等孩子有七八个月了,一断奶,我就出去!”说完,小梅姐看着爷爷反问,“你看行吗,爷爷?”
爷爷沉思了一阵,才像是自己回答自己地说:“这样也好!俗话说,远香近臭,你妈这些年一个人住惯了,你们不在一起,娘儿母子的感情可能还要好些!”
小梅姐立即高兴起来:“这么说,爷爷你是同意我搬出来住了?”
爷爷说:“回去和你妈好好商量一下吧,免得她今后怪我这个老头子多嘴,又是不疼虱子疼虮子了!”
小梅姐和大妈一样固执,听了爷爷的话,撅起了嘴说:“我才不和她商量呢!她不是老说嫁出去的女吗?我自己搬出来就是!”
果然,地里的小麦刚被南风吹黄了梢,小梅姐就叫人帮她拾掇了大院子里面大爸分家时,爷爷分给他们的老房子。小梅姐叫东川哥给她从城里买回了一套炊餐用具和一罐液化气。她说一个人没时间上山拾柴火,再说,她也烧不了多少柴。我见东川哥帮小梅姐把液化气罐往里面屋子搬,突然想起妈妈那年带回来的微波炉,就高兴地对小梅姐说:“小梅姐,我们家有台微波炉,是奶奶死那年,妈妈带回来的,一直没用,在爷爷的床底下!”
小梅姐眼睛一下亮了:“真的,扬扬?回去给爷爷说说,拿给我用!”
我立即跑了回去,爷爷一听小梅姐要用微波炉,一口就答应了。我立即爬到爷爷床底下去扯那只纸箱子,可是我的手才挨着它,纸箱子就立即烂了,接着一股霉味和老鼠的尿臊味直向我鼻子扑来,我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我只好按住微波炉,和剩下的纸板一齐拖到亮处。这时我才看见,在微波炉的下面,还有一窝没睁开眼睛的小老鼠。我急忙把它们连窝捧起来,扔到了茅坑里。然后我抱起微波炉,往小梅姐的房子里去了。
小梅姐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把接过去,可她打开门朝里面看了一看后,眉头就皱紧了,说:“都起霉了,不知还能不能用?”说着,小梅姐把它抱到电源插座旁,还没有把插头完全插进去,就听见“啪”的一声,从机器里冒出一股浓浓的白烟,接着,一股刺鼻的焦煳的气味弥漫了整间屋子。小梅姐马上拔出了插头,用手扇着鼻孔前的焦煳气味说:“受潮了,不能用了,扬扬!”然后又说,“真是可惜了,你们为什么不用呢?”
我说:“爷爷说煮的饭没柴煮出的好吃!”
小梅姐有些嗔怪地说:“爷爷真是个旧脑筋!以后农村都实现电气化了怎么办?”
小梅姐搬到老房子住以后,我又常常往老房子跑了。我每次都看见小梅姐的院子里,挂着我小外甥女的尿布和被她尿床打湿的床单,十分生动。小梅姐的屋子里,也始终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小孩子屎尿的腥气。但这种腥气十分好闻,因为里面混合着一种醇厚的乳香。自从小梅姐搬出来以后,大妈好像丢了面子,所以更生小梅姐的气,也不来看小梅姐和她的小外孙女。小梅姐有什么事,就让我充当她和大妈间的联络员。
能为小梅姐做事,我感到十分光荣。
端午节过后第二天,小剃头佬又来给我们剃头了。小剃头佬现在来我们村,已经不骑摩托车了。我问过他为什么不骑摩托车了,他说:“搭公共汽车到你们村里来,只要一块钱,如果骑摩托车,一块钱的油还不够踩几下刹车,小崽儿你说哪样划算?”
我说:“可是你的摩托车不是白买了?”
他说:“怎么会白买,我到其他村和做别的什么事可以骑呀!”
这天,他在离水泥桥不远的地方下了车。一连晴了好多天,天空一片蔚蓝,仿佛水洗过一般。朵朵霞云映照在渠江清澈的水面上,十分的绮丽。端午刚过,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菖蒲的清新气味。小剃头佬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晴朗。他的晴朗是通过他一边一瘸一瘸地走路,一边从嘴里溜出的歌声表现出来的。当他走过桥刚要拐上到我们老院子的路上时,突然看见凤玲嫂、玉珍婶和另两个妇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撅起屁股洗衣服。小剃头佬就站住了,他盯着这些女人的屁股看了一会儿,突然弯下腰,从身边拾起一块小石头,朝她们扔了过去。石头落在她们面前,溅了她们一脸的水。她们立即直起腰,看见小剃头佬在上面咧着嘴对她们笑,凤玲嫂就立即说:“我说是哪个呀,原来还是你这个瘸货呀!”
玉珍婶看了一眼小剃头佬,脸上飞起两朵红霞,像怕人看见似的,又把身子弯到了水里。另两个女人却不这样,一边抖胸脯上的水珠,一边对小剃头佬骂着:“瘸子,你不得好死!”因为阳光映照着,女人们的脸都红得像苹果一样,显得格外的鲜艳。
小剃头佬眯缝着眼,像是饮醉了酒一样,不但没恼,反而故意把脚一踮一踮的,嬉皮笑脸地说:“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不是,嫂子们?”说着,又拾起一块石头扔了下去。
凤玲嫂一边偏过身子躲避,一边对小剃头佬喊了起来:“喂,瘸子,你下来让我们看看你那货?如果货好我们就让你在花下死,敢不敢呀!”
小剃头佬像是急了:“有什么不敢的?”
“敢你就下来呀!难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怕了我们几个婆娘?”
小剃头佬像是被逼起了,挺了挺胸膛说:“笑话,我怕你们几个婆娘!来就来,我看你们敢怎么样!”说着,就真的一瘸一瘸地往下面走去。走到离凤玲嫂她们大约一丈远的地方,凤玲嫂发出一声喊,和另外两个女人从河里跳了上来,扑过去把小剃头佬按倒了,接着就扒拉起他的衣服裤子来。小剃头佬心里有准备,奋力挣扎着。三个女人按住了小剃头佬的两只手和一只脚,剩下一只脚没法按住,小剃头佬就用这只脚,踢得三个女人左右躲闪。凤玲嫂见了,又冲河里的玉珍婶叫了起来:“婶,你怎么不来呀?”
玉珍婶没法了,也跳上岸,过来按住了小剃头佬那只乱踢乱蹬的脚。然后,凤玲嫂和另两个女人动手往下拉起小剃头佬的裤子来。小剃头佬急了,用手紧紧拉住皮带说:“你们还真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