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的喊声和骂声还在继续。大妈是一个不好欺负的女人,她不怕事的脾气也远近有名。看来她今天晚上不把那个臭流氓骂个狗血淋头,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赤着脚赶到她家的院子里,这才看见她袒胸露乳、头发凌乱地坐在院子的席子上,大腿上放着一件小梅姐的衣服,嘴里吐着一连串脏话。小梅姐站在她的身边,咬着嘴唇,眼里却闪着一种愤怒和惶惑交织的神情,那样子似乎想劝劝大妈却又不好开口。爷爷忙过去大声问:“福临家的,怎么回事?”
大妈像一个人来疯的孩子,这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用了更加高亢和凌厉的语气说:“怎么回事?是哪个变人没变全的东西想占老娘的便宜!你解了老娘的衣服,别跑呀……”
这时村子里很多人都被大妈的叫声惊醒了,没一时,凤玲嫂、玉珍婶还有东川哥等许多人,都纷纷跑来了。爷爷见了,就说:“福临家的,既然人都跑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又不是什么好事!”
凤玲嫂等女人也说:“就是,兰英婶子,他没占着便宜就算了,以后小心些就是了!”说完又都互相说,“村子里怎么会出这种事?”
大妈听了,反而不依不饶地说:“少说两句?我就这么好欺负?这次我便宜了他,下次他不真的就解我裤子了?”说完,又冲着夜空叫起来:“臭流氓你听着,老娘都是老太婆了,回去解你妹子的裤子吧!那年轻着呢,嫩着呢,比老娘的货好呢!”
爷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星辉映照下,和东川哥一起到大妈的屋子周围查看去了。我走到小梅姐身边,拉着她的手,发觉她的手有些冰凉冰凉的。她见我拉她,也攥紧了我的手。过了半天,我才轻声问:“小梅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梅姐回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扬扬。晚上吃了饭,见天上也没有月亮,我就没有回去。我带着雪梅先和你大妈睡在院子里,后来起了风,我怕雪梅受凉,就抱着她进屋睡去了。走的时候,见你大妈睡得很沉,就把我的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后来就听见了她的喊声!”
听小梅姐这么一说,我想起小剃头佬落在小梅姐身上的目光,心里亮开了一条缝。我于是俯在小梅姐耳边说:“小梅姐,一定是他……”
我话还没有说完,小梅姐急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别乱说,扬扬,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说出去别人会不依的,还会笑话我!”
我看着小梅姐眼里慌乱的神色,立即懂事地点了点头,闭上了嘴。
爷爷和东川哥查看回来了,他们当然什么也没有发觉。于是爷爷就对大家说:“好了,没什么了,大家回去吧!”
女人们也对大妈说:“兰英婶子,回屋吧,以后别一个人在院子里睡了!”一边说,一边将大妈拉进了屋里,这才陆续散去。我临走的时候,又向小梅姐投去一瞥,提醒她以后要小心,小梅姐点了点头。村子又恢复了寂静。
经过这一折腾,把我的瞌睡全赶跑了。我躺在席子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迭现着小剃头佬看小梅姐的画面和今晚上出现的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这两件事情绝不是相互割裂的。我一定要找到一个什么依据,来证实我的这个想法。于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特地又绕到大妈的房子周围,细细地查看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大妈房屋的右侧,我捡到一把剃头的刀子。我还发现掉刀子的地方,草倒了一片,显然是有人在这里跌倒过。我把刀子藏在书包里,放学回家后,就把刀子给爷爷看。爷爷一看就惊住了,问:“扬扬,你真是在你大妈屋子旁边捡到的?”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爷爷的脸色一下黑了下来,脸上的皱纹和下巴上的胡须一个劲愤怒地抖动,半天才像压抑不住地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怎么能做这事?”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爷爷说小剃头佬并不是想占大妈的便宜,他是错把盖着小梅姐衣服的大妈当做了小梅姐!可话到嘴边我忍住了。我爱小梅姐,我不想让别人对她说三道四。
爷爷见我没说话,把刀子往地上狠狠一甩,继续余怒未息地说:“我的老罗兄弟怎么生出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扬扬,我跟你说,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下次来我一刀把他宰了!”
听爷爷说到这儿,我忽然担起心来:“爷爷,他还会来剃头吗?”
“还要他来剃什么头?这样的东西,让他滚得远远的,永远都不来村里才好!”
“爷爷,我们的头发长了怎么办?”
爷爷忽然停住不说了,好像我把他给问住了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弯下腰,把刀子重新拾了起来,说:“放到这儿,他总有一天要来露面,到时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看他怎么说!”说着,把刀子揩了揩,放进了口袋里。
我说:“对,爷爷,看他怎么说!不过,爷爷,现在你把刀子先给我。”
爷爷忽然警惕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我……”我想把刀子给小梅姐看看,可话到嘴边,却嗫嚅起来了。
爷爷见我这副样子,突然说:“我知道你小子想干什么?又想到处广播是不是?不过我告诉你,这事儿我们知道就行了,你不能再对别人说,听见了吗?”
“连大妈也不能说吗?”
“也不能!你小崽儿要是再对别人说,爷爷可不会饶你!”
我见爷爷这副认真的样子,就点了点头:“好嘛,我什么人都不说!”
爷爷这才露出了满意的样子,去做饭了。
小梅姐在大妈出事的第二天就搬回了大妈家里,因为她突然害怕了起来。雪梅开始第二次断奶。这次小梅姐像是痛下了决心:不论雪梅怎样哭,她都不去管她。她还让人到镇上屠宰场要了两只猪苦胆回来,把胆汁抹在乳头上,实在被雪梅缠不过的时候,就把乳头塞进她的小嘴里,苦得雪梅马上就吐了乳头。她还用锅底灰把整个乳房涂得黑黑的,去吓唬雪梅。总之,在我的小外甥女哭过几天以后,慢慢地就不哭了,也不去抓搔她妈妈的胸脯了,只是整个脸蛋都瘦了一圈。
小梅姐原说只要雪梅一断奶,就把她扔给大妈,自己出去和述韭姐夫一起打工。可没想到就在雪梅断奶两天后出了一件事——雪梅病了。
这天中午一回到家里,爷爷焦急地对我说:“扬扬,雪梅病了!昨天晚上突然发高烧,你小梅姐把她抱镇上医院看去了!”
听了这话,我马上放下书包,一头扎进了骄阳里。爷爷在后面喊了起来:“你干什么,扬扬?”
我一边跑一边掉头回答:“爷爷,我去接小梅姐!”
爷爷还在后面喊:“回来戴顶草帽呀!”
可我已经跑远了。
一路上我都没有看见小梅姐的影子,我心里又着急又害怕。有几次,我甚至怀疑这事会不会是真的?可我相信爷爷不会说假话。我一口气跑到了镇上医院,果然看见小梅姐痛苦而着急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上。我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叫道:“小梅姐,雪梅怎么样了?”
小梅姐也露出了非常吃惊的样子,她一面用面巾纸帮我擦头上的汗,一面对我说:“扬扬,这么大的太阳,你怎么来了?”
“小梅姐,雪梅怎么样了?”我坚持我的问题。
“在里面打吊针呢!医生说孩子在断奶期间,抵抗力下降,最容易生病了。雪梅已经有了肺炎症状,得输液、消炎!”
“输了液后,就没事了,是不是,小梅姐?”
小梅姐看了我一阵,突然疼爱地把我的头拉到了她的怀里,摩挲着说:“是的,扬扬,不会有事的!”
我感到十分幸福和温暖。过了一会儿,我从小梅姐的怀里抬起头,坐直了身子,然后看着她问:“小梅姐,你还走不走了呢?”
小梅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攥着,说:“走,怎么不走?不过现在不走了,扬扬!你不知道刚才我心里有多疼,简直像是用刀子在剜我心头的肉!如果雪梅有个三长两短,姐姐都会不想活了!”
听了这话,我急忙说:“小梅姐,你刚才不是说,雪梅不会有什么事了吗?”
小梅姐苦笑了一下,说:“是的,扬扬,不过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她又拍了拍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问:“扬扬,你知道我刚才把她送医院时,想到什么吗?我想到了芳芳,多漂亮一个妹妹呀!可是,可是……不就是因为你二妈不在身边,她才……死的吗……可是,可是如果我不走,你述韭姐夫那边,我又不知道怎么办?”小梅姐的眼角倏地涌出了两朵泪花。
听到小梅姐提到芳芳妹妹,也一下触动了我心里的伤痛,忍不住想哭,可我却劝起小梅姐来:“小梅姐你别说芳芳妹妹了,好不好?”
小梅姐又强作欢乐地笑了一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好,好,我不说,不说了!我只是觉得没娘在身边的孩子好可怜!真的,扬扬!不过,我还是得走!我还要给你大妈说明,要她好好待雪梅,我才能放心走,你说是不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小梅姐!”我说。可说了这话过后,我马上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又对小梅姐问:“小梅姐,大妈如果还是不答应给你带雪梅,那怎么办?”
小梅姐目光看着远处,像是横下了一条心,说:“那我就和她闹!”说完又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告诉爷爷!”
我立即攥了攥拳头,也信心十足地说:“对,小梅姐,告诉爷爷!”
这天下午,我连学也没上,和小梅姐待在医院里,一直等雪梅打完吊针,退了烧以后才回到家里。回来以后,小梅姐果然又给大妈说了出去打工的事,可大妈还是像前两次一样,不答应给小梅姐带雪梅。大妈说:“你是成心把我累死呀?我长得有几双手?这样的小娃儿,横竖离不开大人,又得揩屎又得擦尿,还得往她嘴里喂饭,打不得一会儿晃,你以为像五六岁的娃儿呀,屙屎屙尿不要大人服侍了哇!”说来说去,大妈还是那句话,要小梅姐把雪梅带到五六岁了,她才同意给她带。小梅姐没法,真的来找爷爷了。爷爷听了小梅姐的话,半晌没吭声,只顾埋着头抽自己的烟,烟雾在小梅姐身边缭绕着。小梅姐急了,摇了摇爷爷,说:“爷爷,你说话呀!”
爷爷这才从嘴里取下旱烟杆,一边磕烟灰一边说:“孙女,你让爷爷说什么呢?要照我说呀,你娘说的那些话并不是没有道理!雪梅才断奶,这样的娃儿一天到晚都离不得大人。你妈身边又没有多的人能帮她一下,你说,她要带了雪梅,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小梅姐立即说:“爷爷,你给她说,就不种那些地了!种一季粮食又值几个钱?”
爷爷说:“虽然再值不到几个钱,但你妈做了一辈子农活,现在叫她一点地不种,她又闲得下来嘛?再说,虽然打工比种庄稼来钱多,可也不能不种地呀!不种地你们吃什么,啊?”
小梅姐一下急了,说:“爷爷,那怎么办?我、我……”
爷爷把烟杆插在裤腰上,拉起了小梅姐的手,说:“孙女,你别怪爷爷心狠,不去帮你说话。依我说,你就还留一段时间,等把孩子带到能自己走路吃饭了再出去,到那时你妈就没有理由拒绝你了!”
小梅姐一听这话,就哭了,说:“爷爷,那、那要等到什么时、时候呀……”
爷爷见小梅姐哭,心里也酸酸的觉得难受,可他还是说:“有什么法,孙女?甘蔗都没有两头甜,这人世间的事情哪有两头都完美的?”说完又拍着小梅姐的手说,“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知道,孙女!不就是想趁年轻,出去多挣点钱吗?可再能挣钱,也不能不体谅父母吧?再说,世界上钱能挣得完?你再伤心,我也没法去向你妈开这个口呀!等两年你的娃娃大一些了,你妈如果不答应给你带,爷爷说她骂她,她也只能受了!可现在,爷爷用什么理由去说服她呀?”
小梅姐听了爷爷的话,知道没希望了,就再不说什么,哭着回去了。
这天我到学校去,突然发现学校里来了许多大人,有村上和乡上的干部,还有镇上中心校的领导和一些老师,他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平整操场,拔除学校墙壁周围的杂草,给厕所和教室的墙壁刷白灰,还有的人伏在老师批改作业的桌子上写标语,像是迎接什么重大节日似的。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问旁边的同学,同学也摇着头说不知道。正在这时,老师一眼看见了我,突然走过来对我说:“刘扬同学你来了?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了她那间既是办公室又是寝室的屋子。进去一看,才发现中心校的王校长和另外两个穿西装的干部和十多个同学已经挤在屋子里了。除了那三个大人外,十几个同学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既有些兴奋又有些茫然的表情,像是在急切中等待着什么似的。
我在一个同学身边站了下来,这时老师对着那三个大人笑了笑,说:“这是刘扬同学!”说完,又对王校长说,“人都到齐了,王校长!”
王校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又朝另外两个大人点了点头,然后才回头对我们说:“同学们,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镇的李镇长李叔叔,这位是我们县教育局的张股长张叔叔!知道为什么找同学们来吗?”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拖长了声音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