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校长听了,又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说:“同学们肯定不知道!告诉你们一件天大的好消息:明天,我们学校要来一批非常尊贵的客人!这些客人中,有北京来的首长爷爷,有省上、市上和县上的叔叔和阿姨,他们都是中央和省、市、县‘关工委’的领导和成员……”
听到这里,像一颗石子突然投进了水塘里,不但我们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嘴巴也荡成了一个小圆圈,连脸上的皮肤也跟着荡漾。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然后又互相瞧着,像是不肯相信似的。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勇敢地对校长大声问:“校长,什么是‘关工委’?”
大家的目光都看着我,王校长也看着我,可他却和蔼地说:“‘关工委’就是‘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简称!是国家为了保护、关心我们少年儿童健康成长,专门成立的一个组织。现在大家知道了吧?”
我们又一起回答:“知道了!”
然后王校长又接着说:“这些爷爷、叔叔、阿姨来干什么呢?就是专门来调查我们留守儿童的生活、学习、身体、心理这些情况的!调查清楚了以后,国家好根据这些情况制定关心留守儿童的政策!他们调查的题目叫‘中国中西部农村地区劳动力外出务工对留守儿童的影响’!同学们现在明白了叫你们来的目的了吧?”
我们虽然听明白了校长的话,可却像是面对一个十分庄严的事一样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兴奋中又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
老师见了,就在一旁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怎么还不清楚?你们都是父母全在外面打工的留守儿童,明天就要和那些爷爷、叔叔和阿姨一块儿座谈,接受他们的调查!你们可得要好好回答那些爷爷、叔叔、阿姨的问题……”
老师说到这儿,王校长又打断了她的话,说:“不但你们要回答那些爷爷、叔叔、阿姨的问话,你们的监护人,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奶奶或别的什么人,也要回答那些爷爷、叔叔、阿姨的问题!”
我们一听,更激动了起来:“我们爷爷奶奶也要来?”
校长点了点头,说:“是的,他们不但要向你们做调查,也要调查你们的监护人,还要调查你们的老师和村上、乡上的干部叔叔、阿姨!总之,他们要掌握非常详细的资料,才能为国家制定政策提供可靠的依据!所以,明天不但你们要到学校来接受那些爷爷、叔叔、阿姨的调查,还要叫上你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或别的监护人一块儿到学校来,明白吗?”
我们一听,刚才那种既高兴又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于是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说:“可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呀!”
校长笑了笑,鼓励我们说:“同学们不要害怕!这些爷爷、叔叔和阿姨们下来,是要了解真实情况的,你们是什么情况,就说什么情况,心里想的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你们编谎话、瞎话,同学们要诚实,记住了吗?”
一听说有什么说什么,我们一下放心了,就又大声说:“记住了!”
校长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又叮嘱我们说:“不但你们说实话,回去也要告诉你们爷爷奶奶说实话!”
我们又高兴地回答了一声“是”。
校长说完,就看着县上的股长叔叔和镇上的镇长叔叔,问他们还有什么指示。股长叔叔就给我们讲了一通话,他主要说了这次那些爷爷、叔叔、阿姨下来调查的重要意义。他说那些爷爷、叔叔、阿姨也不是只调查我们一个县、一个镇、一所学校,而是要调查我国中西部的很多学校,这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对我们留守儿童的关心,所以我们要珍惜这次机会,爷爷、叔叔、阿姨问什么,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他也鼓励我们不要紧张,爷爷、叔叔、阿姨都是很和蔼可亲的。他的话虽然有些深奥,但我们还是听懂了。最后镇长叔叔也讲了话,他要求我们明天要按时到校,到了学校不要乱跑,要注意维护学校形象,要听老师的话,对来的爷爷、叔叔和阿姨要有礼貌,并且还要求我们回去对爷爷奶奶他们讲清楚,明天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到学校来,不要因为忙活儿就不来。我们回答了镇长叔叔一声,然后老师就对我们说:“同学们,今天学校要打扫卫生,准备迎接那些爷爷、叔叔和阿姨,就不上课了,大家回去准备准备!”
听了老师的话,我们就一齐往外走,内心充满着莫名的欢乐和期许。可这时老师又喊住了我:“刘扬,你留下来,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看了那些小朋友一眼,站住了。那些小朋友都回头向我投来了一丝纳闷的目光。等他们都走了以后,老师才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刘扬,知道老师把你留下来做什么吗?老师知道你平时很勇敢,上课发言又积极又大胆,明天可不要当闷头葫芦,要像平时一样带头发言,知道了吗?”说完后,老师用十分信任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听是这事,心里就有些着急了,没有勇气地低下了头,说:“我、我……”
老师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说:“怎么,没勇气了?如果刘扬同学你都没勇气了,其他同学就更会没勇气了!他们和你一样,都没见过世面,何况还是在那些从北京、省上、市里、县里来的爷爷、叔叔和阿姨面前。我们就是怕到时候同学们不敢大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所以我才专门跟你说,要你带头!只要你一带了头,同学们就不会那么怯场了!不要怕,扬扬,就像平时跟老师说话那样,勇敢一些,大胆一些!怎么样,刘扬同学有这份信心没有?”
说完,老师的眼睛又满含希望和鼓励地看着我。我心里一激动,勇气也就来到了我身上,于是就对老师大声说:“老师你放心,我不怕,我一定带头发言!”
老师笑了,又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说:“这就对了!”说完后又叮嘱了一句:“扬扬,可不要到时当逃兵哟!”
我又响亮地回答了一句:“不会的!”然后,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里,把这个喜讯告诉了爷爷。
爷爷一听我的话,也吃惊地叫了起来:“真的是北京和省上、市里的人调查?那可是些大人物呢!”
我说:“连校长、镇长都这么说,怎么会不是真的?”
爷爷没吭声了,他抬起头习惯性地眺望着远方,下巴上的胡须像风吹似的轻轻抖着。过了半晌,才微笑着对我说:“你小崽儿的福分不浅呢!”
我不明白爷爷指的什么,急忙问:“爷爷,我怎么福分不浅?”
爷爷说:“你爸爸妈妈出去打工,为自己挣钱,你们却惊动了这么多大人物大老远来关心你们,这不是福分是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是,爷爷,镇长叔叔说了,叫你们也一定要去!爷爷,你明天去吗?”
爷爷说:“去!怎么不去?我是托扬扬的洪福,去见从北京、省上来的大人物呢!”说完,爷爷又笑了,满脸的皱纹在阳光下盈满了太阳的光泽,然后他又说,“我还要去听听我的扬扬怎么发言,是不是裤子包的呢?”
我知道爷爷是一心指望我明天在那些从北京、省里、市里来的爷爷、叔叔、阿姨面前有突出的表现,这比给爷爷什么都重要。我不想让爷爷失望,就又信心十足地说:“好,我就让爷爷明天好好看看!”
第二天一早,爷爷就起床了。他做好早饭后,又烧了一大盆热水,然后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要我洗头。我说:“爷爷,我洗了头还没几天呀!”
爷爷说:“没几天也得洗!洗了还得把衣服换了,不然你身上的汗臭把那些爷爷、叔叔和阿姨熏着了,骂你没出息!”
我听了爷爷这话,果然把头伸进盆子,用香皂认真洗了起来。洗好了后,爷爷用一条毛巾给我把头发擦干了,我们才去吃饭。饭后,爷爷果然又给我找出一套新衣服让我穿了。我穿上这套过春节才买的新衣服后,感觉自己一下清爽和利落多了。我挺了挺胸脯,显得十分自豪。爷爷也换了一身四个兜的中山服,像出席什么隆重的仪式一样。而且爷爷这天破天荒没把那双解放鞋别在裤腰里,而是一开始就穿在了脚上。但爷爷没穿袜子,脚背上青筋毕露,有的地方还皴开了一道道小口子,像是苍老的树根呈现出的样子。出门的时候,爷爷返身把口袋里那支从没离开过身子的宝贝烟杆和烟袋取了出来,放到了桌子上。我觉得奇怪,问:“爷爷,你今天怎么不带烟袋了?”
爷爷看着我说:“要是爷爷的旱烟味呛着了那些大人物,不丢了扬扬的面子?”
我说:“可要是你的烟瘾来了怎么办?”
爷爷笑了一下,回答我说:“爷爷忍住嘛!你不相信爷爷忍得住?”
我说:“我相信,我怎么不相信爷爷呢!”
说着,我们就走了出去。天气特别的好,就和我们的心情一样。湛蓝的天上飘着几片像是手绢一样的薄云,有的白得像漂洗过的羊毛,有的在边上镶着一道山茶花一样鲜艳的红边。渠江的江面上浮漾着一层疏疏落落的江雾,太阳一照,江雾袅袅上升,升到齐江岸高的时候,就和大地上的雾气融在一起了。我们一面闻着露水和湿湿的泥土、庄稼味儿“踢踏踢踏”地往学校走,爷爷一面又不放心地问:“小崽儿,你说那些从北京和省里来的大人物,要问我们什么呢?”
我说:“我怎么知道,连老师也没告诉我们!”
爷爷就停了一下,说:“你怕不怕?”
我知道爷爷还是不放心我,就说:“不怕!他们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爷爷迎着天上那轮硕大的朝阳,咧开嘴甜蜜地笑着,说:“不怕就好!不怕才是我刘家顺的孙子!”说完,爷爷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儿远处,才接着说:“就像爷爷年轻时参加县上的插秧比赛时,两边锣鼓喧天,喊声不断,一些人吓住了,越紧张越把行子插不好!可爷爷不怕,像平时插秧一样,结果爷爷就得了第一名!”
我明白爷爷是在鼓励我,就说:“是,爷爷,我也会像平时一样说话,你放心!”
爷爷听了,就没再对我说什么嘱咐的话了。我们到了学校,以为自己是来得早的,可没想到北京和省里市里还有县上的爷爷、叔叔、阿姨比我们还早,他们已经来了。还有其他的同学和他们的监护人,也都到了学校。学校的操场里停着两辆小轿车,一群小同学远远地围着汽车看,因为车旁站着两个村里的干部,他们没有走过去。我们刚走到教室门口,老师看见了我们,急忙迎了出来,对我和爷爷说:“刘扬同学,家顺伯伯,你们来了!同学们都到齐了,正等着你们呢!你们快跟我来吧,在五年级的教室里!”说着,老师就带着我们往左边五年级教室走去。
我发觉老师今天也打扮得十分漂亮,她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脸上还淡淡地化了一点妆,浑身洋溢着一股我在小梅姐和小姨身上闻惯了的香味道。
我和爷爷随着老师走进五年级的教室,发现教室里已经坐了很多人。我们正想往后面的位子上走去,可老师却叫我们在前面两个空位上坐下。在我往下坐的时候,老师又用鼓励的目光看了我一下。
我们坐下不久,就开会了。最先讲话的还是我们中心校的校长。校长说几了几句客气话后,就给我们介绍了坐在前面位子上的几位客人。这时,我才知道前面最中间位子上那个精神矍铄、和爷爷一样穿一件朴素的中山装、挺着身板、脸上挂着慈祥笑容的老头就是北京来的爷爷。紧挨着他两边坐着的,一个就是省里的叔叔,一个是市里的阿姨。省上的叔叔年纪也不小了,大约有五十岁的样子,鼻梁上架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穿着一身休闲装,身体虽然略显发胖,但看上去仍很斯文。从市里来的那个阿姨看起来要比省里的叔叔年轻得多,穿着一件花色很浅的衣服,一条蓝布裤子,要不是脸上皮肤很白和头上绾了一个很好看的盘花头,差不多就是一个庄稼人的样子。县上来的叔叔除了昨天我们已经见过面的张叔叔以外,还有一个叫伍部长的叔叔。一看见他们朴素的装束和挂在脸上那种像老师一样和蔼可亲的微笑,我先还绷得有点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了。
可是他们却没有提任何问题。校长简短地讲完以后,县上的股长叔叔就和他一道,拿了厚厚一叠调查表一前一后走过来。校长在前面给我们每个学生发,股长叔叔在后面给爷爷他们发。发到爷爷面前时,爷爷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地对股长叔叔笑了笑,说:“我、我……”
股长叔叔不知道爷爷不识字,就小声地问:“怎么了,老大爷?”
爷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我看见爷爷窘迫的样子,就急忙对股长叔叔说了一句:“我爷爷不识字!”
股长叔叔这才明白了,冲爷爷笑了笑,收回了爷爷面前那张表,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