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说:“伯,我才给他包扎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走路加深了伤口怎么办?勇勇还要读书呢!再说,勇勇是帮我的忙才受伤的!退一万步说,又不是外人,家里吃的、睡的都不缺,即使勇勇不是为我受的伤,在我那里住一两晚上,又有什么关系?”
爷爷听了,才感激地说:“那就有劳你这个做姨的了!”
不过,我现在想不明白,这事和他们后来发生的事有什么联系?难道他们就是那个晚上……
堂哥见我茫然的样子,先是在我膝盖上拍了两下,然后目光看着远处,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半天,他才用回忆的口吻,深情地对我说:“是的,扬扬,就是从那天晚上,我、我就爱、爱上了小、小姨……”说着,他不但脸又恢复了红色,而且目光也像是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焦点一般,凝聚在一起了。然后,他突然不好意思地打住了话头。
我推了推他,催他快点讲下去。可堂哥却越发地吞吞吐吐起来。我催问一句,他才肯讲一句,像是挤牙膏一样。我想,要不是我拿着他的痛处逼迫他,他到死也不会讲出这些来的。他显得既慌乱又羞涩,断断续续地讲了很久,才把整个经过讲出来。有时,他显得很不好意思,有时,他的眼睛里又飞出了那种引领他灵魂在天堂遨游的萤火虫似的光芒。我一面听,一面在脑海里把他的讲述努力地拼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在这个完整的画面前,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事情完全不像后来我在一些小说和影视作品中看见的那么惊心动魄、九曲回肠,而是简单得像是我们饿了,看见了饭而且有人招呼我们吃,于是我们就毫不客气地把碗端了起来一样。
在我拼成的画面上,事情真的起源于那个谁也没有想到、却像是天意合该如此的堂哥受伤的晚上:那天下午,小姨在她屋子旁边的责任地里收割小麦,到黄昏的时候,小姨才割完。为了赶在天黑以前把地里的麦子背回家,她把麦捆捆得很大。起初,小姨还能勉强地四肢着地,把麦捆背起来。可越到后来,随着她一身的酸痛和疲软,越感到吃力了,尤其是才从地上直身那一瞬间。当她背最后几捆麦捆的时候,尽管她的手和脚都趴在了地上,也尽管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淌下来,像开会似的汇集到了下巴,形成一道道瀑布,汗水也浸湿了她的腋窝和后背上的衣服,在上面画出了一幅随意而又有些浪漫的地图,但小姨还是没法从地上直起身来。就在这时,回家的堂哥看见了她。从那次猜谜语以后,堂哥心里一直装着小姨,在一种潜意识中,他把小姨当做了知心朋友。他看见小姨被麦捆压在地上没法直起身后,一股同情与疼爱交加的感情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急忙跑过去,把小姨从背篼底下拉了出来,对她说:“小姨,让我来!”
小姨看见堂哥,不知是有些过意不去,还是不好意思,对堂哥莞尔一笑,然后撩起衣服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对堂哥说:“这怎么行,勇勇,你还是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小姨的举动本没有什么奇怪的。她朝堂哥笑,是因为她是女人,平时也没有什么机会,更没有像模像样的男人值得她接触。而堂哥,虽然还不到十七岁,可却是一个可以称得上英俊的男子汉了。她撩起衣服擦汗,是因为汗水流进了她的眼睛里,有些火辣辣的不舒服。可是在堂哥看来,小姨那个微笑,却比天使还要美丽,比阳光还要灿烂,比鲜花还要妩媚。小姨撩起衣服露出的一圈皮肤,像是涂了一层蜂蜜,泛着洁白的光芒,细腻、丰满而富有弹性。堂哥的面孔也倏地从脖子一下红到了耳根。不但如此,他还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赤裸的双脚一直流遍了全身。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堂哥把小姨拉开,蹲下身子,“嚯”地一下把又沉又大的麦捆轻松地背了起来,然后迈着大步,有力地朝前走了。可是,还没有等他走出地里,堂哥突然“哎哟”一声叫了起来,麦捆在他肩上一歪,“哗”地掉了下来。接着,只见堂哥一只脚金鸡独立,一只脚抬起来,双手捧着,在地里跳了两步。
小姨急忙跑了过去,吃惊地问:“怎么了勇勇?”
堂哥没答,还在那里抱着脚用一只腿跳着。小姨走拢一看,脸立即变成了灰色:原来一块婴儿手掌大的玻璃片,紧紧地嵌进了堂哥脚掌的肉里,血顺着玻璃片“汩汩”地向外面涌着。
小姨被吓住了。她先是蹙紧了双眉,把头掉了过去。可是她马上想到应该采取急救措施,于是她又回过了头,扑过去抱住了堂哥的那只脚。堂哥先还像有些不好意思,他想避开,可小姨已经抓住了他,说:“你别动,别动,啊,让我先把玻璃取出来!”说着,小姨抓住露在外面的半截玻璃片,把头别向一边,然后闭着眼,一用力,把嵌在堂哥脚掌上的玻璃取了出来。玻璃片才离开堂哥脚掌上的肉,鲜血就立即像泉水似的喷薄而出。
小姨更慌了,她马上用手按住了堂哥的伤口,让堂哥把身子靠在她的肩上,站着不要动弹。这样过了一会儿,堂哥的脚血流得少了,小姨才慢慢地松开了双手。她的手上糊满了从堂哥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她大概蹲久了,站起来踢了两下腿,但她还是没让堂哥的手离开她的肩膀。她对堂哥说:“脚不要下地,我扶你回去包一下!”她让堂哥揽着她的肩,用身子支撑着堂哥往家里一步一步走去。
“那时候,”堂哥说,“我什么也没有想,只好像是依在妈妈的身上,感觉得十分温暖和幸福!真的,扬扬,我一点没骗你!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这样偎过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堂哥的眼里闪着一片真诚的火焰,还像是沉浸在当时的感受中。
我丝毫没有怀疑堂哥的说法。因为堂哥也和我一样,也是在五岁的时候,二妈就离开他出去打工了。
小姨把堂哥扶到家里,让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小姨已经顾不得地里的麦子了,她兑了半盆温热水,抓了一把盐在里面,搅了搅,就用布蘸着盐水,给堂哥小心翼翼地擦洗起伤口来。伤口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渗着血,像是雨停住的屋檐水一样。洗完过后,小姨找出了一条新毛巾,给堂哥包扎上了。包扎了后,堂哥站了起来,小姨马上问:“你要干什么?”
堂哥用脚后跟在地上试了试,红着脸说:“没什么了,小、小姨,我回家去……”
小姨没等他说完,一把将堂哥又按在了椅子上,生气地说:“你不要命了哇?伤口还要渗血,你怎么走,啊?你好好坐着,我去给你爷爷说一声,然后到王先生那儿买点消炎药回来敷上!”
堂哥像是害怕什么似的,急忙又站了起来:“小、小姨,你别、别,我真的能、能走……”
小姨没回答他,转过身就往外面走了,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堂哥说:“勇勇,你怎么这样不听话?要是你的脚发了炎,或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你爸爸妈妈说?你可千万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小姨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堂哥只好在小姨家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其他的事!我想等小姨给我上好药后,我还是要回家。我忙没有给小姨帮到,反而给她添了麻烦,心里觉得怪过意不去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小姨越这样,我就越觉得小姨真是太好了……”
没多久,小姨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她一手拿着一只酒精瓶,一手拿着一包药粉。这时天已全黑了。小姨拉开灯,关了店门,让堂哥把脚跷在凳子上,解开先前包着伤口的毛巾。毛巾已经被鲜血浸透,但堂哥的伤口已凝了血痂。小姨用棉花蘸着酒精,第二次给堂哥清洗起伤口来。凳子不高,小姨弯着腰很不方便。小姨就叫堂哥把腿跷到她的大腿上,小心地清洗起来。酒精一碰到堂哥的伤口,堂哥就痛得咧一下嘴。小姨像母亲一样拍了拍他,说:“别怕,勇勇,你忍着点!王先生说一定要用酒精才能杀死细菌!小姨一会就给你洗完了!”
堂哥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温暖,他不再呻吟了。可是,不知是疼痛,还是紧挨着小姨的身子的缘故,他的额头上冒起了细密的汗珠,身子再一次像火烧似的烫起来。小姨以为堂哥是因为热了,就停下了手里的酒精棉球,对堂哥说:“勇勇,你是不是热了?热了就把衬衣脱下来吧,还穿着干什么?”
堂哥犹豫了一下,真的把衬衣脱了下来。他里面还穿着一件背心。在他伸开双手脱衣服的时候,小姨一眼瞥见了堂哥腋窝里已经打了卷的腋毛。那可是男子汉成熟的标志。小姨也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脸腾地一下红了,急忙把头扭了过去。
可是,在那一刻,堂哥却从小姨飞快闪过的眼神中,看出了小姨的惊讶、慌乱以及说不出的复杂的情愫。他知道小姨这种惊讶、慌乱和复杂的感情都是由他引起的,“我也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把头埋下了。”
接下来,屋子里静极了。堂哥闻着从小姨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酸和体香的气味,感觉脚不那么痛了。他默默地看着小姨洁白的颈窝,另一种情愫又在他心里产生了。“我真的又想起了妈妈!”堂哥对我说,“我那时想,要是妈妈为我这样清洗,该有多好呀!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掉泪了……”
堂哥的泪水顺着眼角,大滴大滴地掉在了小姨的手臂上。小姨突然愣住了,抬头看着堂哥。堂哥看见小姨那双温柔、美丽的大眼中的惊讶和疼爱,不但没止住泪水,反而把头掉到一边,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小姨像是吓住了,她看了堂哥一会儿,突然揽过堂哥的头,把它放到胸口,然后像安慰一个十分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样,一只手抚摩着堂哥的脑袋,一只手在堂哥光滑、细腻的背上轻轻拍打着。而堂哥,也在那时变成了一个十分需要保护的孩子,把头久久地埋在小姨饱满而结实的胸脯上没抬起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堂哥说,就在那时,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子膨胀了,爆炸了!他一下大了,像是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他渴望起比对母亲更丰富、更复杂的情感来!渴望起马上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来!然后他觉得有些把持不住了,身上的血液在奔腾着、汹涌着,到处寻找着出口。
“我抱住了小姨!”堂哥这样对我说,“小姨的身子既有些绵软,又有些僵硬。她先显得很慌乱,还用手来推我。我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从她眼里突然也出现了和我一样的迷离和希望的神情。我虽然还没有经历过男女间的事,可像是有神灵暗示我一样,我读懂小姨的眼神了!”
事情过去好几年以后,我再想起堂哥那天给我讲述的事,也一下明白了小姨当时的心情。小姨看堂哥的眼神,突如其来地在心里产生了一种令她心跳气短的渴望!一种膨胀和汹涌起来的、不能控制的饥渴像锤子一样击中了她,将她最初的抗拒彻底瓦解。她生出了一种对男人的强烈需要!
在他们的相互凝望中,小姨先像疼痛似的呻吟了一声,接着身子像发烧一样颤抖了起来,然后才突然一下抱住了堂哥,像婴儿见到母亲的乳头一样,稍稍俯过头,将自己滚烫的双唇紧紧压在了堂哥那长着两撇小胡子的嘴唇上……
后来的事,堂哥没有再讲了,因为我已经从他的日记里知道了。我也没有向堂哥进一步追问那些细节,因为我觉得那些细节十分下流。从此,堂哥和小姨就像陷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时时想从这个深渊里爬出来,以获得自救,可越往上爬却陷得越深,就像堂哥在日记里所写的,“有时痛苦得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堂哥讲完了,也像我刚才一样,把头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像狗一样蜷曲着。我忽然有些可怜起他来,可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堂哥才抬起头,看着我说:“扬扬,我都给你讲了,一点没骗你!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呀!我现在马上就教你吹口哨,好不好?”
我忽然觉得堂哥像是很无助似的。我想了想,突然说:“我不要你教我吹口哨,你再向我保证一件事,我就不跟任何人说!”
“什么事?”堂哥立即瞪大了眼睛。
“你不要再去找小姨了!”我看着他,比大人的口气还坚定。
堂哥的眼睛马上像从四处围过来的暮霭一样黯淡了下来。他没回答我的话,又把头埋在两个膝盖间,看着地上。
我捅了他一下:“说呀?”
半天,才从他的两个膝盖间传来一句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保证,扬扬。”停了一会,又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我就是想去找她,也不行了!”说完,他的肩膀开始抖动起来。
我马上问:“怎么了?”
堂哥把头抬了起来,眼睛里泪光盈盈,但他忍住没有哭。他对我说:“小姨她、她过两天就要到成忠叔那里去了!她、她说,只有这样,我们才、才能结束这种罪、罪孽……”
“小姨要出去打工?”我像是不肯相信似的,盯着堂哥又追问了一句。
堂哥含着热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又恢复了像狗一样蜷曲的样子,接着,从他的两个膝盖间传来了很轻的、像是蜜蜂一样“嗡嗡”的哭声。
我心里可怜起他来。我想了想,就拉了他一把,对他说:“起来吧,勇勇哥,你放心,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这事!”
堂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顺从地站了起来,然后跟着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