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天晚上,我听见堂哥在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很晚了都没有入睡。半夜我起来撒尿,看见他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光。我以为他还在写日记,就从门缝里看进去,却见他并没有伏在那张二妈陪嫁过来的两抽桌上,而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瞪着两只大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顶,像是傻了一样。
小姨站在平常喊接电话的岩边叫我。爷爷在地里听见了,把手卷成喇叭状,冲小姨回叫着问:“他小姨,是不是扬扬妈妈又来电话了?”
小姨大声回答:“不是,是我有话对扬扬说!”
爷爷就从地里回来叫我。我一听是小姨喊我,心里犹豫了,前两天看见的情景立即在眼前晃动起来,我说:“不去!”
爷爷用那种打量天外来客似的诧异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娃儿就怪了!平时小姨叫一声脚杆都跑断,今天是怎么了?”
我没回答爷爷,低下了头,心里十分痛苦。
“是不是小姨得罪你了?”爷爷走过来,摸着我的头继续问。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紧紧地抿着嘴唇。
爷爷想了一会,没再追问了,说:“好了,扬扬,我话已经给你传到了,去不去由你!要是小姨今后怪你,你可别怪我!”爷爷又下地去了。
爷爷走后,我才把头抬起来。我想着爷爷的话,在心里寻思开了。我觉得不去不对,毕竟是我喜欢的小姨,而小姨也是那么爱我!她叫我去,肯定是有什么事,不是她的,就是爸爸妈妈的,还可能是我的!如果我不去,要是耽误了这些事怎么办?可是我又拿不准见了小姨,我会说什么和做什么?我毕竟还没有学会撒谎和伪装。但我想了一会,还是迟迟疑疑地走向了通向小姨路边店的那条公路斜坡。一路上,阳光在我的面前跳跃,鸟儿在我头顶鸣唱,风儿在我耳边絮语,它们好像都很快乐,可我的心里却像打翻了的五味瓶。直到我走到小姨店门口了,还没想好该怎样面对她。我只好搭拉着眼皮,不去正眼看小姨。直到小姨发出一声惊问,我才不得不把头抬起来。
“扬扬,你怎么了?”小姨像往常一样,惊叫着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非常关心地问。
我发现小姨也瘦了,眼圈下掩藏着一道黑影。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迅速地把头掉开了。
“是不是爷爷打了你?”小姨露出了更加不理解的神色。
我咬着嘴唇,噙着泪水,一股暖流在我心里荡漾着,可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我又摆脱了小姨的手。
小姨好奇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但不再追问我为什么了。她拉着我的手,一边往柜台前的椅子上走,一边像哄小孩似的对我说:“好了,扬扬,高兴一些,啊!”说着,小姨在椅子上坐下了。我想隔她远一些,可小姨紧紧攥着我的手,像是怕我会跑掉一样。我只好挨着她身边站下来,但我的目光仍朝着地上。
“扬扬,知道小姨喊你来做什么吗?”小姨没管我这种不冷不热的表情,坐下后突然对我问。
我的眼皮往上翻了翻,疑惑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小姨抬起手,轻轻地在我眼角擦拭了一下:“我要走了,扬扬!”
我的眼睛一下瞪大了。
“是的,扬扬!”小姨继续擦拭着我的眼角说,“我已经把店转给别人了。这不,我把货物都清点好了,下午,人家就要来接货了!小姨叫你来,就是要对你说一声……”
我的眼睛像进了沙子似的眨了几下,没等小姨说完,就哭了。这时,不知怎么回事,我刚才对小姨的那种复杂的感情一下变得像过去那样单纯起来,那就是我舍不得小姨离开。我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对小姨说:“小姨,你是不是到成忠叔那儿去?”
小姨点了点头,眼圈也渐渐红了:“是的,扬扬,到你成忠叔那儿去!”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充满许多惆怅。我知道小姨的心思。在那一刻,我像突然懂事了似的。我既没有挣脱小姨的手,也没有继续追问小姨。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头顶的吊扇发出的轻轻的蜂鸣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小姨轻轻地捧起了我的头,看着我说:“扬扬,下半年你就上初中了!你大了,在家里可要听爷爷的话,不要惹爷爷生气,知道吗?”小姨的眼里充满着母亲的柔情。我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地涌了出来。
小姨一边帮我擦泪,一边又看着我叮嘱说:“你还要经常去看看外婆、玲玲和露露,她们都是你的亲人,亲人就是要互相关心!知道吗?”
我泪眼蒙眬地点了点头。到这时,我才想起该说的话来。我看着小姨,然后对她问:“小姨,你什么时候走呀?”
小姨说:“明天!”
“明天?”我感觉太突然了。
可是小姨却坚定地朝我点了点头,一点不含糊的样子:“下午郑家塆的郑驼背就来接店,我把货交完了,明天就走!”
我突然把头主动地靠在了小姨的胸脯上。小姨在我背上抚摸了一阵,然后才像安慰我似的说:“扬扬别伤心,小姨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
我在小姨的胸脯上靠了一阵,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马上抬起头问:“小姨,成忠叔知道你要去的事吗?”
小姨拍了我一下:“当然知道,他要不知道,我能去吗?你成忠叔也同意我把店转出去了!”
我又看了看她,心里说:“小姨,我知道你这样急急忙忙地要离开,还有另外的原因的!”可是我忍住没说。我知道小姨肯定还不知道我发现了她和堂哥之间的秘密,我怕说出来让小姨难堪,可我又不甘心地问:“小姨,你跟外婆说了吗?”
“说了!”
“外婆答应了?”
小姨在我头上拍了一下:“傻孩子,哪个做娘的不愿意女儿女婿住在一起?”说完,小姨不等我再说什么,就对我说,“扬扬,中午就在小姨这儿吃饭,小姨要走了,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什么侥幸也没有了,急忙说:“不,小姨,我要回去!”
“为什么?”
“我没对爷爷说!”
“我等会去告诉他!”小姨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我不再说什么了。
吃过午饭我要走的时候,小姨从货架上拿过一包瓜子、一包五香豆干和一瓶可乐,还有一袋大白兔奶糖,塞到我手里。我不要,可小姨说:“为什么不要,扬扬?我跟你说,今天这店还是小姨的,可明天就是别人的了!你想要买东西,少一分钱别人也不会给你!”
听了这话,我才接下了。然后,小姨用了一种十分郑重的语气对我说:“扬扬,小姨想托你给我办一件事,你愿意不?”说着,小姨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你把这封信交给你勇勇哥,行吗?”小姨看着我,脸上泛起一种少女似的红晕。
我明白了,有些犹豫起来。
小姨像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样子,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我,说:“怎么,不愿意吗?”
看着小姨眼里恳求的神色,我心软了,马上说:“我愿意,小姨!”
小姨一下高兴了,眼睛笑得弯弯的。我从小姨手里接过信。小姨看着我说:“注意,扬扬,不要给任何人看,你也不要看,知道吗?还有,一定要放好,可不要弄丢了!”
我一边把信往衣服口袋里放,一边说:“你放心,小姨,我回去就把它藏好,不让任何人看见!”
小姨放心了,又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头:“扬扬真好,小姨会记住你的!”
我看见小姨的眼眶湿润了。我走出去好远,还看见小姨站在门边看着我。
我回到家里,对爷爷说了小姨要出去打工的事。我以为爷爷听了又会发一通感慨。可没想到爷爷却说:“出去好哇!其实像你小姨这样的人,早就该出去了!”爷爷的神情还有几分高兴似的。
“为什么,爷爷?”
“为什么?小崽儿你大了就知道了!”说完,爷爷像给我答案一样,接着说,“像他们这样的一对儿,年纪轻轻不住在一起,一天到晚牵肠挂肚,时间长了,难保不出事!”
我一听这话,头“轰”地响了一声。我以为爷爷已经知道了小姨和堂哥的事,可抬头认真地看了爷爷一阵,发现他脸上平平的,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我这才明白,爷爷只是在凭经验发表意见。于是我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小姨果然走了。
星期六的傍晚,堂哥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家里,我把小姨的信交给了他。我也不知小姨在信里写了什么,反正我刚走出堂哥的屋子不久,堂哥就像爆炸似的叫了一声。这声音把我吓住了。我急忙返身走回去,发现堂哥已经伏在桌上,十分伤心地恸哭开了。哭声像只受到伤害的野兽,十分锥人。我正想劝他,他却野蛮地把我推开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可怕了。晚上爷爷做好了晚饭,喊他出来吃,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也没有动,半闭着眼睛像是死去了一般。任凭爷爷说他、骂他,甚至要动手打他,堂哥也还是那个样子。爷爷生气了,没管他,却盛了一碗饭,叫我悄悄端到了他床头。可是第二天早上,那碗饭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早饭又仍然如此。
接下来,堂哥不但拒绝吃饭,也拒绝喝水,拒绝起床,更拒绝我和爷爷进去和他说话,一副闭着眼睛等死的样子。爷爷着急了,他使尽了所有的手段:吓唬、谩骂、说好话、流眼泪……就差给堂哥下跪了,可堂哥依然如此,不吃不喝,也不去上学。到了第三天中午,爷爷实在没法了,就去把东川哥和凤玲嫂叫了来。他盛了一碗稀饭,端到堂哥床前,然后他拿出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钳子,叫东川哥把堂哥的牙齿撬开,像小时候给我们灌中药汤一样,把稀饭给堂哥灌了下去。可堂哥拒绝吞咽,爷爷灌了半天,稀饭都顺着堂哥的嘴角流到了床上,他们却累得满头大汗。最后,不管是爷爷还是东川哥,都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努力。我看不下去,等爷爷和东川哥一走,就走到堂哥床边,对他威胁说:“勇勇哥,你要是再不吃饭,我就把你和小姨的事说出来!”
我的话一完,堂哥就瞪圆了他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惧。他看了半天,开始嚅动起了嘴唇来,有气无力地说:“扬扬,去给、给我舀、舀点稀、稀饭……”说着,他吐起了清水,是那种菜青色的液体。
没想到我一句故意吓他的话,真的把他给镇住了。我高兴极了,跑到厨房里给他舀了大半碗稀饭。堂哥慢慢把这大半碗稀饭吃了。晚上,堂哥就起床吃饭了。过了两天,堂哥恢复了体力,又去上学了。
后来,我从堂哥的日记中读到这样的话:
她走了,真的走了!我想把她从我的心里除去,不但是她的身影,还包括她身上的芳香。我不吃饭,我在床上打滚,我在心里进行着艰苦的较量!可是我越较量,她的影子和气味,越在顽强地和我进行着抵抗。她雪白的肌肤在帐顶上、在瓦片上、在墙壁上闪着光。她的气味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在我周围飘散!我闭着眼睛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我真的没法忘记她!我有多么爱她呀……
堂哥结束了全部初中课程的结业考试,揣着一张毕业证书回来了。他对参加高中考试毫无一点儿信心,而且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读高中的念头。回来的第三天晚上,他把我叫进了他的屋子。从经历了和小姨的事后,堂哥似乎一下成熟了,和我也亲热了许多。
“勇勇哥,你找我干什么?”我走进他的屋子里问。
堂哥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要走了!”他突然说。
“走?到哪儿去?”他的话对我来说,仿佛石破天惊,把我弄糊涂了。
堂哥没马上回答,而是站起来走到窗边,朝外面看了一会儿,才回过身,回答我说:“还能到哪儿去?打工仔的儿子除了打工,你说还能干什么?”
“你?”我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你不想上高中了?”
他发出了一声冷笑:“上高中?我这样的成绩,连想也没有想过上高中!再说,即使上了高中,考了大学又能怎么样?我们这样一没有金钱、二没有背景的人,即使读了大学,找得到好工作吗……”
我打断了他的话:“可、可爷爷希望你上高中呢!”
“爷爷,他巴不得我们都当皇帝呢,可能吗?”堂哥的话里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
我沉默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我才抬起头,大胆地看着他,说:“勇勇哥,你要出去打工,告诉爷爷了吗?”
堂哥马上回过头看着我说:“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能想出个好主意吗?能帮助我吗?他没有文化,除了从土里刨食,比我们还不如呢!我跟你说,扬扬,我大了,自己的事情能够自己做主了!”
我觉得堂哥说得没错,可我还是说:“话是这么说,勇勇哥,你还是和爷爷说一声吧,爷爷是好爷爷,他不会阻拦你的!”
堂哥不以为然地说:“说不说都是那么回事,反正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几个同学约好了,过几天在横岭坎那儿集中,我们一块儿走!”
我觉得更有必要让爷爷知道了:“既然这样了,勇勇哥,还是告诉爷爷吧!”
堂哥走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亲切地拍了拍,才说:“扬扬,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去告诉爷爷。我去跟爷爷说,怕……”堂哥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睫毛上挂上了泪珠,可是他马上转过身子把它擦了,然后才回头对我说:“怕看见爷爷伤心!”
我像不认识堂哥似的怔怔地看着他。我没有想到在他平时看似孤僻冷漠的外表后面,还有这样一颗善解他人的心。过了一会儿,我才对他说:“行,勇勇哥,我这就去对爷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