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见堂哥不愿和我一起走,就让奶奶领着我,到学校报名去了。
我领了成绩单回到家里,才走到院子边,正在打扫院子的爷爷就对我说:“扬扬,快进屋去看看,谁回来了?”
我几步跑到门边,却一下在门边站住了:是妈妈!妈妈离开才两年,我突然觉得妈妈变陌生了似的。我心里又紧张又害怕,想扑过去又好像不敢似的。妈妈看着我,很奇怪地问:“扬扬,你怎么了?”
奶奶也说:“你娃儿才怪!妈妈不在家时,成天念叨妈妈,妈妈一旦回来,你又怕,生疏了是不是?还不快喊妈妈!”
妈妈把妹妹放到地上,向我张开了双手:“来,我的乖乖,让妈妈好好看看!”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向妈妈的怀抱扑了过去,并爆发地喊了一声:“妈妈,我想你!”说着,我一下哭了起来。
妈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脸伏在我的头上,也说:“妈妈也想你,扬扬,妈妈就是专门回来看看你们的!别哭了,扬扬听话,啊!”
等我忍住哭声以后,妈妈才把头抬起来,捧着我的脸看了一阵,直说“长高了,扬扬长高了”。又问了我的成绩,我把学校的成绩单给了她,她看了高兴地笑了。然后,她又把我放下来,像宣布重大喜事般对我们说:“你们等着,妈妈去给你们拿好东西!”说着,就进了屋子。没多久,妈妈拿出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几片长方形的黑色糕片,对我们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们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黑得像是木炭一样,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妈妈见我们都愣住了的样子,就说:“这叫巧克力,城里的孩子专门吃这个,爸爸叫我买点回来让你们尝尝!一人一块,可要慢慢吃,啊!来,芳芳也来一块,扬扬给你勇勇哥也拿一块去!”
堂哥比我后几步到家。他进门只轻轻地喊了一声“幺妈”,就进屋去了。我从妈妈手里接过巧克力,跑进堂哥的屋里,见勇勇哥坐在窗前,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我喊了他一声,说:“勇勇哥,妈妈给你糖!”
堂哥头也没回,像是和谁生气一样地说:“我不要!”
我一听,马上折身跑到妈妈身边,说:“勇勇哥不要!”
妈妈在我头上打了一下,说:“傻东西,哥哥懂事了,不好意思,你给他放到桌子上嘛!”
我又跑到堂哥的屋子里,把那块巧克力放到了他做作业的桌子上。这时堂哥才回了一下头,我突然看见勇勇哥的眼睛里有晶莹晶莹的泪花。我突然吓住了,急忙跑出来对妈妈说:“妈妈,勇勇哥哭了!”
妈妈还没回答,奶奶说:“别管他,这娃儿性格就是这样怪,过一会就好了!”
妈妈听了这话,才对我们说:“好了,你们一边吃去吧,我和奶奶说会儿话。”
我和妹妹还有堂妹拿着巧克力,在一条小板凳上坐下来,开始品尝妈妈带回来的美味。真好吃呀!那么滑,那么甜。我们舍不得大口吃,只用尖尖的舌头轻轻地舔。每舔一下,就急忙把舌头缩进嘴里,咂巴两下嘴巴。等滋味在嘴里消失完了以后,又重复这样的动作。没多久,巧克力开始融化,浓浓的、乌黑的糖汁流到了我们的手指上,我们就又多出了一项内容——不时又把尖尖的手指伸进嘴里,聚精会神地吸上一阵。为了把手指“打扫”得更干净,手指还要在嘴里旋转几遍。最后掏出手指一看,全都红红的,像小胡萝卜。一块巧克力不知被我们吃了多久,直到妈妈喊,我们才进屋去。妈妈和奶奶一见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不知她们笑什么,妈妈说:“你们自己去照照镜子!”我们对着镜子一看,也禁不住开心起来,原来我们全都变成了大花脸。
妈妈拿毛巾给我们揩了脸,然后对我说:“走,扬扬,我们回去把屋子收拾一下,妈妈还要住段日子!”说着牵起我要走。妹妹也跟着要来,妈妈说:“你又不能干什么,就在奶奶这儿,我一会就回来,要不,妈妈以后就不给你巧克力了!”妹妹这才不做“撵路狗”了。
才两年没有住人,我们家的“烂尾工程”就露出了破旧的景象。春天的时候,蒿草先是从院子的石板缝中长了出来,接着就慢慢地爬到了墙角。到了热天,几下子蹿得比我还高。有一次我到大妈家去,大妈嘱咐我说:“扬扬,你要是回新修的房子去,可要小心点,别碰上了院子蒿草中的蛇。”我听了大妈的话,头发都立起来了。每次再经过那里时,我就几步跑过去。
现在是冬天,蒿草枯萎了,又有妈妈在身边,我就不怕了。可那些蒿草仍然顽强地挺着干枯的身姿,示威似的,我们走过时,“噗噗”地挂着我们的裤子,把它们长毛的和带刺的种子牢牢地粘在我们的裤腿上。妈妈叹息了一声,用手拔出了一条路,对我说:“扬扬,你今后有时间了,就来拔拔这些草,看着心里怪难受的!”
我说:“妈妈放心,等它们再长起来时,我就用镰刀割了!”
妈妈夸奖地说了一声好,用钥匙开了大门。这时,我才看见,不但院子和墙脚长出了蒿草,屋里抹了白灰的墙面也因为发霉而变黑了,而且霉斑还在继续扩大。窗玻璃上要么布满了细细的蛛丝网,要么蒙上了一层灰尘变得模模糊糊。还有一扇玻璃被打烂了。老鼠在屋里四处掏洞,刨出的泥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到处是黑糊糊的老鼠屎,有的已经干硬,有的长出白毛。老鼠屎尿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熏得我眼睛都痛了起来。妈妈看见这个样子,眉毛像打了结一样皱在了一起,半天才说:“这怎么睡人?收拾都要收拾两天!”
见妈妈作难的样子,我马上说:“就在爷爷奶奶家住吧,他们不是还有一张空床吗?”我看着墙上的霉斑和地上的老鼠屎,突然想起听到的鬼故事。我觉得那些霉斑都是些隐藏的鬼脑袋鬼身子,半夜会跳出来吃小孩。
妈妈又愣了一会儿,拉起了我的手说:“看来只有这样了!再说,即使收拾出来了,人一走,还不又是老鼠和蜘蛛的世界!”说着,就和我走了出来,锁上门,又回爷爷奶奶家去。走到院子边,妈妈又回头看了房子一会,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扬扬,你不知道,为修这房子,我和你爸爸不知吃了多少苦呢!”妈妈的语气十分感伤。
我和妈妈回到爷爷奶奶家里,妈妈对奶奶说了屋子里的情况,奶奶说:“我叫你别回去收拾,你不信,我们家又不是住不下!”妈妈就到外面抱稻草进来铺床了。这时奶奶对我说:“扬扬,去叫你大妈和小梅姐过来吃饭。你妈妈回来了,你爷爷说,一家人团团圆!”
我一听是叫大妈和小梅姐过来吃饭,撒腿就跑了。
吃饭的时候,小梅姐忽然对妈妈说:“幺妈,过了春节我和你一起出去打工,你看成不成?”
妈妈停住了手里的筷子,两眼认真地看着小梅姐,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似的。
我听了小梅姐的话,急忙仰起头看着她问:“小梅姐,你不教我们了?”
小梅姐就坐在我身边,她在我身上拍了一下,说:“姐姐教不成你们了!那个生小宝宝的女老师产假满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公家人好哇,生个小孩就耍半年。那年我生扬扬,还是头胎,满月就下地干活了!”
一直没说话的大妈这时也说:“那有什么法?这是人家命好,谁叫我们没那命呢!”说着,大妈看了小梅姐一眼。
我一心只惦记着上学的事,见小梅姐低了头不说话,就又摇了她一下问:“小梅姐,那个老师会像你这样对我们好吗?”
小梅姐这时才抬起头来,苦笑了一下对我说:“会,会!”小梅姐的眼角挂着泪花。
我想那时妈妈也肯定看见小梅姐哭了,妈妈马上说:“要说小梅出去打工,肯定能找到工作!怎么说呢?人年轻,有文化,又长得这么漂亮,哪会找不到工作?不过小梅,幺妈要把话说到前头,打工挺苦的……”
小梅姐急忙说:“幺妈你放心!你别看我从小读书,没受过多少苦,但我毕竟是农村人。再说,我现在除了打工,还能干什么?”
大妈这时也说:“是呀,她幺妈,除了打工她还能干什么?再说,到了什么山唱什么歌,变了泥鳅还有怕糊眼睛的?”
妈妈说:“苦一点倒也没什么,还有一点,就是人家不拿我们打工的当人看,处处给我们气受。所以出去了,不但要吃得苦,还要受得气!”
小梅姐说:“这些我都知道,幺妈!”
妈妈想了一会,说:“既然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那就一起出去吧!话说回来,这么多人在外面打工,又不丢人。不过我们可得早些去买火车票,我告诉你,火车票可紧张了呢!”
小梅姐忽然扬起了眉毛,对妈妈说:“幺妈别担心,我有个同学的爸爸就在火车站工作,我去找她买两张火车票,肯定没问题!”
妈妈一听,高兴得要跳起来的样子,一把抓住了小梅姐的手说:“真的,小梅?那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受罪了!”然后松开了小梅姐的手,坐下来又说:“你们不知道,我回来受的那份罪呀,比下地狱还难受!”
接着,妈妈给大家讲了回家的经过。妈妈说她提前了两天到车站买票。她说车站那个挤呀,绝不是人山人海能形容,那只能是装在地窖的红薯。她说买票要排两个队,先在外面排大队,大队排好再到里面排小队。妈妈排了一天一夜,她的腿不但麻了,而且硬是像变成了树桩,肚子饿得贴到了后背,终于排到了里面小队,轮到她了。可是她刚把钱递进去,窗口里面的售票员就没好气地说:“没那个车站的票了!”
妈妈脑袋里“嗡”地一声,要不是后面有人顶着,她肯定会当场倒下去。
“我怎么那么倒霉!”妈妈对我们说,“没办法,我只好买了一张黄牛票……”
“什么叫黄牛票?”我又忍不住问。
“就是票贩子手里的高价票,比从窗口买的票贵一倍。”妈妈解释了后又说,“我拿到黄牛票后,真想大喊几声:黄牛票,你真伟大!黄牛票是第二天的,火车站也没座位,我在人群里蹲了一个晚上……”
在妈妈的讲述里,我知道妈妈第二天挤上了火车后,首先抢了一个盥洗室的位子站了下来。这是妈妈聪明过人的地方,她知道如果站在过道里,会比站在盥洗室里更难受。盥洗室很快就挤进来了三个人,接着,又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边往里面挤,一边对妈妈说:“大哥、大姐,小妹子,能不能再挤挤?大家都是出门人,行行好吧!”妈妈他们听了,又努力挪开了一点位置,让她挤了进来,后来她挤到了妈妈身边。空间实在太小了,妈妈他们都以一种奇怪的、不符合几何原理的姿势紧紧贴在一起。妈妈就以这种不符合几何原理的姿势站了一天两夜。她说,厕所里也这样挤满了人,没法上厕所,站在她身边的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憋不住了,只好屙在了裤裆里。还有更惨的,那个最后挤进来的女人被查出了是假票,在中途被赶下了车。
“那个大妹子说,她是回家看孩子呢!她说她出来六年了,都没回去看过孩子。这次孩子病了,她不得不回去!”妈妈这样说,“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赶下火车,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妈妈说到这里,眼睛里浮过一层像是六月天的乌云。她低下了头,什么也不说了。
这天晚上,妹妹凭着又吵又闹的杀手锏和死乞白赖的功夫,得以和妈妈睡在了一起。我在爷爷的床上,一连做了两个噩梦。第一次梦见一只狗追着妈妈咬,我哭着惊醒过来。爷爷问我哭什么,我说:“我梦见妈妈的腿被狗咬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爷爷说:“你妈妈不是回来了吗?快睡吧,要过年了,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了!”
我被第二个噩梦惊醒后,爷爷又问我哭什么,我说:“我梦见妈妈又走了!”
爷爷说:“傻小子,你妈妈不是在隔壁屋里睡着吗?你听,她还在哄你妹妹呢!”
我一听,隔壁果然传来了妈妈的声音。我于是睡下了,爷爷给我摁了摁被子。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起床了,一起床就和奶奶争着做家务。奶奶说:“淑娟,你不容易回来,多陪陪孩子吧!”
妈妈说:“妈,你别管他们。你年纪大了,平常我们又不在家里,难得帮你点忙,就让我来吧!”
妈妈帮奶奶做了饭,吃了饭后,妈妈就把全家人的衣服、被单、毯子什么的,全收到一只大背篓里,背到渠江边去洗。中午回来时,妈妈的双手冻得红红的,像是把表层的皮肤揭去了似的。妈妈把洗回来的东西晾在竹竿上后,爷爷家就像开了染房,院子里挂着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布。下午,妈妈又开始打扫屋子里的清洁卫生。她用一条帕子把口鼻缠上,头上戴着草帽,腰上扎着围裙,袖子上戴着袖套,举着一把用竹枝扎成的长扫帚,在屋梁上、墙上以及屋角里四处扫着。屋梁和墙上沉积了一年的灰尘、蜘蛛网以及老鼠屎纷纷落下,屋子里顿时灰尘弥漫、烟雾滚滚,呛得我们连连咳嗽。我知道,每年过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村里每家每户,都要这样把屋子打扫一遍。爸爸曾经告诉过我,这叫“打扬尘”,是为了让一家人第二年少生病。扫下的灰尘还要倒在村子外边的十字路上,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妈妈见我们一声声咳嗽,就急忙叫我把妹妹和堂妹带到院子里去玩。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妈妈洗回的衣服和床单、毯子上,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我们就在这些衣服、床单和毯子间,像小牛犊撒欢似的穿来穿去。穿着穿着,我就拍起小手,带头唱了起来:
胡萝卜,蜜蜜甜,
看到看到要过年。
小娃儿,望吃肉,
爹和娘,望挣钱。
一家大小望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