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忧心忡忡地问:“爷爷,村子老了怎么办呢?”
爷爷笑着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小傻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像人一样,如果只有生,没有老和死,世界上不是插笋子样多的人了!”
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爷爷的话,又追着问:“爷爷,新的是什么模样,什么时候来呢?”
爷爷又看了看外面,才看着我说:“小崽儿,爷爷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呢!”这时吹来了一阵风,爷爷就紧了紧我的被子,接着说:“好了,不说了,天不早了,睡觉吧,扬扬!”
于是我把身子缩进被窝里,睡过去了。
半夜时分,我突然被爷爷一声怒吼惊醒:“干什么的?”爷爷的吼声很大,窝棚两边的稻草都被震得发出了“簌簌”的声音。
我急忙伸出脑袋问:“爷爷,什么事?”
爷爷说:“你听是什么声音?”
我侧耳一听,急忙说:“爷爷,是脚步声,好几个人逃跑的脚步声!”
爷爷说:“对,是脚步声,肯定是冲花花尸体来的!我说有人会来偷花花的尸体吧!”说完,爷爷又冲着脚步声的方向吼:“来吧,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我这里棍棒给你们准备起的!”
脚步声很快远去了,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爷爷才回头对我问:“扬扬,你怕不怕?”
我刚才怕极了,一直用被子蒙着头,可这会儿却说:“有爷爷在,我就不怕!”
爷爷说:“对,不要怕!不过,我把你瞌睡吓跑了吧?睡不着好!那些人说不定还会来杀回马枪!睡不着你爬起来穿上衣服陪爷爷坐,爷爷跟你讲故事。那些人听见我们说话,就不敢再来了!”
我一听爷爷说讲故事,“呼”的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穿上了衣服。爷爷刚要讲,忽然又住了口,对我说:“扬扬,你听,这又是什么声音?”
我屏住呼吸,认真听了半天,却一点没捕捉到什么。爷爷笑了笑,忽然扯了一下我的耳朵说:“你娃儿耳朵有问题!我跟你说,这是‘夹夹虫’的幼虫在李子树里啃树心!对了,是我们窝棚左边第二棵李子树!”
我感到神奇极了,一把抓着爷爷的手,问:“爷爷,真的?”
爷爷说:“你小崽儿还不相信?我告诉你,爷爷这只耳朵,听别的不行,却能听见庄稼说话,听见果树唱歌。它们要是哪儿不舒服,爷爷能一下听出来!你要不相信,明天白天到左边第二棵李子树上找,保证能找到被虫子从树洞里推出来的新鲜树渣,你用小铁丝去掏,就能把虫子掏出来!”
听爷爷说得那么肯定,我急忙摇着他说:“爷爷,你教我吧!”
爷爷突然笑了起来:“小傻瓜,你就跟着爷爷慢慢学吧!”说完,又突然对我说:“不光爷爷有这样的本事,你大爸和二爸都有这样的本事呢!”
我说:“他们的本事也都是跟爷爷学的吧?”
这时下弦月升了起来,周围的景物明亮了一些,远处的山和房屋笼罩在烟雾和淡淡的月光里,像是海市蜃楼。我看见爷爷笑了笑,像是很自豪地说:“那当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小崽儿,你想知道你大爸、二爸和你爸爸的事吗?”
我使劲点了一下头。
于是,爷爷就像一个写意识流小说的人,“流”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说:“你大爸出生那天,我正在大长坎地犁地,隔壁赵奶奶跑来说:‘家顺,你还不赶快回去,梦秀妹子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停住牛,愣住了。可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激动得把头埋进新翻过来的泥土里,泪流满面,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赵奶奶见我这样,急忙一把将我从地里拉起来,问:‘家顺,你怎么了?’我脸上糊满了新鲜的泥土,也来不及卸犁,就一边流泪一边向屋里跑去。回去见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来祝贺你大爸出生的……”爷爷眼里溢满光彩。
“后来呢?”
“你把身子缩下去一些!”爷爷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后来?后来不就是生你二爸吗?你二爸一生下来就大哭大叫,整个老院子都听见了他的哭声,一看就不是个示弱的角色!你爸爸生下来呢,却和你二爸相反,不会哭。我在他床前一连摔碎了两个咸菜缸子,他才哭出来。所以你爸爸是个乌龟有肉在肚里头的闷嘴葫芦!”
我急忙提出严正的抗议:“我爸爸不是闷嘴葫芦!”
“好好,扬扬说不是就不是!”爷爷拍了拍我,“这三个东西,可没少气我。最不好管是你大爸二爸两个狗东西!只要挨到一起,准会打架,可架一打完,又要想方设法挨到一起!你二爸嘴馋,老是和你大爸争东西吃。有一次,你大爸这个狗东西为了收拾你二爸,到外面去挖了一颗生半夏,回来把皮剥了,在糖罐里裹了一层糖,然后对你二爸说:‘弟弟,我给你一颗糖,你吃不吃?’你二爸这个东西不知是计,拿过来就丢进嘴巴里。这下可不得了,你二爸只嚼了一下,一张嘴就被麻得闭不拢了,你大爸却在一旁哈哈大笑。你二爸也不是个怕人的东西,他为了报复你大爸,有一天,把几只朝天椒塞到一块小麦粑粑里交给你大爸。
他以为会把你大爸辣得哇哇大叫,可没想到你大爸咔嚓咔嚓嚼完,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还问还有没有?因为你大爸不怕辣,一大碗辣椒酱他都能吃完,你奶奶经常说他是‘辣椒虫’转的世。你二爸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时你大爸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心想习武。他用一只化肥口袋装了一袋沙,吊在前面那棵李子树上,一有空就‘嘿嘿’地对着沙袋打。你二爸就在你大爸的沙袋里悄悄放了一块石头,你大爸去打沙袋时,一拳头打在石头上,结果手指关节上的皮肤全裂开了。我狠狠揍了你二爸一顿,因为这狗东西太过分了!要是你大爸手上的骨头被打断了怎么办?从那以后,他们才规矩一些!这两个狗日的……”爷爷的眉毛不断抖动,看得出,他儿子们小时候的淘气带给他的幸福,现在还余味缭绕呢!
“我爸爸呢?”我看着爷爷问。我不能让爷爷的故事里缺了我爸爸,而且我还希望爸爸成为爷爷故事中的主角。
“你爸爸呀?”果然,爷爷停了一会儿说,“我刚才不是说了,你爸爸是个闷嘴葫芦,平时三杠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可就是憨人有憨福,就像秋后不声不响地结出的一个大瓜一样……”
“什么大瓜?”我马上问。
“你要躺就躺下,要坐就坐端正,别像这样把背蜷成一张弓,长大会成驼子的!”爷爷先把我的身子扳正了,才说,“什么瓜?你妈呀!你知道你妈过去做姑娘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那可是远远近近的一枝花呢!”
爷爷就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起来。在爷爷的讲述中,爸爸真的成了爷爷故事中的主角。我知道了爸爸妈妈的恋爱,始于他们读初中的时候。在他们初中最后一个学期的五月,包括爸爸妈妈在内的六个同学,在一个上午邀约着到离学校十多里地的云雾山去玩。在这六个同学中,只有妈妈一个人是女性。妈妈那时是全校学生公认的校花,骄傲得像是公主。陪同她出游的五位男同学,无疑都是这位公主的崇拜者。几个同学来到目的地,在森林中一处草坪中坐了下来。山上的气温低,山下早已开放过了的杜鹃花、野梨花什么的,此时才蓬蓬勃勃开放。妈妈穿一条花裙子,露出美丽的小腿,她只要说哪朵花美丽,那几个男生就会像忠实的哈巴狗一样去把那花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到妈妈面前。不一会儿,妈妈就被鲜花簇拥起来。妈妈的脸也笑得像鲜花一样,因为有这么多男生向她献殷勤,她感到很高兴。可是,当她看到远远地坐在一旁的爸爸,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她不高兴地对爸爸说:“刘福志,你为什么不理我?去给我把那几朵刺梨花摘来!”
爸爸朝那丛灌木看了看,回过头气冲冲地说:“为什么要我去?要摘你自己不知道去摘!”
妈妈说:“我就要你去!”
爸爸说:“我不去!”
这时,那几个男生跳起来要去,被妈妈拦住了:“我今天就要刘福志去!”
爸爸还是和先前一样:“我就是不去!你难道没有长手?要就自己摘去!”
最后是妈妈认输了。她从花丛中跳了起来,牵起裙边说:“去就去,我不相信离了张屠户,就会吃混毛猪!”可当她刚接近那丛野刺梨,还没把手伸出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她大叫一声,接着就抱住脚,在地上滚起来。包括爸爸在内的几个男生急忙赶过去,发现一条擀面棍粗的蛇,作案后正在向灌木丛深处爬去。爸爸聪明就聪明在这儿:那四个男同学一看见蛇,都同仇敌忾地喊叫着,去消灭那条敢于抢在他们前面“亲吻”他们校花的青蛇了。唯有爸爸在妈妈身边跪下来,拿开妈妈捂着伤口的手,把身子伏在地上,双手抱着妈妈的脚,将嘴贴在妈妈的伤口上,用力地吸了起来,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把妈妈的伤口吸得通红。妈妈最初觉得伤口还有些痛,可后来就不痛了,从爸爸口里传出的一股暖暖的气流,经由她受伤的地方,传到了她的心里。妈妈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她怔怔地看着爸爸,少女心里的爱也从心里不加掩饰地流到了脸上,她的脸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红。
“其实你爸爸只看了那蛇一眼,就知道是一条无毒蛇,”爷爷说,“他吸不吸,都是不碍事了。但这个乌龟有肉在肚里面的东西就是勇敢地去吸了!那条蛇竟成了你爸爸妈妈的媒人!”
“后来呢?”我打破沙锅地追着爷爷问。
“后来不就是你妈妈嫁了过来,有了你和你妹妹吗?”
我想起一次妈妈回来时说起爸爸帮她吸伤口的事,妈妈说:“读书时发生的事,一毕业回到家里,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早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他后来买的那辆手扶拖拉机,也就没有现在这回事了!”
“手扶拖拉机?”我不明白,“我怎么没见过?”
妈妈在我的头上拍一下:“水都过几滩了,你那时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说着,妈妈把我抱在她的膝盖上,目光看着远处,不说话了,眼里闪着平和而又温馨的光芒。
后来我问奶奶,才知道事情的根源。原来,爸爸从学校回来后,爷爷给他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让他跑运输。那时,村里有很多建新房的人,可道路还只有一条机耕道。那时,不管是广播报纸上,还是村里乡里召开的各种会议上,都在号召人们发家致富。巴山脚下的岩石上,还用白灰写了“谁发财,谁光荣;谁受穷,谁耻辱”的标语。拥有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的爸爸,不但自豪,而且也情不自禁地做起了发财梦。那天,爸爸开着手扶拖拉机从镇上给一个叫李春阳的人往回拉砖,突然遇见了挎着篮子赶集的妈妈。诚如妈妈说的,他们早把那次在山上发生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可是猛一见,那种潜藏在心底的激流还是不由自主地翻卷了起来。那天爸爸穿的是一件火红的背心,一条浅蓝色牛仔裤。爸爸在学校时个子本来就高大,回来锻炼了两年,更壮得像头腱子牛。妈妈也一样,虽然脸被山里的阳光晒得黑了一些,但却出落得更水灵漂亮了,亭亭玉立,仿佛一朵出水的芙蓉。爸爸妈妈的眼睛都被对方勾着,都在心里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事。最后,爸爸邀请妈妈坐上了他的手扶拖拉机。“你爸爸这个闷嘴葫芦,那天也不知怎么的,你妈妈一坐在他的身旁,他那张嘴就像机头上的柴油机一样响个不停……”
我急忙问:“奶奶,我爸爸说些什么呀?”
奶奶说:“我怎么知道他说的什么?你要想知道,问你妈去!”
于是我又跑去问妈妈。妈妈说:“小孩子家,你管大人说什么!”
我撒起娇来:“不嘛,我就想知道!”
妈妈妥协了:“好,妈告诉你!他说什么?他吹牛呗,差点把天空都吹出个大窟窿了!我问他一天挣得到多少钱?他说不多,千儿八百的!他哪儿有千儿八百?我那时也傻,真相信了他的话。你爸看见我眼里那个高兴的样儿,就顺着杆儿往上爬,说他过两年,就卖了手扶拖拉机买汽车,然后他要开一个汽车运输公司,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他一面说,手还一面在空中挥舞,那样子,像是拿破仑占领了欧洲一样。手有意无意还往我身上碰……这个东西,面上是个老实疙瘩,可心里的花花肠子却多了!他说他不是故意碰我的,可为什么老是落到我胸脯上?这个吹牛不犯死罪的,他成什么了?成讨口子倒差不多了……”
我听妈妈的口气里不但没有责备和后悔的意思,反而洋溢着一种幸福和陶醉,就急忙问:“妈妈,后来呢?”
妈妈又在我头上拍了一下,停了一会才说:“后来还不就是你爸爸的牛皮把我吹晕了!这个东西,见我有一点好脸色后,他就得寸进尺,以后三天一封、五天一封地给我写信,还厚着脸皮跑到我们家里来帮我们干活。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嫁给你爸爸这个憨子呢!”
现在我想起了妈妈说的话,就向爷爷求证。黑暗中,我虽然看不见爷爷的脸,但我却感觉到爷爷笑了。爷爷一边笑一边说:“家懒外勤的东西!在家里懒得杠子都撬不动,一到了你外婆那里,恨不得把巴山都给她们背到家里!就知道讨你外婆喜欢!”
我不知他们说的哪个更接近真实,就不再追问这个事了。又对爷爷问:“爷爷,爸爸那辆手扶拖拉机呢?”
爷爷忽然叹了口气:“唉,扬扬,啥人啥命!还手扶拖拉机,差点没把你爸爸的命搭进去!”
“怎么了?”我急忙追问。
爷爷半天才说:“你妈嫁过来不久,你爸给你良鑫叔拉水泥板,路太滑,翻车了,不但把车摔成了一堆废铁,还把人家一车水泥板全摔坏了。”说完,爷爷再不说什么了。
我也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