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沉默了一阵,又对我说:“扬扬,你猜猜,你大妈、你二妈、你妈妈,她们三个中爷爷最喜欢哪个?”
我说:“不知道!”
爷爷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说:“小崽儿,这你都不知道?最喜欢的就是你妈妈了!不过,这话你可不能随便说,不然大妈听见会不高兴的!好了,扬扬,天都快亮了,那些人也肯定不敢再来了,你在爷爷怀里再睡一会儿吧!”
我于是又往下缩了缩身子,就躺在爷爷的手臂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逢集,爷爷和奶奶到镇上卖菜去了。院子里的人也和爷爷奶奶一样,都差不多挑着驮着自己的蔬菜赶集去了。即使没菜卖的人,在这冬闲的日子里,也要晃悠到这三天一集的镇上打发点时日。所以,只要逢集,院子就是真正的空巢一座。有时,大人们会把我们这样的孩子留下来,要我们看屋。事实上,我们什么也看不住,因为大人们一走,我们这些留守的孩子就会聚在一起干自己喜欢的事。所幸的事,院子里还没有出现过什么大事。
爷爷奶奶走后,我想起爷爷昨晚说的虫子的事,就找了一根小铁丝,到埋花花的地方去了。我果然在窝棚左边的第二棵李子树的树干上,发现一个有着新鲜树渣的小洞。我用小铁丝先把树洞里被虫子咬出的木屑掏干净,然后在铁丝的一端弯了一个钩,伸到树洞里,把虫子钩了出来。这是一只又白又胖、样子十分丑陋的大蠕虫。我把它放到地上,它还在扭动着身躯。我捡起一块石头,向它砸了下去。
执行完虫子的死刑后,我就朝大院子中间走去。我们的院子坐落在巴山脚下,前面是渠江,河那面地势很平坦,又有一条乡村公路通到连接渠江的石拱桥边。公路虽然很简易,可如果是一连出几个太阳,大货车就能摇摇晃晃地开进来。加上地势平坦,这些年一些住在老院子里的人,有的就扒了旧房,到对面建了小楼房。有的没把老屋子扒了,把它留在那里,说是堆个柴柴草草,做个念想。老院子的房屋是木头柱子,竹片壁子,时间长了不住人,到处都是破败的景象,一些柱子下面还长出了菌子。有时候我们去把那些菌子摘了,撕成小块,放在瓦片上,学大人做饭。大院子里还有几个小孩,我一去,就和他们在破了的壁子间钻来钻去,把那些鸡呀鸭呀和小猫小狗小猪这些最早的占领者撵得抱头鼠窜。
我玩了一阵,想起爷爷叫我看家的叮嘱,就抽出身折到院子东头朝自己屋子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不打紧,我的头发立即一根根地倒立了起来:在我刚才执行虫子死刑的李子树坪里,几个汉子正抡锄使锹,刨着花花的坟。我像定在了那里似的,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我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半天,我才把手指含进嘴里,急急忙忙跑回去告诉了几个小伙伴。没一时,我们几个小东西都聚集在了院子东头的屋檐下,可是,我们除了呆呆地望着他们以外,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过了一阵,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始喊了起来:“不准挖花花的坟!”小伙伴像给我助威似的,也跟着我喊叫。我们觉得已经使了很大的力气,稚嫩的声音把头顶苍白和同样无助的冬阳吓得躲在了云层里,可对他们却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们仍然肆无忌惮地挖着,有个人还冲我们大叫了一声:“几个小崽儿喊个屁呀!”
我们气极了,在地上到处找着残砖碎瓦,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朝他们扔去。但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全是白费,扔出去的残砖碎瓦在空中画出几道歪歪斜斜的弧线后,坠在我们面前不远的地方,然后用那种同情和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我们。那些人乐得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对我们招着手,嘲弄地说:“小崽儿们,你们过来点呀,过来点呀!啊,来呀——”
我们当然不敢过去。我们知道,要是我们过去,他们会像拎小鸡一样,将我们拎起来扔得老远。我们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把花花的尸体从土坑里拉了上来,然后套上绳子,大摇大摆地抬走了。走在后面那人还对我们招了招手,说:“小崽儿们,再见,啊!”
快到晌午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回来了。爷爷听说这个消息后,就像有人抽了他的筋一样,一屁股就跌在了阶沿上,嘴唇颤抖,半天没说出话。奶奶急忙去拍他的后背,可被爷爷粗暴地推开了。爷爷的眉毛哆嗦着,两颗混浊的泪珠挂上了眼角。院子里其他人听说了这事,也十分惊诧,纷纷涌到爷爷的院子里,一边安慰爷爷,一边同仇敌忾地表示出了愤怒:“天啦,这些人怎么这样大胆,青天白日呀!”
“肯定是那些想买花花而被家顺叔拒绝了的贩子!”
“这不是跟抢劫一样吗?”
“家顺叔,到派出所报案吧!”
爷爷抬起眼看了看大家,看得出,他对这办法持怀疑的态度:“一头死牛,派出所会管吗?”
成忠叔说:“试试吧,家顺叔!”
爷爷又沉思了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还是算了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不会饶恕他们的!”
可成忠叔这时表现出了行侠仗义、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说:“不,家顺叔,对坏人决不能心慈手软!他们今天可以刨一头死牛的尸体,明天说不定就能进屋公开抢劫!你老人家等着,我帮你到派出所报案!”
说完,成忠叔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包括爷爷在内的所有人,都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吃午饭的时候,成忠叔回来了。他的神情有些沮丧。爷爷迎住他,问他怎么样了。成忠叔半天才慢腾腾地说:“叔,你说准了!派出所说他们大案要案都忙不过来,哪顾得上一头死牛!”爷爷听了低下了头。但成忠叔又马上告诉爷爷,说派出所的同志要大家提高警惕:现在有一伙盗贼,专门在逢集的日子里到农户家行窃,偷不到现金连活猪活羊都敢牵走。所以逢集的日子大人一定不要都走光了!
成忠叔说完,看着爷爷。爷爷抽了半天烟,才说:“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事!”然后他问成忠叔:“成忠呀,你说这世道人心究竟怎么了?”
成忠叔说:“叔呀,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你想开些吧!”
第二年,我们屋后的李子树,结的李子又小又青,像是塆里那棵苦楝树结的果一样。我摘了一颗丢在嘴里,马上涩得吐了出来。爷爷说这是花花阴魂不散,“变了牛还遭雷打,谁又想得通呢?”这年的李子掉了一地,因为谁也没法吃它们。
从我上学以后,堂妹就只能形影不离地跟着奶奶了。这个小跟屁虫已经四岁多了。这天,奶奶要到上季预备好的麦地里种花生,自然又是要把这个小跟屁虫带在一起。在跨院子前面的阴沟时,堂妹摔了一跤,奶奶弯下腰去拉,背篓里才浸过尿的草木灰倒了她满脖子满身。奶奶生气了,一边抖着脖子里和身上的灰,一边推着堂妹说:“你给我好好看到路走,行不行?你没看见我像蚂蚁搬家,背上背一坨,肩上扛一坨,手里还要牵一坨吗?你个鬼丫头想把我折磨死吗?”
堂妹还像受了委屈,咧开嘴想哭,但到底没有哭出来。因为她听奶奶这样的唠叨太多了,幼小的心灵已经学会了忍受。其实奶奶这样冲我们发过气后,心里也后悔,有次她对爷爷说:“唉,老头子,你说这是什么事?婆娘当家羊耕地,大人受苦拿娃娃出气。这娃娃有什么错,又知道什么?”可奶奶知错不改,做过这样的自我批评以后,遇到不顺心的事还是会对我们发脾气。
到了地边,奶奶松开堂妹,放下锄头和背篓,摘下几片桐树叶铺在草地上,对堂妹说:“小祖宗,你给我在这里坐好,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听见没有?”堂妹就很听话地在桐树叶上坐了下来。奶奶接着把装有花生种子的篮子放到地边,提着锄头下地了。地里的小麦梢头已经半黄,但叶片还很青。在金色的阳光下,麦地里的景物呈现出很丰富的内容,不像完全成熟时那么单调。奶奶走进麦地,就一头把身子埋进麦穗里,在麦棵间预留出的空隙里刨着坑。麦芒刺着她的脸,麦叶割着她的手,尽管她戴着草帽,可四月的阳光和麦地里不流通的空气还是蒸得她汗水顺着头上直往下掉。奶奶顾不得这些,庄稼人嘛,哪会连这点苦也吃不下?她只惦记着今天上午能不能把这块地里的活儿干完。
但是,奶奶并没有忘记她的另一项神圣而重要的责任和义务。每刨一段坑,她都要从麦穗中间抬起身,朝桐树下瞅一眼。第一次看堂妹的时候,堂妹在树下坐得很乖,奶奶有些放心了。第二次再看时,发现堂妹伏在地上,非常投入地唱着一首《请蚂蚁》的儿歌:
黄蚂蚁,黑蚂蚁,
请你公,请你婆,
公公不来婆婆来,
打起锣儿一路来!
先来的,吃肉肉,
后来的,啃骨头!
奶奶看见堂妹撅起的小屁股,听着她稚嫩的童声,不由得高兴地笑了。她知道堂妹正在和虫子、蚂蚁玩着,就一下放松了。小孩子家,只要找到了玩的,大人就少担心她了。奶奶这样想着,又一头把身子埋在了麦地里,一口气刨到了地角。等她再直起腰一看时,奶奶觉得天轰然塌了下来,眼前一片黑暗:她看见堂妹蹲在装花生种子的竹篮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里面的花生米——为了防止地老鼠和山雀子偷吃种在地里的花生种子,那种子上拌有农药!奶奶一张被太阳烤红的脸刹那间白得怕人,但她这时还没有完全乱了方寸。她扔下锄头,就朝堂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惯用的口头禅:“小祖宗呀——”
奶奶的声音又尖又大,不用说把堂妹吓住了,连周围树上“叽叽喳喳”乱叫的鸟儿,这时也惊恐地飞了起来。
堂妹的手僵在了半空,惊慌失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朝她飞跑过来的奶奶。奶奶扑到她身边,一把打落了她小手里还攥着的几颗花生米,将堂妹抱了起来,口里不断叫喊着:“小祖宗,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堂妹完全吓呆了。
奶奶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后,这才抱着堂妹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伸出两根手指到堂妹的嘴里去掏。可堂妹觉得这很不舒服,奶奶的手指刚伸进她的嘴里,她就狠狠地咬了奶奶一下。奶奶痛得叫了一声,拿出手指,气愤地一巴掌打在堂妹的屁股上,堂妹这才“哇哇”地哭了。
刚跑回家,农药的药性就开始发作了。先是身子发抖,脸色变白,接着小身子就在奶奶怀里像蛇一样扭动起来,接着牙关紧闭,口角像螃蟹似的直往外面冒白泡,任谁拍她喊她也不睁开眼睛。奶奶这时完全乱了,只知道抱着堂妹像驴一样转着圈,捶胸顿足地大叫着:“天啦,这可怎么办呀!天啦,怎么办呀?小祖宗呀,你要奶奶的命了呀……”
听见奶奶的叫声,爷爷回来了,成忠叔、大妈,还有玉珍婶、凤玲嫂等都涌到了爷爷的院子里。爷爷那一时也傻了。成忠叔一见,急忙从奶奶手里一把抱过堂妹,大叫了一声说:“秀婶,你还抱着她做什么?还不赶快送医院!”
爷爷一下醒了过来,也急忙说:“对,对,送医院,送医院!”
爷爷说着要过来抱堂妹,可成忠叔挡开了,说:“家顺叔,我们年轻人跑得快些,我抱着她先跑,你们后面跟着来!”说着,成忠叔撒腿就向前面跑去。跑了一段路,成忠叔才想起来,回头大声问:“家顺叔,送县医院还是镇医院?”
爷爷还没有回答,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送镇医院吧,镇医院近些!”
成忠叔说:“好,那就送镇医院!家顺叔,你们到了镇上,给福来哥和杨霞嫂子打个电话,出了这么大的事,回不回来,也该让他们知道!”说完,成忠叔就一头扎进了烈日底下。
等成忠叔走后,奶奶才回过神,她一屁股瘫坐在院子滚烫的青石板上,开始对众人一边哭一边诉说:“都怪我呀!都怪我呀!我以为她还在‘请蚂蚁’,就没有管她,哪知道呀!”说着,又重重地在脸上打了几下,接着说:“都怪你这个老糊涂,你怎么不把花生篮子挂高些呀!要是芳芳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什么呀!天呀……”
众人一边把她往屋子里拉,一边劝着说:“梦秀婶子,你也别伤心了,有钱难买早晓得,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呢!”
奶奶还是长哭不止,说:“要是芳芳不在了,我也就跳渠江算了……”
爷爷一手挽着一只包袱,一手提着一只暖瓶,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奶奶不想活的样子,瞪了她一眼说:“不想活你们都死吧!你们都死了,就留下我这个老头子现世吧!”
奶奶听了这话,马上就不哭了,盯着爷爷的背影,看着他佝偻着腰,跨着老迈的步子朝镇上走去。奶奶没有想到,爷爷这句话,在不久的后来就成了事实。
成忠叔抱着堂妹,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当他到达镇医院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医生翻了翻堂妹的眼皮,先给她打了一针,接着将一根橡皮管子,从堂妹的嘴里一直插到她的胃里,然后端来一盆散发着气味十分难闻的药水,从橡皮管子里往堂妹的肚子里灌。医生说这叫“洗胃”,就是把还残存在堂妹胃里的农药洗出来。堂妹不断呕吐,先吐出的东西还有一些食物的渣滓,可后来灌进去的是清水,吐出来的也全是清水。等爷爷赶到医院时,堂妹已经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小脸和身上盖的床单一样白得晃人,口鼻紧闭,呼吸微弱,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
“问题不大了,大爷!” 医生对立在床边神志恍惚的爷爷说,“幸亏发现得早,药量不大,又抱来得及时,不然,这娃娃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