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河流卷走了代代人物,连同他们的功过,而时光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岁华摇落,颜色终不能改,惟有从前人的故事中寻找昔日的暮鼓晨钟借以鉴明今日的官海浮沉。那被岁月掩盖的盛世繁景,匆匆白驹过隙成为空白。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刘希夷
花开花落,本是世间最平常的事。慵懒地闭起眼似乎还能从“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幽静中听到花瓣掉落的声音,美好而残忍。初唐时刘希夷吟了一首《代悲白头吟》,从此,落花与生命易逝、美人迟暮渐生关系,落花的飘零之感也在唐诗中不觉凄美了起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常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为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刘希夷《代悲白头吟》节选
唐才子刘希夷,史书载“美姿容,好谈笑”,19岁中进士,后适逢武后专政,英年早逝。自太宗后,唐王朝的历史是心酸的。高宗儒弱,武后强悍,在文人那里,贞观之后的王朝似乎被大大戏弄了。刘希夷正是那时文人墨客的代表,悲叹世事。世间变动总是很容易撼动文人敏感的心。
这年的刘希夷还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感叹红颜易逝,青春易老,繁华易过。在他,把自己与落花作比,体认到“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哲思,落花逝去,还会再开;青春衰谢,再不回来。而“年年岁岁花相似”,体现地却是生命常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流程。这种向往无穷生命力的情思,把青春的伤感冲淡为一缕淡淡的感伤,一声轻轻的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奈何明年花开,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这让人不得不想起曹雪芹先生笔下的那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许是曹雪芹珍爱刘希夷这绝世之作抑或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灵犀相通,纵然时光荏苒,有心者亦可以有此共同心境,写出如此动人的诗句。落花与韶光,同是死亡唇边的一滴眼泪。
命运之手如同魔术师的黑袍子,永远都不知他下面将会带来什么或带走什么。这首叹命运无常、人生易逝的诗,竟牵扯出一段与其内容惊人相似的命案。刘希夷的舅舅宋之问,为了这两句诗不惜与自己的外甥反目成仇,29岁的刘希夷因与宋之问争夺这首诗的著作权而死于非命。一个才子的一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殒殁了,彼时的刘希夷又怎会想到笔下凋败零乱的落花竟是自己命运的无情谶语。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青春与生命如同凋落的春光一去不返,只能化作春泥滋养来年的春红,轻微的一叹似一汪对生命易逝的无奈和感伤的泪眼。从此,落花成了唐诗中最凄美最伤情的场景,连情诗王子李商隐也对落花的摇落飘乎之感也一样心生怜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归,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李商隐《落花》
一生都为一个情字画地为牢的李商隐,这一次因暮春时节园中的飞花而感伤,李商隐的落花与诗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落花的飘飞和流连不止,是诗人对生命的执着与留恋;落花幻灭和飘落无迹,是诗人对生命归途的思考和哀叹。“芳心向春尽”,是落花的芳心,还是诗人的芳心?这已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验。李商隐带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无限悲凉和感伤来到人生的迟暮之年,而越到人生的暮年,对生命的体验越深刻、悲凉,那是一种对生命大限到来的无可奈何的感伤。
感伤乃是对美好事物一去不返的留念和追想,骨子里是对美好事物的赞赏、眷恋,只是这种感情在自然界和人世间两个方面因其不可抗拒的规律而无力挽回,令人升腾起一种无奈的哀悯。多情的李商隐在看罢满园衰败的景象时,也只有沾衣拭泪让人唏嘘不已。
然而,自然的景象周而复始,诗人对花的理解也非一成不变,不论是刘希夷还是李商隐,亦或其他大唐的诗人们,用他们的眼睛看到了花之常态,却用心写出了动荡的灵魂。
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严恽《落花》
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环流水醉流杯。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
杜牧《和严恽秀才落花》
唐代科举正月考试,二月放榜。春光虽好,奈何严恽屡试不第,是以问出花“为谁零落为谁开”一句。“零落”所代表的失意与“花开”所代表的得意恰成鲜明对比,诗人的苦涩溢于言表。而杜牧的诗感情色彩更为强烈,“不恨凋零却恨开”,人生的得意与失意各有体味,纵然是得以中举,又何尝就可以鸿图大展呢?“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的落花绝唱恐怕与严恽和杜牧堪称知音了吧。
偏爱花的诗人实在太多,诗圣杜甫喜爱在江畔独步寻花,“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是他对自己心境的解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与当年名满京城的音乐家在江南落花中黯然相逢的场面,暗示着对于繁华盛世一去不返的深沉慨叹。“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像是一个信号,不仅暗示唐朝盛世的衰落,也标志着中国诗人的情绪由高昂转向黯然。杜牧眼中的落花也是触目惊心:“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飘摇欲坠的花朵竟也似那高楼上为情所困的觅死之人。落花与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命运堪比,前途渺茫,诗人的心境也在这风雨飘摇中动荡不安。是不是因为背负了太多的意义,每一朵花坠得才那么沉重!
无论是比美人、比生命还是比时代,花都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静静地站在世人面前,在脚下绽放给人们看,也衰败给人们看。婉曲的生命都脆弱易折,无论花还是人事;繁盛的景象都地久天长,无论诗还是人生。
《宋之问与刘希夷命案考辨》周吉国《作家杂志》2009.5
《生命的焦虑与渴望_论刘希夷诗的生命意识》刘成君《焦作大学学报》2006.1
光阴绝笔,流年错:韦应物
韶光溅落,时间倒退至相逢那年的光影交错;流年匆匆,岁月在沉默中隐去曾经的体态。转眼间,世事已沧海桑田。多少诗人在岁月的缠绕中白了头,相逢相知一笑而过,都只因流年如阳光下树叶的倒影,斑驳错落。
韦应物深知这一切,世间所有因时光而犯的错,都化作诗篇,缠绵入梦。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许是目睹过繁华才会明白凋零的意义。韦应物的一生就经历了这冰火两重的煎熬和考验,方知流年终可拨散亲情和聚首。
出身于显赫家族的韦应物,父亲与叔父都是远近驰名的丹青大家,所以15岁的他就得以近侍玄宗,看尽盛世繁华,享受人间最骄奢的生活。然而,一场安史之乱改变了多少诗人的命运,此后的韦应物流离失职,泡尝人间沧桑。战火和离乱让他倍加懂得亲情的珍贵和生命的意义。
在战乱年代,活着的时光都是被赋予的,每一天都是生命给的恩赐。流水的年头,冲淡了诗人心中的如诗如画的岁月,剩下的,只是对岁月无情的感叹。
诗人说:像九月的云和六月的雨,说不定哪天又在雾里相见,谁知这一别竟行云流水,阔别十年。再相见,手仍旧那般温热,语笑嫣然。忽然间发现,自己和故人都已龙钟老态,发疏鬓斑。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反而是岁月磋砣让人空叹,诗人收放自若的情绪让人折服。
绘画艺术中有所谓“密不通风,疏可走马”之说,诗亦如此。这首诗的前两句不过是相逢的背景“流水十年间”以流水表岁月如流的时光飞逝之感,仿佛置身在这相逢的画面不忍切换。这两句,时间最长,空间最短,人事最繁。这两句所用的是流水对,自然之水是无情之水,而情谊之水却不可无情,纵使浮云承载的是悠悠离情,绵绵的流水仍是阻隔不断。
“欢笑”还未来得及,“萧疏”又硬生生将岁月的残忍拉回眼前:情如旧,鬓已斑。不归去的缘由是“淮上有秋山”。身在中唐的韦应物收敛了盛唐诗人的盲目乐观,“秋山”的存在打破了沉浸于岁月流逝的伤怀之中,使刚刚的失落之感稍有回旋。至于是沉溺于对往昔时光的追忆还是向往淮上的秋山,诗人给我们留下了选择的余地。
仿佛还是昨天,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记忆中的那个人还是明眸皓齿,柳眉朱唇,奈何时光太匆忙,还未来得及促膝长谈,就已时过境迁。这不由得让人想起《惊梦》那一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眉眼还是那双眉眼,只是眼神不再流转。略发浑浊的瞳眸,是岁月的杰作,雕刻于面容之上的,是时光的纹理。一日又复一日,更况岁岁年年,去日苦多,杜甫也一样叹道:“明日隔山月,世事两茫茫。”再次吟起,徒增天光苍老世事鄙陋之感。
是怎样的世事茫茫,让诗人和世事都这般,断了水,又隔了山。
十年,血管里的血液由湍急到时缓慢;十年,颠覆了沧海复原了河山。诗人的血与泪、爱与恨都在这似水流年间消然动容,无论怎样挽留都不再回头上演,杜甫也叹慨:“五十年间似反掌!”那年的天光随大唐的浩荡钟声传向远方,只留下徐徐尾音,诗人们的惆怅却源远流长。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若不是血脉里相同因子的颤抖,人生路上或许就此擦身而过再不相见。是的,十年之后,相遇街头,已不能再凭容貌相认,交换姓名才晃然忆起曾经那么熟识的脸。这些许年间,多少事欲说还休,人生的苦辣酸甜均已尝遍。把酒向苍天,泪落天地间。暮色降,月光寒,晚钟沉沉又该入眠。明日巴陵道上的尘与土还要继续沾染,过了秋山还有万重山。这对面相见却不敢相认的场景,多少次发生在战乱或迁移的诗人身上,叹只叹世道的多艰使骨肉分散,姓太多的诗人被时光蒙住了双眼。
唐朝的繁盛使诗人们的心态相对乐观,感慨时光的诗歌发展至大历年间,褪去了建安时期诗人的那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取而代之的是相逢中寻旧梦,相聚中怅时光流逝的感情。李益的这首诗亦是如此。
乱世的相逢更增加了历史的沉重,“十年”对应下文中的“沧海事”,弹指间世事已千般改变。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诗人强烈的画面构图感,“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好似看见一双兄弟从对面相逢不相识到好似曾相识到最后恍然相见的记录过程,由“惊”到“忆”这一缓慢的过程相信会有万般镜头一起涌入眼帘。而这组镜头的导演正是一向无情的时光,正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正是无情的岁月,将“沧桑事”填满了人生的一个又一个的十年。
时间的细手无孔不入地伸入每一个空隙,变幻着世事。“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走过童年的巷口,依旧是早年的槐花香。树有年轮,人有生命线,当掌心生出纠缠错落的纹路,谁还记得每一条是为谁而生。再见时,微笑着说声,“你好吗?”离别时,挥手道声珍重,不相见此生便是陌生人。不是你我太无情,实在是相遇太早,敌不过流水,赛不过时间。
枕着诗入眠,把岁月的风尘洗卸在诗人的笔墨中,把相遇与别离的乐与痛化为流水淌入这方盛着光阴的砚台。饱蘸诗情,笔触浓淡,书罢了然。
于笔墨间找寻逝去的如水流年。
《论韦应物诗歌的生命意识》吴惠敏《江淮论坛》2010.3
怀古伤今最秦淮:刘禹锡
有关秦淮的记忆,是一些诗句的散乱碎片。仿佛是昨夜刚刚读罢的一部书简,然后再次捧起温读却仍然恍若隔世。“江南有我许多的表妹,而我只能采其中的一朵”,诗人的话,真叫人怦然心动。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刘禹锡《石头城》
这是唐诗里秦淮河,是刘禹锡笔下的淮水。唐诗里的秦淮河繁华并且寂寞,岁月如歌,悠悠秦淮,伤感是岸。远山还是那群远山,时光和潮水一起冲刷着古老的城池,多少诗人在不同的城池里做着相同的梦,而有多有少梦里有着诗人魂牵梦绕的秦淮河。
是年,唐朝已开始走向没落,朝堂上党羽之争越发严重,宦官当权已成风气,藩镇割据势力回温,种种的种种让太多有着忧国忧民之心的文人叹足了气、操碎了心。刘禹锡也位列其中,这位桀骜不驯被人戏称为“倔驴”的诗人此时也一筹莫展。
他在墙垛下低着头反反复复踱着步,周围寂寞无人,只能听见淮水拍打城墙的声音,皎洁的月光旁若无人地照耀着每一块石砖,无私地点亮着城墙里头。刘禹锡不禁心中郁结:这潮水这月光也曾光顾过六朝的大门,看过它们的繁盛和落没,如今又要看我大唐的笑话了!想到这里,诗人心头一痛,摇摇头离去。脉脉秦淮,铮铮金陵,鉴证了六朝更迭;车水马龙,纸醉金迷,鉴证了千古帝王的笑容和眼泪,也鉴证了大唐历尽风雨的起伏命运。而这诗,和淮水明月一样,都是历史的冷眼,静静地看着。
余秋雨先生读罢此诗说:“人称此诗得力于怀古,我说天下怀古诗文多矣,刘禹锡独擅其胜,在于营造了一个空静之境。惟此空静之境,才使怀古的情怀上天入地,没有边界。”
无论古人还是今人,不可否认的是,多数中国人都是喜欢回忆的,骨子里的念旧可以生发出一种情感:越是即将失去的,越发珍惜。
盛世的山山水水,却常常入不了诗人的眼,往往在易代换主之时,才有那么多的诗人从祖国的河山中看到自己的依恋。王尔德说得多好:如果不是担心会失去,大概我们还会放弃更多的东西。
放弃了也好,伤怀也罢,淮水还是那个淮水,一如既往地向远方奔去,把故事和历史都远地抛在了脑后,徒留下诗人在岸边惘然。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泊秦淮》
这是杜牧笔下的秦淮河,盛唐过后,只有在秦淮河,诗人才把兴国兴邦的担子放到了女子薄弱的肩膀之上。杜牧这天夜里乘船停靠在淮水畔,此时的大唐已每况愈下,虽距灭亡还有几十年,但敏感的诗人已经嗅到了亡国的伤感。正在惆怅的杜牧此时却听见两岸的酒家里传来歌女的歌声,唱的正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南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叔宝沉湎声色,昏庸亡国,《玉树后庭花》是典型的宫体诗,他在后庭摆宴时,一定要叫上一些舞文弄墨的臣子,与贵妃及宫女调情。然后让文人作诗与曲,让宫人们一遍遍演唱。南朝最终被隋朝灭掉,因此,《玉树后庭花》理所当然地被称为“亡国之音”。
联想到唐朝的岌岌可危,烦乱的杜牧只得将罪责落在了不懂政治和历史的歌女身上。但可怜的歌女和可悲的诗人又有谁能懂他们的心情呢?只有身边沉默的淮水,载着历史的幽怨,趁着月夜东流,汩汩地好似一首呜咽的歌。
秦淮河每天都在这里,流淌着,守护着岸边的子民,无论是前代还是此朝,太多伤感的故事被记下,却没有留下名字。只有那些诗句中记录的发生在秦淮河上的事,让后人读起才唏嘘不已。
这一天,卖花的姑娘照例从画舫经过,用她一贯的温软细语喊到:卖花,卖花。新摘的花儿在阳光下格外娇艳,露珠点点在花瓣上闪烁,晨光下仿佛是珍珠般的泪。
“咯吱——”一声悠然的响声,画舫的窗子被推开,小姐的头探了出来。
“都有什么花?”
“除了水里的荷花呀,全都有!”卖花姑娘指着河里的荷花独自咯咯地笑起来。桥下的流水潺潺,民家的乌篷船在桥下静静泊着。卖花姑娘心情大好,立在桥边等生意,不由得哼起歌来:约郎约到时日出时,等郎等到时月偏西……
楼上的小姐在这时走下画舫,小姐是来卖花的,可听了这样的歌唱,竟是久久无语。
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足可以让往事前尘回到眼前。
后来,庵堂就是秦淮河上的这个小姐的家了。往事如烟,一颗菩提的种子落到凡尘,结束了人间一段好姻缘,增加了一个虔诚的信徒。这是宿命,是秦淮河里的又一种伤感。
这是冯梦龙笔下的秦淮河,殊不知隔了两个朝代之前,这河上的明月也曾照过伤怀的刘禹锡,诗人也曾在同一片城垛下踱着步子,抬头望着明月,吟着有关秦淮河的一首诗,做着有关古今的一场梦。
“楼台一望凄迷。算到底、空争是非。”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参不透的永远是当事人。古今多少功过兴衰、情深缘浅,透过眼前的迷雾仍难看清。诗人或作家们在秦淮河中寻找灵感,直至世代更迭、人情散尽,古代的早已过去,当下的仍未过期。或者像刘禹锡一样对着冷月空城独自伤怀,或者像杜牧将所有的怨恨找一个不相干的发泄对象,又或者像冯梦龙笔下的小姐将宿命寄托在佛陀身上。所有的意义都不过是因了念旧,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不经意间又飞入了谁的窗子,惹了一地的留恋和惋惜。
而秦淮的生命远比每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长得多。当现在成为往事,一切的新又变成了旧,让后来人继续怀念、伤感,因果相生,永远轮回。
秦淮河就是这轮回的连结点,带着古今的大城小事,奔向下一个时代,奔向诗人的梦中。
《江南》央视纪录片
《石头城》的怀古意识 梁斌
《刘禹锡——道是无情却有情》郭保林《散文集萃》
《刘禹锡人生情怀的探究》张月娥《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12
《刘禹锡与巴山楚水》贺秀明《厦门大学学报》2004.1
寂寞中寻找永恒:张若虚
一首诗,引领诗歌走向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人,创造了一个新的气象。从张若虚这里开始,诗步入了初唐,开始了一个不平凡的历程,张若虚自己,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人物。关于他的生平,除了两首诗之外,几乎再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后人也只能从这曲神秘的“以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里》里去暗自揣测他的经历和一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被雪藏了百年的张若虚因了这首诗名动后世,它突破了六朝宫体诗的艳情奢靡,为唐诗盛况的来临打下了最初的根基。
春、花、月、夜,单看这四字,就已美感连连了。一轮皓月,照着古今离人,亘古不变的东升西落,却给张若虚带来了别样的思考:不再是建安时期“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对岁月流逝的无奈,而是带来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宇宙的轮回感叹。
春江之畔,多少人在朗月之下,一代一代不停更迭。月色下迭出春江夜色,春江夜色中迭出个初唐胜景。人生便如此,多少柔情万种,多少凄美多情,在这如水般月华下,更迭着,反复更迭着。
人生百年,急驰而过;唯有江月,淡泊尘埃,千古不变。
月是寂寞的,却也因了这寂寞而永永远远地存在于宇宙之中。想必张若虚一定是了解这江月的。
几米在他的《月亮忘记了》中说:
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
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
每一个黄昏过后,大家焦虑地等待,却现也没有等到月亮升起。
潮水慢慢平静下来,海洋凝固成一面漆黑的水镜,没有月亮的夜晚,世界变得清冷幽寂。但是,最深的黑夜即将过去,月亮出来了……
这本书讲的是人类本初固有的寂寞感,一个小男孩与月亮相伴的故事。人类对月亮的依赖其实是对自身的不相信,故事中的孩童如此,张若虚也如此。
如此甚好,不必再去管月的阴晴圆缺,诗人总是叹着人生短暂,还没有完成此生的理想就早早夭折。月亮似乎就这样被诗人妒忌着,一代一代,映照着世人却也背负了太多的怨恨和无名的妒羡。反过来想想,还好人生短暂,春花秋月只剩珍惜。如若时光被拉长,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看腻了这世间大好景色,怨光阴遥远,恨不能长眠,如此相比,岂不是短暂的人生更让人留恋?
凄冷的月到底有多少谜,让诗人们好生迷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和月”,欧阳修一语道破多少诗人心中羞涩的秘密。在此景面前,张若虚也逃脱不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一句,泄露了诗人心底的隐私。再美的风光景色,也不过是思念的铺垫罢了,只是诗人没有再多说一句,没有告诉世人他念的是哪家的良人,让他“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爱情恰似这轮江月也有圆缺,该拿什么延续爱情到永远?命运那只翻云覆雨的大手,捉弄了多少人,推倒了多少泪落的离人。
爱情也如人生,短暂而倍显珍贵。多少诗人为红颜折腰,而红颜最终也为这人事折腰断念。《春江花月夜》是诗,更是曲,是一曲为心爱的人演奏的情曲,也是一首对爱情飘渺无依的离曲: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身陷爱情中的人都渴望永恒,并不遗余力地为之努力着,可是爱一个人是寂寞的,无论对方是否回应,都始终是一个人的事。寂寞得如这当空的明月,不待任何人。
南唐李后主颇能理解张若虚的心,同样的月光照着同样难言的爱情: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不同的是,张若虚身处初唐,怀着是人类童年时期的天真与浪漫,任性地做着人生的梦,憧憬着爱情,在无限美好中陶醉翩跹。而后主李煜却是尝尽了世间冷暖,爱恨盈缺,方知人世莫测,如月色一般冷酷无情。这种孤独之感,并不是文人专有,暮年的爱因斯坦在他的《我的世界观》中亦说:“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旅客。”这种孤独恐怕是任何公式和算数都无法求解的。世间还有多少人为此煎熬,落得个寂寞半生。
张若虚的寂寞无处不在,诗中的几个问句吐露了玄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乍一看以为是屈原的遗迹,语气间满溢着《天问》的姿态,不过屈大夫是问天问地,问的是天下,而张若虚问的是月是人,问的是自己。人生短暂,很难说到底哪里才是不朽的归皈。
诗的人追问始终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只有重归春景,看看闲河潭落花,赏赏落月西斜,留待后人解答。没想到,这一句无心的“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正是最好的解答。
日复一日终成永恒,宇宙的每一颗尘埃都有去处,来日化成一个新的气象。形式千般变化,月还是那个月,水依然奔腾。人生便是在这反复地变化中永远前进,直至永恒。
月可落,花可无,春可尽,情却不可无。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诗人在春夜月下一语成谶,正如闻一多大师所说的:“这是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
在这孤寂的夜里,一切都定格成永恒。
《未妨惆怅是清狂》辛然 陕西师大出版社
《一江月 一生情——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赏析》洪小兵《中国古代文学研究》2010.5
《生命在寻觅追问中升华——《春江花月夜》心解》张乃良2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