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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英雄泪

悲剧并非是上天给了你一无所有的人生,而是上天给了你绚烂夺目的人生,却独独不给你实现梦想的机会。

独卧病榻闻题名

十九岁,纳兰还在科举的路上跋涉着。

事实上,跋涉这个词用在纳兰身上是不确切的。读书,科举,入仕途,甚至封将拜相,这一系列里程碑式的事件自他落地就燕翅排开,立在人生的驿馆边,等待他一一抵达。

一路顺风地走到了科举的最后一站,上天与纳兰开了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玩笑。

就在殿试前几日,一直与纳兰纠缠不清的寒疾不期而至。纳兰也因此失去了殿试的机会,只能再苦等三年。三年,三十六次月圆,一千多个日夜。不长不短的时间,一点不明不暗的希望,拖着一副亚健康的身躯,纳兰的心也被吊在这倒春寒的清冷空气中不知进退。

带着三年一度的金榜,康熙十二年的春天如约而来。韩菼,徐倬,王鸿绪,这些常挂在纳兰嘴边的名字此刻在金榜上熠熠生辉。

海子岸一定人头攒动吧,纳兰心里默默地想。几个月前,纳兰迎着扑面而来的料峭春寒,一人立于还未消融的海子岸边,一寸一寸地向往着进士及第后与同年相会万春园的情景。在那有所期待的世界里,连凛冽的春风也沁有微甜的酒香。

数月后的阳春,烟柳满皇都。本该尽享红袍玉带的纳兰却一席素衣,病倚春城斜角,空望窗外赭白青黄的回廊映廊下碧溪流水,微叹时运不齐。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他这一声叹息,惊得蝶起花落,一春憔悴。

怎能不憔悴呢?

区区五十六字间,纳兰的思绪已风尘仆仆地飞越七百年。从东汉的建安时代,辗转到南北朝并立的纷纭乱世,继而直指晚唐藩镇割据的硝烟战火。贯穿思绪的半部战乱史,倾注于笔下不过弹指一挥间。年少的纳兰已学会翻折历史的页脚,为当下的芸芸众生作注——一如他自己,纵然才华横溢,纵然出身高门,却和最平凡的人一样躲不过命运的捉弄。

在这里,纳兰又一次提到了兰成。兰成即南北朝时的诗人瘐信。兰成,兰成,与纳兰成德相似几多,而成德又是纳兰的曾用名。同样出身贵族,同样聪敏好学,同样怀有经世济国的一腔热血,纳兰与瘐信虽时隔一千多年,却于冥冥中有着丝丝缕缕剪不断的因果。花甲高龄的瘐信生于乱世而淹留于他乡,一生漂泊难以得志。纳兰以瘐信自比,似也在暗自感叹机会的擦肩而过。黄昏灯影下,那些白日里辛苦隐藏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虞美人

此时的纳兰一个人躲在深静小堂,与药炉短灯为伴。一抹微漾的羡慕,洒上一星半点的懊悔,裹一分沮丧,一分决意,这缠绕作一团的气息缓缓弥散在空气中,也腾起一丝涩意在心头。

多情多病,不知多少人曾作此无谓的感慨,却鲜有人通晓其中真谛。乐事悲事,走过后,往往一笑成空。

挂着标准的微笑,纳兰应付着亲朋故旧的问候与关心,那种淡然的言语重复得多了竟连自己也快要相信了。只是灯影下,当他直白地剖视自己,发现这颗砰砰乱跳的心竟然还是会痛。谁说痛苦不是好的?至少可以确认灵魂没有在追求功名的路上遗失,至少可以愈加清晰地突显出往昔的辉煌与美好。

此刻,纳兰只需要一个静谧的地方,从心的墙角挖一处伤春的冢,来收容他孤寂的泪滴,以及那些无端的悲凉的情绪。

纳兰这些小心翼翼的牢骚是可以理解的。他因病未录,可以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正当些许沮丧困于心头时,纳兰意外地收到了一篮樱桃。樱桃自唐代起便是新科进士庆功宴上的主角,时人谓之“樱桃宴”。

纳兰收到这份早来的礼物,略有不平的心该有所安慰吧,他似乎该庆幸还有那么多人相信他的才华,等待他的厚积薄发。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猜测,送樱桃的究竟是什么人呢?纳兰从未对此有任何提及,更引来后人无数的遐想。

可有些时候,愈是想隐藏起来的情绪,愈是被照得清晰。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临江仙·谢饷樱桃

红樱桃,绿芭蕉,流光轻易将人抛。

一捧樱桃在握,逝去的似水年华又在纳兰心中悄悄浮起。与送樱桃的那个她一别已是多年。不知道现在的她已嫁作人妇还是初为人母?当年杜牧与那位湖州女子相约十年之期,那时的杜牧还是宣州小吏。十四年后,待他终于如愿出任湖州刺史,但见“绿叶成阴子满枝”,那位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已成婚三年。

人生中很多风花雪月的事,总是续一个冰凉的结局。

纳兰与她大约也如此。

不能责备他们不够坚定,不够执著。红尘间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颗颗算盘珠,被不如意的命运肆意拨弄着,甚至来不及在多舛的命途中略略喘息一口,便匆匆地投入到柴米油盐的繁杂中。被迫拉开的物理距离将他们多年来的记忆层层过滤,再由时光打磨至晶莹剔透,方可回味终生。

只是,纳兰这一番衷肠诉与谁人听?

且将手中红粒权作红豆,此刻暂解相思。

他与她空间上的海角天涯,精神世界的相依相偎,如冰与火的交替,淬炼出柔肠百转的思念。春光下满篮红粒流光溢彩,似一波温润的目光无言地摩挲着那颗已冷却下来的心。此刻,纳兰再也道不出任何违心的祝福了。

若不能相濡以沫,不得长相厮守,便不如索性相忘于江湖。

珍重吧,纳兰在心里对她说。

原来,肠断泪绝,也不过如此。

风流正年少

绿了江南岸的春风,度了巍巍的秦岭,闹醒了沉睡的皇城。

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纳兰因不期而至是寒疾错失殿试。纳兰犹记得,那年温柔的三月风拂过了新科进士的朱袍下摆,抹红了万春园里樱桃的脸,却迟迟不肯到纳兰幽深的小筑赴那一场短暂的邀约。

两年过去,那些灰暗的寂寞终被枝头红杏驱走。此时,少年的纳兰脸上除了酽酽的书卷气外,几度春秋悄悄为他描了锋利的剑眉,英挺的鼻翼,平添三分英武之色。

这一年,纳兰刚刚二十出头。读书作文之外的世界显然要奇妙有趣得多,春踏青,秋狩猎,交游沽酒的好时光总是令人流连忘返。

束紧衣,骑骏马,深秋肃杀之际,约三五好友于郊外射箭,原是满州少年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与其说他们在秋日练习武艺,不若说他们在用短暂的奔腾祭奠先祖们马背得天下的那一段腥风血雨。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风流子 秋郊射猎

南方蓼红苇白时,正是北地碧云黄叶季。在这一片郊外密林,春与秋如一对双生子,扮了截然不同的样貌。现在的郊外,不复仲春时节的繁华模样。没有乱花与眼睛缱绻软语,也没有浅草与马蹄此起彼伏的游戏,纳兰眸中的秋是安静的,纵然不是深沉的百尺深潭,也不再是喧闹的叮咚溪流。

如果选一种颜色来描绘这个秋天,金色无疑是被默许的答案。那么,如果用一种声音来形容呢,达达的马蹄声,催人的号角声,还是苍鹰低空掠过的呼啸声?都不够传神。还有,那芦荻凋落的瑟瑟声太过落寞,雨滴空阶的嘀嗒声太过孤寂,那簌簌的落雪声又太过冰凉。

不若无声。

无声中,纳兰听到了秋的声音。

秋水淌过的淙淙声,秋雾沁入毛孔的嘶嘶声,以及秋叶由青转赤之际光影微动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无声中,纳兰由小小的冬郎长成为一个怀有报国之志的青年。

理想的起点,往往是痛苦的开始。纳兰为了他的鸿鹄志,比别家的公子多付出了许多的不眠之夜。挑灯夜战,秉烛夜读,是他一成不变的夜生活。三年,一千多个深夜里,纳兰熟读了《资治通鉴》和古人的言辞,即使渊博如恩师徐健庵也不得不赞叹纳兰已学而大成。日日滴水的积累,有着穿石的惊人力量。《通志堂经解》,《渌水亭杂识》,《侧帽集》,《饮水词》,他短短的一生不过三十多年,却留下了数以万计之言。

彼此,西南有三藩与清廷鏖战,东南有郑经与清廷对峙两岸,入主中原不到半个世纪的清王朝此时腹背受地。

若纳兰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大可不谈这些舞刀弄棒的血腥事。如果他只是随命运浮沉的耄耋老人,也可于江南水乡择一温柔地颐养天年。可惜,这些都不是纳兰的归宿。七尺男儿,生于未平之世,保家戍国方是人生正途。正像汉时飞将军李广,驰骋沙场五十年,纵使兵败一隅,却历来是后人景仰的报国英雄。

战场与美酒,向来是英雄屹立的两个支点。千军低吼,万马嘶鸣,这般恢宏的气势才趁得上醉卧沙场的冲天豪气。他人眼中炼狱般的战场,于纳兰眼中却像是浴血重生的希望之地。

只是这一份希望来得太过血腥。他的父亲怎能让这般灵秀的爱子远途跋涉走向绝迹?作为慈父,明珠无法眼睁睁地将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可是,京城的温柔乡似也并不那么温柔。

一心向往建功立业而踏上仕途路的纳兰,金榜题名于他是意料之中的。可出人意料的,他竟成为帝王身边的一名捉刀人。纳兰原本一心想向往着从进士及第到翰林院庶吉士,在书声墨香里为这个帝国的统一和安定奋笔疾书。可皇帝的金口玉言一出,他的人生规划霎时成了水月镜花。

皇帝侍卫因其贴近皇权,往往被人解读为受宠的信号。世人都惊叹纳兰一脉享受到无上尊荣,连一向精明的权相明珠也陶醉在帝王的信任中沾沾自喜。身为皇帝近臣,纳兰时时体味着皇权的力量与无常。人的命运被无力地握于喜怒无常的帝王心间,这其中的酸楚谁能解?更是亲眼目睹了同学徐元梦一日之内寒暑历遍的艰辛。

一日,为皇子们传道授业的徐元梦以不善拉弓为由被皇帝斥责,略一辩驳便立即被抄了家,还连累了父母即刻充军。就在徐万念俱灰时,康熙回转神思又念起了徐元梦的种种好处,使人以好语安抚徐,将他已仓皇上路的父母又追了回来。就是这般随性的反复,徐元梦也不得不感恩戴德。

这就是近臣,听命于皇权,依附于皇权,或许最终为皇权而献身。只是那忽冷忽热的礼遇,如宠物一般被弄于股掌之间,又岂是英雄所能忍耐?

用非其志,或许是纳兰一生叹息的根源。

一只向往长空的雄鹰总是被束着翅膀,那种眼巴巴的神色易令人陷入悲凉却无力的困窘中。又或者,纳兰当初便不该选择做一只苍鹰,不该在戴着镣铐时还向往天空的视野和飞翔的高度。

只是,现在的纳兰还不知道未来的路将通向何方。

他这一生中能和着英雄气的节拍长啸而歌的词实在聊聊。往后,他将被桎梏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纵有英雄的情结,却没有了英雄的情怀。再往后,那些穿行于他生命的人们将那场英雄梦浇醒。自此,那些英雄情结便似艾叶一般,一点点融化在他微温的愁思中,终酿成一坛苦酒。

故地神游

如果现在有人说到某地以桦木建屋,鱼皮为衣,听众们应该会瞪大眼睛表示难以置信。是啊,即使时光倒回到三百年前,这样的生活方式也是农耕桑织的中原人所难以想象的。

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

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浣溪沙 小兀喇

这首作于东巡路上的《浣溪沙》描绘的就是这般富于地方特色的生活场景。

康熙二十一年,纳兰扈从康熙第二次东巡,小兀剌是此次东巡的最末几站。临于松花江边的小兀喇在世人眼中是一座庞大的造船厂,自顺治年代为了抵御俄国入侵而设。而今康熙帝借东巡之名再次来到这座为军备建设而生的城池,其用意不言而喻。

纳兰不是帝王。入于他眼中的小兀剌不仅仅是一个边陲重镇,还是老家。

纳兰,当我们默默地念诵着这个高贵的姓氏,噙在齿间的声音翻转出唇时都化作了若有若无的兰香。然而,正如珍珠是蚌心里的砂砾,珊瑚是海虫堆积的尸体,看似美好的东西背后总有着伤人的故事。美丽的纳兰是爱新觉罗家的赐姓,其实他们本姓叶赫,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叶赫那拉氏。

当年纳兰的祖先叶赫部与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部曾在广袤的雪原林海中激战。而小兀喇,正是叶赫部的属地。直到当时,小兀喇还保留着叶赫部当年以鱼为食、鱼皮作衣的传统。

饱读诗书的纳兰心中翻涌起了哀愁,纳兰氏与爱新觉罗氏之间的恩怨一时间齐齐涌上心头。成者王侯败者寇,作为叶赫部的后人,纳兰无力阻拦历史进化的脚步。然而那些曲折的过程、激烈的抗争将永载史册,即使数百年过去,也依旧葆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

纳兰在心里默默思虑,细算来,他还是叶赫部首领金台石的曾孙。当年,曾祖金台石与努尔哈赤在开原以北鏖战,因孤军无援终败于努尔哈赤麾下,城破之时毅然自绝于火场。将门之后的纳兰明白,兵家胜败之事多为形势所迫,往往不是人力可以决定的。以玉石俱焚的刚烈与努尔哈赤决一死战,以城亡我亡的气魄最终成仁,曾祖的壮烈深深撼动了纳兰。

在肉体与精神的生存问题间,曾祖金台石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精神上的永生。如果换作自己去选择呢?他承袭了这个姓氏的血液,应当也会忠于这血液中流淌的骄傲。既然再无翱翔的天空,与其枯坐井底,在困窘中一点点消磨掉胸中的豪迈,莫若舍身于纷飞战火中,用被毁灭的肉体滋润这片已千疮百孔的土地,用难以被战胜的灵魂再见证它的下一次繁华。

从这个角度讲,曾祖金台石当属英雄,正如故乡天空下这威猛的海东青——生存的意义在于自由,若不能展开双翅翱翔于苍天,便不若用激烈的撞击提前结束长期被囚牢笼的折磨。断翼后的海东青,它留给天空最美好的记忆便是生命中最后一次俯冲,那血淋淋的躯体正是在与大地做温暖的诀别。

曾祖以一己之命换来了纳兰一脉的立锥之地。金台石的妻儿兄弟最终降城,一路战战兢兢地走来,活着便有希望。

六十多年后,纳兰又站在了这片土地上,当年焦裂的废墟与成河的血流已灰飞烟灭。可是作为叶赫部的后人,他理解当年曾祖的决绝。这世界上最可悲的不是英雄之死,而是英雄的没落和与变质。谁能想象战场上英勇的金台石一转身换了嘴脸,变成了摇尾乞怜的小狗,向杀父弑兄的仇人示好呢?

纳兰跳下马,用目光向小兀喇的每一寸土地致意,想要举步间却觉得无所适从。

疯长的青苔掩盖了土地原本的模样,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掩盖杀戮后的痕迹,却是欲盖弥彰。脚下的土地,哪一步曾踏上先祖的足迹,哪一步浸润了先祖的血汗,又是哪一步是战火停歇的边缘?六十年,四代人,当初经历这场战争的生命此刻都已回归于土地。而沉睡的土地本身承载了太多的疑问,它甚至连一个暗示都不曾给,就这样继续沉寂了下去。

纳兰此刻是混沌的,他在忠君与爱父的迷雾中迷失了方向。在这场姓氏和家族的争斗中,纳兰无论如何不能置身事外。爱新觉罗氏是他的君,叶赫那拉氏是他的父,当君与父站在对立面时,站在何处才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这真是一道两难的命题!难怪纳兰不得不以沉默来应对。

不远处的一段旧墙,顶部长了杂草,在十月的秋风中瑟瑟地抖动着,仔细看去墙顶似还有被焚烧的痕迹。它是那场战争的遗迹吗?此时的纳兰已无力再探寻那些复杂的存亡事。江山易主的规律自商周朝开始,轰轰烈烈近两千年,哪一个朝代能万古长青?秦汉,唐宋,数万人的帝国尚且在劫难逃,一个小小的叶赫部又怎能逆转被灭亡的命运呢。

纳兰望向远近处忙碌的人群,其实他们早已不再是叶赫部的旧族人。当年叶赫部被努尔哈赤所灭后,叶赫族人虽然未受到亡国奴的虐待,却也不得不背井离乡。他们被分散开来编入了满族各旗下,被迫搬离了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而如今,战争带给他们的生离死别已被淡忘,小兀喇繁荣的造船业吸引了无数谋生的人们。

只是,小兀喇这因生产军备而收获的繁荣又将奏响何地的哀歌?

梵钟清朗的声响回荡在小兀喇的空气中。弥散在这空气中的,还有半个多世纪前释放出的久久难以散去的血腥,以及纳兰那缠在一团的沉甸甸的思念。想来或许讽刺,善化人的梵钟响起在制造屠戮工具的厂房中,在保家卫国的名义背后,同一屋檐下的善念与恶行并肩而立竟然并不显得那么突兀。

纳兰这一番略有怨色的感慨是万万不能诉诸笔端的,他只能在嗓子里含混地咕哝一句权作释放。

自寿更寂寥

康熙十五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腊月生的纳兰这时早已不再是襁褓里那个小婴孩了,生日一事似乎也引不起自己与家人太多的注意。也无欢乐的抓周礼,也无郑重其事的弱冠礼,不过是至亲至爱普通一聚。

二十二岁了,这样的年纪在古代应是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年纪了吧?

纳兰立于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鼻翼,面颊,似与多年前也无太大区别,却怎么也看不到年少时的倔强与执著,倒是一丝自嘲的笑常常翘于唇边。二十多岁的他,也时常仰慕那些少年英雄,十九岁的霍去病已拜骠骑大将军,同年出生的周公谨与孙仲谋,十七岁的肩膀便担起了江东之地的兴亡。

而自己呢?

这时的纳兰,心上压着太重的希望。从三月中进士到腊月生辰,暮春、长夏、整个秋季连同这过半的寒冬在日日的期待中飞过。与他一起金殿对策的同年们有的已到翰林院执笔,有些扬鞭万里走马上任。

只有他,至今仍是待业之身。有时候纳兰也不太明白,难道是日理万机的皇帝正值三藩作乱的混乱中,已将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抛诸脑后?这似也不大可能。纵使皇帝如此,父亲明珠应该也会从中寻找机会提点吧。

眼看清王朝西南处硝烟四起,纳兰早已忍不住要奔走边陲。比之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旗人以军功挣得功名,本就是正道。然而他这一番拍刀摧马的请愿不过是旁白的想象。边关太遥远,沙场太血腥,明珠怎忍心将前途无量的爱子送上无情的刀光剑影中。

空有一身力,一腔志,竟无处可使?虚度二十多岁年纪的他,至今仍不得不躲在王府的屋檐下。

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判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

无寐。宿酲犹在。小玉来言,日高花睡。明月阑干,曾说与、应须记。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

——瑞鹤仙

这首《瑞鹤仙》是便是纳兰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瑞鹤仙,单听名字似充满了祝寿的意思。在这漾着美好祝愿的词牌名下,寂寞和叹息毫无悬念地落了一地。

“马齿加长矣”,纳兰先叹自己已是年华虚度,隐在这叹息中的多少有些心有不甘的嘲讽。不止为自己,也为了身边那些才华横溢却壮志难酬的友人们。姜西溟,顾梁汾,马云翎……这些胸怀天下的汉族士子们愿放下满汉之分的嫌隙,用胸中韬略换一个清明安定的天下。可历经半世奔波,又得到什么呢?想来他们应该和他一样,忙碌半生之后竟寻不到一个忙碌的理由。

在这一首词的前面其实还有一句不得不提到的注脚,“起用弹指词句”——这句意味深长的“马齿加长矣”原来出自顾梁汾的《弹指词》。

六年前,顾梁汾还是一个管理典籍的七品小官,日子过得不忙碌并也不清闲。只是这样闲散的节奏与他初到京城时经邦济世的宏愿当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而立之年的梁汾有感而发,于三十岁生日这一天作《金缕曲》自寿,他写道:

马齿加长矣。向天公、投笺试问,生余何意?不信懒残分芋后,富贵如斯而已。惶愧杀、男儿坠地。三十成名身已老,况悠悠、此日还如寄。

二十岁的不平与三十岁的不愤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二十岁的纳兰尽管已于府邸中见识了官场上的倾轧与凶险,却尚未亲身体验过。而孤军奋战的梁汾那时已跌跌撞撞地出世近十年,小人物的无力与卑微已深入骨髓。比之纳兰的平静的自我嘲解,梁汾的自寿显然多了几分诘问苍天的意味。生余何意?偌大的国度里,自视甚高的梁汾遇不到伯乐,寻不到知己,甚至连对手都不曾有。这般无人问津的孤独,看似平静,却最能于无声中啃噬壮志与豪情。

在这一点上,纳兰貌似是幸运的,上苍将诚挚友人、红颜知己和识人伯乐一一引到他的面前,让他的生命不那么寂寥。

可事实上,反观纳兰的一生,他遇到的友人、知己既是人生的幸运,亦是人生大不幸。他结识了顾梁汾,生命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为梁汾的好友吴兆骞而奔走。忧梁汾之忧,思梁汾之思,情绪总是被友人的喜怒哀乐左右。他爱之深的妻子,短短数年的相聚后便与他作天人永隔,只剩下一个融合了妻子和自己相貌、性格的小男孩,时刻提醒着他此生只余一人独存于世,记忆里那些温柔旖旎都不再真实。

残阳影里,纳兰独立窗前,面前的祝寿酒似泛着粼粼的光,仔细看去却又纹丝不动。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浮想不过如这杯中闪烁的水酒,如果能够长醉其中不必清醒,倒也是惹人艳羡的逍遥一生。可是但愿长醉不愿醒的迷梦终究有消散的一天,醒转后梦里的余温只会让冰冷的现实变得愈加冰冷且残酷。何必呢?

年轻的纳兰将那饮马疆场的辽远思绪一点点地折叠,小心翼翼地收藏进心底。

罢了吧,青史留名之事岂是人人可得?

佛法云,凡事不何执着。自古以来,抱才负屈的人还少吗?纳兰一向欣赏的西晋名士陆机,当年被长沙王司马颖拜为后将军,领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曾赚得多少英名?可不久后与敌军战于鹿苑终惨遭大败。没有一个人能始终站在胜利的浪尖。这一败,陆机的命途也由此逆转,一些跳梁小丑粉墨登场。嫉贤妒能的宦人孟玖,加上耳根子软弱的长沙王司马颖,二人联袂导演了又一场功臣难以善终的悲剧。临终时,陆机才想起了他的故乡华亭,他云游山川的少年时代,终忍不住长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这样的哀号是不需要答案的。

纳兰已在心里默默作了批注,与其事过境迁时回味前尘往事,不若于这花间斜阳里闲度余生。只是,才二十岁的他,如何便存了不惑之年的颓然?一番雄心壮志被闷在管弦声色中,时间久了,再高远的志向也是死水一潭,空叹一声“廉颇老矣”。

这般翻覆的心情,有谁可体会?纳兰思来想去,还是寄给异姓兄弟张见阳吧,惟有这位少年时的好友应当能明白他整整一晚的无语独坐。

一个人心中得有多少悲伤,才能将文字浸染上眼泪的苦涩?人们常说“触景伤情”,当纳兰“伤情”的原因再无从考证时,我们也唯有把那一腔化不开的愁绪归咎于萧瑟斑驳的人生路途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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