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八九七年春季的一天，谭嗣同在长沙城小吴门内小东街湖南时务学堂讲完课后，正坐在教习休息室内休息。他身边坐着秦鼎彝、林圭、蔡艮寅等三个十五六岁的青年。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但粉刷得很洁白的普通平房。房门口贴着一副大红对联：
揽湖海英豪力维时局
勖沅湘子弟共赞中兴
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谭嗣同的手笔。
自从谭嗣同和梁启超一道，回到湖南以后，他们在湖南巡抚陈宝箴、盐法道黄遵宪、学政江标等地方官长的支持下，大力推行新政，举办了南学会、农学会、不缠足会等各种学会，宣传新的思想，筹办内河航运、邮政工矿等各种实业，鼓励工商；修马路，兴电灯，建公园，辟商场，整顿市容；同时还办了这座时务学堂，采用新式教学方法，不仅学习中国经典书史，还要学习外国学术思想和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算术等各种科学技术，培育新的人才。
这时务学堂由梁启超任总教习，善化县著名学者师伏先生皮锡瑞任学长，谭嗣同、唐才常、黄遵宪等都经常到这里来讲课。它是湖南第一所新式学校，虽只有四十来名学生，但影响却很大。它培养出来的学生，后来都成了民主革命的斗士，如秦鼎彝、林圭等后来都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蔡艮寅就是后来袁世凯称帝时，在云南首先举起讨袁和反封建义旗的蔡锷。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这一天天气特别晴和。窗外几丛刺玫瑰正盛开着血红的花朵。庭院中有几株高大的垂杨，也正在暖洋洋的空气中飞絮扬花，不时地把一团团随风轻舞的柳絮，飘进窗口，沾上人们的衣袖，好像是在告诉人们：春已深了。
谭嗣同就坐在紧靠窗前的一把藤靠椅上。望着身边这些英姿勃勃的青年，他心中十分愉快。自从时务学堂开学以来，那些敢于到这所新式学校来上学的，大都是思想比较新颖，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少年。谭嗣同经常和他们接触，从这些青少年身上，看到了祖国的未来和民族的希望，从而增强了自己对生活的信念。每天，当他为办学、办报、办工矿、办内河轮船等各种建设事宜东奔西走，遇到许多挫折和困难，弄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只要一回到这儿来，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会儿，他的心情就会获得极大的安慰，感染上对生活的那种乐观向上的情绪。
这些学生们，也都深深地爱着他们的老师。自从南学会和时务学堂开办以来，他们都已多次听到过谭嗣同的讲演。他们都为谭嗣同火一样炽烈的热情，那敢于冲破一切罗网的新颖奔放的思想，以及他那渊博的学识和高尚的人品所感动。因此，他们都从内心里对这位热情的启蒙者怀着一种真挚的敬意和依恋。
此刻，他们就正是沉浸在这样一种美好的情感之中。他们从天文谈到地理，从拿破仑谈到华盛顿，从世界形势谈到中国的政局，从北京上海谈到湖南长沙……就像他们往常一样，无拘无束地畅谈着一切，展开心灵的翅膀，在思想和知识的海洋中尽情地飞翔。
他们正在畅谈着，突然，门帘一掀，唐才常进来了。这个大喉咙手里挥着一张字帖，一进门就气咻咻地嚷道：“复生，你快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谭嗣同开始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接过字帖儿一看，才知道是几张攻击时务学堂的揭帖。那揭帖写的，无非都是攻击时务学堂“崇拜西洋，背叛圣道”“鼓吹民主，无父无君”等等谰言。谭嗣同看了，十分恼怒。那秦鼎彝、林圭、蔡艮寅等都是血性青年，看了这些揭帖，更是气愤填膺，不能容忍。一个个都闹嚷起来，要求追查书写这些揭帖的人。
谭嗣同先要他们莫嚷，等弄清情况后再作对策。于是，他就向唐才常仔细查询这些揭帖的由来。唐才常这才坐下来，呷了口茶，把发现这些揭帖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谭嗣同叙说了一遍。原来有个哥老会弟兄柳老么，昨晚在坡子街火宫殿吃茶，听完大鼓书后，一个人踅回家去，路过三王街，看到有几个青皮后生正在街头墙壁上张贴揭帖。柳老么认得那些后生都是岳麓书院的生员，其中有个秀才名叫宾凤阳。经常陪侍王祭酒、叶吏部等出游，所以十分面熟，他心中犯疑，等宾凤阳等贴完走远后，才上去观看。柳老么平常多次得到过唐才常的好处，又知道唐才常是时务学堂的教习，使把那揭帖揭下了几张，送来交给唐才常，也算是通风报信的意思。唐才常讲完这情况后，分析道：“宾凤阳是王先谦、叶德辉的得意门生。这些揭帖又都是在坡子街附近发现的。看来，这件事一定与那叶麻子有关联。”
谭嗣同听完唐才常的介绍后，点点头，不禁沉思起来。
叶德辉乃是长沙城内最著名的文痞、学霸和劣绅。他今年三十四岁，光绪十八年中的进士，曾经当了几天吏部主事，后因嫌那主事职位不高，薪水又薄，远不如他在长沙省城当个士绅那么快活自在，便辞官不做，告病还乡，打着个“钦点主事，观政吏部，加四品衔”的招牌，在长沙城内招摇撞骗，称王称霸。他一手抓钱，一手抓权；在坡子街开了一家染房，一家钱铺，一家百货店；还和一个钱姓商民合伙经营黑茶生意，在安化一带采制黑茶，运往甘肃、宁夏等地去发售，牟取暴利；又在湘潭老家广置田庄，每年净收租谷两千多担；同时又身兼城南书院山长，两湖米捐局总稽查，火宫殿息争公所总裁等不少要职，亦官亦文，亦绅亦商，有钱，有势，成了长沙城内最显赫的文绅首户。
他思想陈腐，一贯视新学如仇敌，视西方的科技文明和民主自由思想如洪水猛兽。加上他又自以为是两榜进士出身，是湖南最有名的文士，时务学堂不聘他去当山长，却从外省请了一个二十来岁的梁启超来当总教习。对这件事，他内心也是很不满意的。因此他早就对陈宝箴、黄遵宪、江标、谭嗣同、梁启超等衔恨在心，满怀妒意，于是便想出这条计策来，唆使岳麓书院和城南书院的部分学生宾凤阳等，在长沙城中张贴揭帖，散布流言，攻击时务学堂，妄图搞垮这所传播民主思想火种的新式学校，进而搞垮陈宝箴、谭嗣同等所推行的各种新政。
谭嗣同仔细分析了各种情况，心中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冷笑道：“这件事虽说是宾凤阳等青年学生干的，但是幕后的指使者还是叶德辉那些大人物。他们不过是利用少数无知青年，为他们充当打手，火中取栗罢了。像叶德辉这样的角色，最怕的就是伸张民权，开发民智，只要民气伸张起来，他们也就再不敢作威作福，称王称霸了。所以，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肯定是怀恨的，是会继续捣蛋的。这类事情往后也还会继续发生。我们这次决不能丝毫示弱，一定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绝对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
于是，谭嗣同、唐才常又去找梁启超等商量，决定先推选几名学生代表到巡抚衙门去禀告，要求追查造谣滋事、诬蔑新学新政的肇事者，看看结果如何，再采取进一步的对策；同时，又布置全校学生，作好各种应变还击的准备。
却说当时的新任湖南巡抚陈宝箴本是一个颇有一些新头脑的官吏。甲午战争时，他受两江总督兼关内外军务总办刘坤一的保荐，擢任直隶布政使，负责为关外各军筹办粮饷，对当时吏制腐败的情形十分熟悉，对甲午战争的惨败也十分痛心，内心早有变法图强的愿望。这次他到湖南来就任巡抚要职，第一次出任封疆大吏，心中自然更有一番抱负。因此，他一到湖南，就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劾罢了十余名贪官污吏。当时，谭嗣同正在岳阳阻粜。他听说后，立即派员前去追查，当场惩办了刘福堂等为首囤积居奇，倒卖粮食的豪绅巨贾，阻回了大批粮谷，发往平、浏、醴等各县去赈救灾情，受到了湘人的赞扬。接着他又根据黄遵宪、谭嗣同和他的儿子陈三立的推荐，把梁启超聘请到湖南来主持时务学堂，培育维新人才；同时，依靠谭嗣同、唐才常等湖南维新志士，推行新政，改良社会。一时间，风气大开，全国瞩目，甚至还受到了皇上的特谕嘉奖，因而更加增强了他推行新政的决心和信心。加上，他自到湖南后，对叶德辉等人的行为，也逐渐有所了解，常想有所抑制，以改变这些士绅威权太重，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当时务学堂的学生代表，到抚院来求见时，他便马上接见了那些代表，对他们表示支持和慰勉；同时，批照岳麓、城南等书院，指斥那些揭帖“口吻下流”“丑诋诬蔑”“自托于维持教化之名，实则图谋报复私忿，其意专欲谣散学堂，阻挠新政”，并“饬令书院山长追查，以儆效尤”，对新学新政表示了鲜明的支持态度。
叶德辉一见势头不妙，听说抚台衙门要出面查究，生怕露了馅儿，急忙过河去找他的老师、湖南文苑首领、国子监祭酒、岳麓书院山长王先谦求救，由王先谦亲自出面，给陈宝箴写了一封公开信，一面故作姿态，表示对新学新政的拥护和支持；一面矢口否认长沙城内有什么揭帖，认为“所传之事，恐系误会”；并且极力为宾凤阳等学生开脱，说他们一贯“品学俱端，从不滋事”，才算含含糊糊了却了这宗公案。
叶德辉这次耍的手段，虽未得逞，但他并未死心。他一面注意收集时务学堂的教案批语和梁启超等人的文章言论，准备揭发批驳；一面积极收集梁、谭等人的材料，向北京熟悉的大臣们告密，力谋搞垮新政，把陈宝箴、黄遵宪、梁启超等赶跑，使长沙这块土地永远成为他独霸的天下。
22
叶德辉在织机巷他自己开办的新戏院同春院中看了几折湘戏，心中闷闷不乐，等不得么锣，就坐了轿子，回坡子街去。
自从宝善成公司试办电灯成功以来，长沙城中的各衙门、书院、学堂、报馆和各通衢大街的商号铺面等，都已安装了电灯。入夜之后，各处电灯通明，煞有一派新鲜气象。叶德辉坐在绿呢轿内，从窗口望出去，但见南门口、八角亭一带灯火雪亮，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如在往年，看到这种情形，他是会感到很自豪的，因为在宝善成公司里，他也是一个强有力的股东。可是，今天，眼前的一切，都已不能再唤起他的兴致。近半年来，一个南学会、一个时务学堂，还有一个《湘报》，简直把个长沙城闹得人心浮动，到处都在侈谈什么民权民主，人人都在叫喊什么平等自由，好像世界都要变了似的；连他叶吏部的权威和地位，也好像隐隐然受到了人们的蔑视和威胁。回想起去年春天，他与刚从辽东军营回来的长沙城内的另一名劣绅、曾国藩的长孙曾广钧争夺某个旦角，由于他收买流氓地痞，大打出手，连曾文正公的嫡裔，也奈何他不得，终于被他占了上风，把那小旦夺了过来，霸占了数月之久。可是近半年来的情况却陡然大变了。最近，他见那同春院内的湘剧小生言道南生得韶秀，扮相英俊，便写了个条子去，要言道南到叶府来清唱几句，陪他吃吃花酒。那同春院本是他私人创办的戏院，要是往常，碰到这样的事，那些艺人们是会奔走不迭，趋奉不赢的。他叶吏部近二十年来，也不知蹂躏过多少男优女妓，从不曾听说谁敢讲半个不字。可是，这一次却出了怪事。那小艺人竟敢拒不从命，坚决不肯到他叶府来给他清唱，最后，甚至以吃镪水自杀的行动，表示了对他叶德辉的强烈抗议。这件事轰动了长沙，使他叶德辉感到很不光彩。
城里这样，乡下也受到了影响。这几月来，长潭一带农村也不太安宁了。往年五月节，佃户们总要进来许多糯米、粽子、咸鸭蛋等，请老爷过节；而这一次五月节来送礼的就不多，还有一些年轻大胆的佃户，竟敢拿着联名信，到长沙来找他，陈述灾情，要求减课。他派往乡间去看课的管事师爷，甚至还遭到了围攻，被赶出村子，连酒饭也没有捞到吃的。
特别令他震动的是，前天他坐着轿子，从火宫殿门前经过，按照往常的惯例，火宫殿的执事人等，见了他这位总稽查，都是应当起立迎候的。可是这一次却反了常态。那个有名的说书老艺人楚驼子，坐在火宫殿戏台前说书，见了他叶吏部的大轿，竟敢见轿不起，蔑视官绅，照样说唱他的。叶府家丁见了，进去喝问，反倒被那些无法无天的听众，一声吆喝，轰了出来，把他的随从轿伕们吓得丢轿就跑，害得他也只好逃出轿来，徒步跑回家去。
所有这些，在他看来，都是陈宝箴、谭嗣同等提倡新学新政，鼓吹自由民主，造成的恶果。因此，他在内心里对陈宝箴、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等这些主张维新的人们是恨得要死的。他恨不得能想出什么法儿，将这些新人新政一扫而光，才遂他的心愿。但是，他和王先谦等几个士绅，多次密谋，几番策划的结果，却都受到了挫折。上次贴了几张揭帖，差点闯出了大祸，连抚台衙门都要查究。他们搜集维新人士的材料，写信到京城去告密，以为一定会受到朝廷的支持，制止湖南的新政，把陈宝箴轰走。谁知上告的结果适得其反，陈宝箴不但没有被轰走，新政不但没有被制止，而且陈宝箴和他推行的那一套新政措施，还受到了皇上的特谕嘉奖。而他们自己不但没有得到朝廷的奖赏，反而受到了皇上的指斥。这使他们在精神上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就像被大水冲出了舒适洞穴的老鼠，在新的时代浪潮面前，惊惶战慄，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只好一面假装顺应潮流，赞同新政；暗地里却又咬牙切齿，时时窥伺着方向，以求一逞。正是这样一种阴暗矛盾的心理，才使得叶德辉近数月来对一切欢乐都失去了兴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