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这个人，出身并不显赫，也并无什么捷才令德。他是满洲正白旗人，姓瓜尔佳氏，不爱读书，却颇有些小聪明，性情骄侈、滑巧而多忌。他早年曾当过一任户部银库员外郎，初登仕途，就露出了丑形；因贪污库银，咸丰查库时，差一点被大学士肃顺砍了脑袋，撤职后一直赋闲家居，找不到个事儿干。同治时，肃顺被慈禧除掉，朝廷命醇贤亲王创办神机营。荣禄一看机会到了，便积极投靠醇贤亲王。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一份阵图，说是他家祖传的什么秘籍，拿出来献给醇贤亲王，作为晋见之礼。从此，他便受到了醇王的重用，让他襄办神机营事务，后又提升他为步兵统领、工部尚书。他对醇王也是如影随形，阿谀备至，因此京中有些人士背地里都戏称他为醇王外宠。后来，醇王的儿子载湉，即光绪帝被选入宫，当了皇帝，反而使醇王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醇王为了避嫌，不得不自动退隐，从而失去了权势。慈禧又把醇王的政敌恭亲王拉出来，重新执政，作为对光绪父子的牵制。荣禄原是醇王的旧人，醇王失势后，他也跟着下降，被派到陕西去，当了一名西安将军。他一见形势不妙，马上随风转舵。他暗中观察，分析了慈禧太后和恭王的脾性，知道慈禧贪狠，恭王高傲，而他们两人都对醇王父子怀着疑忌之心。于是，荣禄便以暗中告密、诽谤光绪父子为手段，转而取悦于恭王和太后，从而很快又以他的忠心获得了太后和恭王的信任，当上了协办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成了慈禧手中用来胁制光绪皇帝的一员最得力的干将。
荣禄并没有什么才德，只不过会耍弄权术，工谗善变，逐渐上爬而跻于高位。他凭着那一套豪门鹰犬的看家本领，也竟能在数十年时间内，使身为帝王的载湉，对之丧胆，使举国维新志士，为之侧目。
却说那天光绪走后，慈禧立即到仁寿殿接见了荣禄。荣禄叩见太后后，便装出一副忧国之情，煞有介事地跪奏道：“启禀老佛爷，奴才近来有一些心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慈禧在荣禄这位心腹大臣面前，是比较随便的。她一边摆好姿势，让西洋女画师为她画相，一边随手从内侍送来的果盘中，拣起一粒蜜饯金桔，送进口内，慢慢咀嚼，然后说道：“有什么事，你就大胆说罢，在我这里，难道你还有什么禁忌不成？”
荣禄又叩了一个头，才挺起腰杆说道：“皇上近来，听信异端，崇信西法，朝中宗亲大臣以至京中百姓，都甚不安，谣诼之言，一日数起，日子久了，难保不生变乱。祖宗基业要紧，还望老佛爷早作主张。”
慈禧吞下了甜津津的蜜桔，舔了舔嘴唇，不动声色地道：“皇上有心变法，也是为了国家，潮流如此，又有什么不安的呢？”
荣禄瞟了瞟太后的神色，继续说道：“变法维新，固然是大势所趋，奴才等怎敢阻挠？不过，为政之道，首在用人。皇上不亲近诸王大臣，而偏信小人匪党，外则倚重康梁，暗通英日；内则宠信珍妃，紊乱宫廷。群臣都不敢讲话。奴才是忠于太后的，才敢这样冒死直言，还望老佛爷三思亮察。”
慈禧靠在黄缎御座上，抬起头来道：“宫中之事，你莫管。只是这个康有为，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你们老是提到他？”
荣禄暗暗活动了一下腰肢，仰头答道：“此人沽名钓誉，居心叵测。他在京城弄了个保国会，提出的宗旨是：保中国不保大清，即此也就可见他的心肝了。这种阴险巧滑的汉人，是特别要提防的！”
慈禧低声念了一句：“保中国不保大清。”然后抬眼问道，“我听说这伙人，在国内影响颇大，清议成风，举国响应，在国外也受到列强维护，各国报章，交相赞誉。现在维新变法，已成潮流，怎好阻拦？我看也只得由他们去闹罢了。”
荣禄抬起头来，仰望着慈禧的眼睛，急切地奏道：“老佛爷无比圣明，岂不知大权不可旁落，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慈禧的眼睛，接触了荣禄的锐利的眼神，也不觉心中一怔。她历来最关心的就是这个权字。此刻，荣禄一语中的，触动了她心中的隐秘，使她一时失去了心头的平静，不禁略略俯下身子，漫声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儿，就照直讲吧，我听你的。”
荣禄这才膝行两步，跪到太后面前，献策道：“奴才有三条妙计：第一条，逐走毓庆宫行走翁同龢，砍掉皇上推行新政的臂膀，使皇上孤立无援，其它事也就不足过虑了；第二条，今后二品以上大员调任，都要他们到颐和园来向老佛爷谢恩，老佛爷有了这一条，也就控住了国家的中枢，牢牢把握住了朝中的大权；还有第三条，更为要紧，奴才请求出任直隶总督，亲自掌握甘军、武毅军和小站新兵，坐镇畿辅，军权在握，也就不怕它群丑跳梁了。到时候，只要老佛爷一声令下，诛除乱党，直如瓮中捉鳖，易如反掌耳！”
慈禧听了，内心十分满意。她早已熟思过了，荣禄所述的这几条，正是当前她可能采取的最好的对策。她心中很欣赏荣禄的机灵和忠顺，但是，她的神情却又立即恢复了平静和庄严。她示意宫女捧过一盏刚送来的人参燕窝汤，慢慢吃了几口，才缓缓说道：“你的办法很好，就照你说的这样办吧。今后你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就是。”
荣禄听了，连忙叩头谢恩。出去的时候，慈禧又命李莲英带他到玉澜堂去赏饭。赏饭后，慈禧还派人赏给他许多珍玩银两。他又挑出一半，赠给李莲英以结纳这个太后身边的心腹，才欢欢喜喜地磕头、谢恩，离了颐和园，坐上绿呢大轿，前呼后拥，回紫禁城去了。
皇上和荣禄分别从颐和园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大学士、军机大臣翁同龢仍然像往常一样，天还未大亮就到了朝房。他对自己命运中即将发生的急剧变化，一点儿也不知情。这一天正是他的生日。他身为帝师，位极人臣，在这一天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心中感到十分满足，同时也充满着对皇家的感激之情。他对自己地位的稳固，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他是慈禧太后的亲生儿子同治帝的老师，又是当今皇上光绪帝的老师，同太后、同皇上的关系都是很密切的。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在甲午战争中，他因坚决主战，与坚决主和的慈禧太后、李鸿章等是有矛盾的。后来，由于战事紧急，急需钱用，他作为户部尚书，也曾下令停止过一些为太后祝寿用的过奢的工程，移作军费。他知道，对这件事，太后一直很不高兴。但是，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这些言行，也完全是为了国家和皇室的安全，并无他意。而且，他又从来没有直接和太后顶撞过。因此，他一点也没有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安，更想不到还会遭到被放逐的命运。
他在朝房内，翻看着六部堂官和都察院送上来的奏摺。一会儿，众大臣也都到来了，大家肃静地坐在朝房内，等候皇上叫起。
这一天，天色特别阴沉。从朝房的窗口望去，满天飞着濛濛的银丝细雨；坐在朝房内，也可以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静鞭响后，中官出来叫起，传呼道：“诸位大臣进宫，着翁同龢勿入！”
翁同龢听了，不禁心头一怔。他是个久秉朝政的大臣，对朝中的规矩是十分熟悉的。当各位大臣都已进宫，朝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便立即预感到某种不幸之事，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了。他努力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惶恐和不安，站起身来，战战兢兢，认真检点了五匣公文，交给苏拉，让他们转呈皇上，然后，便正襟危坐，一个人呆在窗前听雨，一边猜测着，准备迎受命运的剧变和打击。
叫起后，首先下来的是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刚毅和徐桐。他俩早已是翁同龢的政敌。此刻，他们都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看也不看翁同龢一眼，便以胜利者的姿态，狼行鹅步，从孤零零的翁同龢身旁走过，傲睨而去。
接着下来的便是大学士兼新任直隶总督荣禄。这一次，他偏一反常态：毫无骄矜之气，却露出同情之态。他故意走到翁同龢身旁，轻言细语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这使翁同龢心中万分感激。可是他哪里知道，这次突然降到他头上的巨雷，正是这位新任直隶总督、他的拜把兄弟播下的霹雳。
最后下来的是他的同僚，光绪帝的另一位老师、大学士孙家鼐。这老人对翁同龢的遭遇，显然是同情的。但他心情沉郁，默默无言，只是向翁同龢点了点头，便黯然神伤，悄然而去。
然后才是中官下来宣旨。当翁同龢跪伏在地，听到最后那几句：“……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惩，翁同龢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时，他不禁涕泪纵横，泣不成声，颤巍巍地爬起身来，步出朝房，茫然地向东华门走去。这时，他突然想起，按照往日的规矩，今日皇上退朝之后，用过早膳，是要到颐和园去给老佛爷请安的。他马上想到，自己应该立即赶到宫门前去，争取再看到皇上一面。因为，他知道，自己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这次革职回乡以后，要想再见到这位他用毕生心血培养起来的年轻皇帝已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也顾不得心中的悲痛和腹中的饥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很快就赶到了西华门前。他碰得正巧，刚刚赶到西华门边，皇上的卤簿便一对对的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他顾不得地上的泥水，紧行几步，就跪在御道旁边的湿地上叩头迎驾。首先从他面前过去的是皇上的导乐队，有戏竹、管、笙、锣、鼓等全套御乐，笙歌嘹亮。紧接着就是一对对御仗、吾仗、立瓜、卧瓜、宝星、钺斧等各种金吾仪仗，气象森严。然后又是十面五色金龙旗、十面五色金龙纛、十面双龙黄团扇、十把九龙杏黄伞，各种旗幡伞盖，遮天蔽地，冉冉而来。最后才是一把九龙曲柄杏黄华盖，十名佩刀大臣，簇拥着坐在金龙步辇上的光绪皇帝，缓缓走过他的面前。
光绪帝满腹心事，坐在步辇之中，突然发现有个老臣，跪在宫门道旁泥水地上接驾，感到很奇怪，定神一看，才知道是师傅翁同龢。那苍苍的白发和熟悉的面容，一映进他的眼帘，顿时激起了他心中的怀旧之情。二十余年朝夕相处的情谊，儿时宫中相依为命的情景，霎时间，历历如绘地闪过他的脑际，猛烈地激起了他胸中感情的波涛。两眶热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很想和师傅再讲几句贴心的话儿，但是，他还来不及开口，车驾就已经浩浩荡荡地走过去了。从辇中回头望去，老师傅衰老的身影，早已被辇后豹尾班侍卫们手中的枪林所遮没，再也看不见了。二十多年亲密无间的君臣和师生之谊，就这样被永远隔断了。光绪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两行热泪仍然还是夺眶而出，滴落在他的锦绣的龙袍上。这个前呼后拥的帝王，突然感到自己好像又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28
在上次慈禧接见荣禄后不久，光绪帝也在慈禧接见荣禄的地方——颐和园仁寿殿，接见了因甲午年公车上书而蜚声寰宇的工部主事康有为。
这一天，阳光和煦。当康有为被内侍臣引进殿门，第一次跪在皇上面前时，他的心情也不免有一些儿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按照朝规行了陛见大礼，然后跪在光绪帝的龙案前，伏地屏息，不敢仰视，深深感觉到了天威咫尺的威严。
光绪从他走进殿门时起，就一直在打量着这个颀身长髯、目光炯炯的南海奇人。近几年来，光绪留心读过康有为的许多著作，对这位热心的、有学问的维新志士和名满中外的新派领袖充满了期望。特别是在翁同龢被斥逐后的今天，他更希望康有为能成为他变法图强、推行新政、战胜守旧势力的得力助手。他等康有为行完大礼之后，才开始问话。首先照例问明了康有为的年龄和籍贯，表示了垂念之意，然后才进入正题道：“先生关心国事，忠忱可嘉，屡次上书，朕都知道了。朕已决意维新，先生有何见教，请尽情奏来，朕是很愿意聆听的！”
康有为听了，心中十分舒畅。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事，五品官儿，皇上却单独召见，还称他做先生，这都是破格的优渥。他听了皇上问话的口气和声调，就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性情是很谦和的。他的胆子稍稍大了一点，便想乘此机会，尽其平生之所学，向皇上陈述出来。他挺直了身子，侃侃地回奏道：“皇上决意维新，实乃国家民族之大幸。自为禁烟之事，中英交战以来，列强交侵，国无宁日，时至今朝，瓜分之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今年正月，德人强租胶州湾，俄国也乘机强占了旅顺和大连；二月，法兰西又强租广州湾，宣布云、贵、两广为他们的势力范围；四月，英吉利又强租九龙和威海卫等地。我立国五千年的神州大地，已成了西方列强的砧上鱼肉，任人宰割而毫无自卫自保之能力，如再不变法图强，国运民脉实将不堪设想！”
光绪听了，点点头，叹道：“先生所言甚是，朕亦为此焦心。不过国事如麻，纷繁多端，如欲维新，但不知从何入手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