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秋见了,就说,等会儿唱《闹窑封宫》,起句“哥哥烧窑妹当家”那个家字,你总是咬得太重,听起来像是有一股怨恨。说着,见好些人都朝这边看,就轻声把那起句唱了一遍,却觉得嗓子里像是漏了一丝风进来,到了婉转处,总有点收拾不住,有如一片儿落花,虽总不甘堕下,却终是免不了委地如泥的下场。就向小丹秋摆摆手,心里不免涌起一丝儿悲凉来。等小丹秋转身过去了,就把那茶端起来,却没喝,似乎那茶里有一股嘲弄的味道,忍不住甩手将那茶泼进了身后的湖里。偏偏那湖里正有一对年轻男女,摇了一只老鸹船过来。那茶水冲进湖里,溅了一些水花到了船上。那女的很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像有人冷不防戳痛了她的私处。男的一看,是个涂脂抹粉的老女人,就骂道,你妈的个老妖精,眼睛叫裤裆笼住了?陈丹秋回头一看,是个凶巴巴的男人,不敢吱声,脸上早已紫胀了。那男的却不依不饶,把手里那桡片往柳树根上一杵,却把树上几只麻雀惊了,一齐叽叽喳喳叫起来。那男的将船儿停下来,先朝陈丹秋啐了一口,就要爬上来。陈丹秋心里早已慌做一团了,就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正敲着鼓点的袁打鼓儿。
袁打鼓儿虽一直敲着鼓,这边的一切却都在他眼中,就见他右手搁了鼓槌,把鼓点全都交到左手那支鼓槌上,不慌不忙拈了一粒花生米,随手往那柳梢间只一弹,那粒花生米儿像着了魔法一样,电光火石般打中了一只麻雀,那雀儿一闪,扑簌簌掉下来,像一张纸,一飘一飘,正好掉在那只老鸹船上。把那一对男女吓出一身冷汗来,随即撑了船儿头也不回地走了。袁打鼓儿拈了一粒花生米放嘴里嚼得嘎嘣乱响,始终没往那边看一眼。
这一连串的情节竟无一人在意。
日西时分,茶客们慢慢散去了。尹老三点了一下茶钱,竟卖了近五千块,心里高兴不已。就要去青羊宫烧一炷香。把剩下的事向谢芹和毕慧吩咐了,正要走,却见赵旭和林涛两个人一路走了来。赵旭老远就喊,尹总,生意好呀!
尹老三笑说,你开啥玩笑,都是自家兄弟,还啥总不总的,多生分呀!林涛见地上有一只客人遗下的易拉罐,顺手拣起来,呼地扔进湖里,惊了残荷间正在觅食的一只白鹤,一闪翅膀,飞到了对岸一棵老柳上。林涛却冲那白鹤骂道,你妈的个,你跑得脱初五,跑不脱十五!似乎那白鹤与他有夙世怨仇,心里却是骂的尹老三。上回那事还窝在他心里,像是一团阴燃的炭,一遇见风就要冒火。
毕慧见赵旭来了,却顾自去了茶水间,躲着不出来。尹老三招呼两人坐下,说要给他们泡茶。赵旭摆摆手说,不用了,坐一坐就走,兄弟没那闲心坐这里喝茶,不像你这成功人士,做这么大生意,有使不完的钱。尹老三说,你笑话我呢,我一天起早贪黑,就为了几个饭钱,都累得不想活了。赵旭说,你怕是快活得不想活了吧?
说笑了一阵,赵旭把尹老三拉到一边去说,兄弟找你赏口饭吃呢。你怕是不晓得,现在所有茶楼都换成了机器麻将,兄弟的本事就没地方使了,想来给你打工,你不嫌弃吧?
尹老三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像有人往里面乱扔了几块石头,嘴上却说,你开啥鸡巴玩笑!这么个屁地方养得住你?你不怕把你埋汰了,我还怕呢!赵旭轻轻笑了一下,给了尹老三一支烟,两人点上。赵旭拿眼瞟了瞟那边的林涛。
林涛坐在那里,却只往谢芹身上看,心里想,狗日尹老三真有艳福呢,在哪里弄了这么好个婆娘来!几次想拿话去逗一逗她,却无缘无故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股他不熟悉的东西,好比牛群里跑马,不是一路货,跟赵旭那婆娘全不是一回事。心里窝了好些挑逗的话,却总出不了口。憋了半天,对谢芹说,大姐,给我泡杯茶嘛。谢芹只好给他泡了一杯茶。
这边,赵旭不说刚才那事了,却问起毕慧来,你觉得我那婆娘如何?尹老三立时现出一脸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赵旭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说,你晓得的,我们两口子是一个卖柴,一个买柴,各管各的。近些天,老子见她一脸的桃花色,明显是有了外遇嘛。前天晚上,她老大一夜才回来,老子忍不住把裤儿给她脱了,往里一摸,他妈尽是水,又滑溜又热乎,摆明了刚和人家搞了!
尹老三心里像敲腰鼓一样,不住地嘭嘭乱响。赵旭把那烟头往地上一扔,看着尹老三轻轻一笑说,那是你做的好事吧?老子都闻得到你的气味!
尹老三头都要炸了,刚要开口辩白,赵旭却向他摆摆手说,你不用慌,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说了,我跟那婆娘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要喜欢的话,随你咋搞!男人的妻、身上的衣嘛,一穿一脱,还不是跟放个屁那么简单?
尹老三见赵旭脸上一直很温和地笑着,似乎真没当回事,心里竟莫名其妙有些松了。却又听赵旭说,只是她到底名义上还是我姓赵的婆娘,你要搞也没啥,就当是件东西,你要用也行,但要有偿使用。这是个商品社会,没有不要钱的稀饭嘛!
赵旭停了停,见尹老三面红耳赤,又说,这样吧,你按月给我两千块,那婆娘就是你的了,你想咋搞咋搞!有钱的人硬是好哟,你就花这么几个钱,就多了个婆娘,还不用占名份,多划算呀!
尹老三木在那里,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赵旭见把他整愣住了,又拍了拍他那肩说,我也不要你马上就答应,你想好了再说。说完,朝尹老三笑了笑,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依旧愣在那里的尹老三悄声说,我给你说,那婆娘最喜欢在男人身上飞,你不信试一下。
赵旭过来叫上林涛走了,尹老三还在原地发呆。
毕慧这才出来,见尹老三木偶一样呆在那里,知道一定是赵旭给他说了啥,就过来试着问,你不是要去烧香吗,咋还不去?尹老三回过神来,忿忿地骂道,烧你妈个!转身朝茶水间走。
谢芹已将里外都收拾好了,正拿了背包出来,见尹老三一脸秋霜,便没吱声,顾自推了车走了。毕慧心里没底,也跟了进来,见尹老三窝在椅子里生闷气,便往他那紫砂杯里添了些开水,递给他。尹老三没接,毕慧就说,他给你说了啥?把你气成这样了。尹老三冷笑一声说,狗日的敲老子竹杠呢,叫我每月给他两千!他当他那婆娘是金眼眼、银毛毛呀!毕慧听了这话,把那杯子往桌上一跺,伸手拿过挂在壁上的包,转身就走。尹老三却一把拉住她。毕慧阴了脸说,你拉我做啥,我是个不值钱的贱货,不怕赃了你手?尹老三说,你莫跟我说这些,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我们两个人的事给他说了?毕慧挣了挣被尹老三抓住的那手,却没挣脱,嘴里骂道,日你妈,尹老三,你给老娘松手!你那意思好像我跟他合伙来诈你一样!你忘了,是你自己厚皮实脸来缠老娘的,又不是老娘自己倒在你怀里的!你还拿这话来羞辱我!我图了个啥,你把老娘当双破鞋穿呀,你想咋弄就咋弄呀,老娘替你端茶递水,还供你消灾过瘾,我得了个啥好处?你给我穿金戴银了?你给我吃香喝辣了?骂到这里,竟一瘪嘴哭起来。
尹老三心里早软了,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就把女人拉到膝头上坐下,双手搂了女人的腰,嘴里说,你看这腰身,多软多细呀!你说看,你这么好一个女人,赵旭咋舍得你?咋还到外面去晃?
毕慧挣扎着说,放开!我这就去找他,我要愿意,我就能把他拴到裤腰带上,叫他一步都舍不得离开!尹老三却把女人搂得更紧,嘴上说,你想去拴住他,我还不干呢!这么好个女人,是我尹老三的福,两千块老子出了,为了你,再出两千老子都愿意!毕慧依旧挣扎着说,你就莫唤狗吃屎——假装大方了,还不晓得你尹老三,视钱如命的东西,老娘跟了你这么久,你连纱线都舍不得搭上一根,你还说这些,你哄鬼去!
尹老三却有些激动了,用嘴在女人颈窝里拱,几下就把女人拱得柔软了,像一只烤熟了的红苕。尹老三趁机把女人的身子转过来,分开她两只腿,紧贴在身上,女人却假做怨恨地啐了他一口。尹老三伸出舌头舔了舔,涎脸而笑,香,真他妈香!女人软声骂道,你个下流货,安心气我,还有脸来惹我!说着,又把嘴里一直嚼着的口香糖吐进尹老三口里。
一阵如狼似虎之后,两人都觉得筋酥骨软。尹老三说,老子一点劲都没有了,像是遭了贼一样。女人却忽然说,你听,啥子在响?尹老三听了,听见一片无边无际的细响,就说,是风。女人说,不是风。尹老三说,那就是雨。女人又说,也不是雨。尹老三一瘪嘴说,又不是风又不是雨,那是个啥?女人不再吱声,赤条条躺在竹椅上,像一团揉熟了的面。
一片秋风在湖边缠绕不定,柳丝翻飞,如一派乱云。
这阵起于湖畔的凉风一路吹出去,穿街过巷,霎时间吹遍了成都的每一处角落,悠然播下一片清凉来。
秋天就这样突然明朗起来。
谢芹觉得,这从背后吹来的毫无防备的风像是一汪水,似有一点禁不住的感觉。一路上,她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前面所有骑车的男人,总想看到李南的影子,心里有如急雨打过的沙地,一片零乱。看看到了玉石街,包里的手机响了,她便一边推车一边掏出手机来。是曾宪打来的。
曾宪说,盈盈和宇儿要吃烤肉,我把他们带到春熙路这边的巴西烤肉店里,你过来吧。谢芹说,我就不过来了,我就在屋里随便吃点啥。曾宪说,我有事,没时间陪他们,你来陪一下吧。
谢芹只好又到春熙路来。
曾宪在巴西烤肉店门外等她。等安顿好了,曾宪急火火地要走。谢芹忍不住问他,你啥子事这么忙?曾宪笑笑说,当然是好事!你们慢慢吃,等我忙完了来接你们。
正说着话,手机又响了。曾宪边走边接电话,匆匆出了春熙路,径直到了总府宾馆,依约来到中餐部的一间豪华包房,先到的三人已经等在那里了。一个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姓江;另一个是郊县教育局的局长,姓唐;再一个是郊县中学的校长,姓梁。一阵寒暄过后,江老板就请曾宪点菜。曾宪却把菜谱递到姓唐的局长面前,要他点。唐局长立忙谦让,又推回到曾宪面前,嘴上说,您是领导,您点啥我们吃啥。曾宪把那菜谱翻了一遍,见这菜谱上的菜,都是吃过了多次的,心里真不知道该吃啥了,就对江老板说,你先定个标准,让他们安排就行了,懒得操这份心。江老板说,也对,那就一人一千块吧。转身对服务员说,你就按四个人四千块给我们配。等服务员走出门了,又说,配出的菜单先拿来看一下。
这时,江老板掏出几包特等“苏烟”来,一人面前搁了一包。几个人一齐抽起烟来,弄得云遮雾罩一般。曾宪却突然想开开那个梁校长的玩笑,就问,梁校长抽过这烟没有?梁校长说,抽过了,刚才江总给我们抽了的。曾宪又问,你晓得这烟要卖多钱一包?梁校长说,可能跟中华差不多吧?曾宪忍不住哈哈笑了,笑过了说,中华是个啥?三包中华才抵得了一包呢!梁校长脸不禁红了一下,笑着说,我们县份上来的没啥见识,哪比得了您处长大人见多识广。说着,把那烟抽了一口,又取下来细看,似乎对那烟已有了许多恭敬。
这时,服务员拿了菜单进来,被满屋的烟雾呛得咳嗽了两声,立忙打开换气扇,并开了一扇窗。
等菜上齐后,江老板对服务员说,你不用管我们,我们要谈事,有事我叫你。服务员很礼貌地走了。江老板过去把门反锁了,这才从衣帽架下拿过一只皮箱,打开来,先取出一个鼓鼓的纸袋,放到曾宪面前。曾宪看也没看,把那纸袋放在椅子背后,顾自拿起筷子,夹了一只鲍鱼,吃了一口,嘴里却骂道,他妈的,又拿鲜鲍来哄我们!
江老板把最后一个纸袋放到梁校长面前,梁校长竟站起来说了声谢谢。曾宪忍不住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江老板重又把那皮箱放回到原处,就说,我叫他们重新上一份四个头的干鲍。曾宪连忙说,算了,这玩意儿也不稀罕,将就吃吧。这时,唐局长却从自己那个纸袋里取出两万元钱来,双手捧到曾宪面前,说要曾处长往后多多关照。曾宪将那钱推回去说,你这是哪里话?既然都坐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当然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嘛!这是毛主席的教导吧?
江老板笑说,正是他老人家的话。
唐局长却不依不饶,硬要曾宪收下。曾宪只好把那钱装进身后的纸袋里。这当儿,那个梁校长却一直很认真地往自己那纸袋里瞅,一准是在数里面的钱。末了,也从纸袋里拿出两万来,捧给唐局长,说是感谢局长的栽培和支持。两个人你来我往,僵持不下。曾宪看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说,你们两个过后勾兑不行呀,演戏给我们看呀?
两个人笑了笑,这才罢了。
江老板端起酒来说,我只说一句话,为我们的愉快合作干杯!唐局长和梁校长就端了酒杯站起来。曾宪却觉得这姓江的把话说得太过了,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看着江老板说,你这酒我不能喝,你啥意思?啥愉快合作?你这意思好像是我们一起干了啥坏事样!是这么回事吗?要是这样,你趁早把这东西收回去!说着,就把那纸袋拿起来,扔到江老板面前。
江老板满面通红,连赔了许多不是,又要把那纸袋往曾宪的椅子上放。曾宪却伸手拦住,很认真地说,你给我们几个交个底,那学校修得到底咋样?江老板笑道,您不都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