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宪冷笑道,我看得到个,你日妈用水泥在面上一抹,你那里面就是用黄泥巴和屎堆起来,也没哪个看得见嘛!江老板很认真地说,我不敢说它千古万年不走样,但我敢说,管他个三二十年是没啥问题的。您就放心好了,现在搞建筑是终身负责制。
曾宪这才缓和过来,其实他也不是真要跟姓江的过不去,他是看不惯姓江的那副做派,把钱往你手上一放,似乎就跟你成了平起平坐的兄弟,这感觉让他心里忿然。
喝了几杯酒,曾宪就要告辞,几个人一齐苦留。曾宪却一定要走,心里挂着谢芹。走时,却又故意不拿那纸袋。江老板连忙拿过,赶上去双手给他。
等曾宪走了,江老板忍不住当着余下两人日爹捣娘地把曾宪骂了一通。因修学校,唐局长和梁校长跟江老板常常贴在一起,三人早已稔熟,就伙做一起把曾宪骂了一气。三人当晚喝了两瓶“五粮液”,喝得昏天黑地。从宾馆出来,江老板又请两人去了一家洗浴中心,要洗个鸳鸯浴。三人就一人要了一个小姐,胡闹了一气,直到半夜才各自散去。
曾宪从宾馆出来,先去了停车场。到了车里才把那纸袋里的钱拿出来数了,连同唐局长给的那两万,是二十二万,重又收好,就给谢芹打电话说,你们吃完了没有?谢芹说,早吃完了。曾宪说,这样吧,你就对盈盈和宇儿说你有事,然后你就去“仁和春天”等我,我先把他们送回去,再来找你。谢芹本是不肯,却耐不住曾宪再三恳求,只好依了他。
谢芹先到了“仁和春天”外面,却没进去,只在门外一处台阶上坐了等。约摸过了一小时,曾宪才来,叫谢芹一起进去买几件衣服。谢芹不去,说那里面的衣服不是她能穿的。曾宪就要去拉,谢芹却起身走了。曾宪无奈,只好跟在她后面一路朝广场这边走来。到了“摩尔百胜”这边,曾宪说,这里面的东西便宜,我们就到这里去买吧。谢芹却说,我有衣服呢,不用买。曾宪就有些气了,你咋一直把我当外人呢,你要这样,当初你就不该答应我嘛!没想到,谢芹听了这话更觉委屈,我答应你啥了?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是你拿钱哄的人呀?说完这话,扭过头就走。曾宪连忙伸手去拉,抓住了她的衣袖,被她用劲一挣,挣脱了,径直朝放自行车的地方走。曾宪在后面跟着,看看跟上了,却突然被一个人抓住了肩头,不禁一愣,抬头一看,却是许久不见了的一个酒肉场上的朋友,名叫温良,教育学院的一个干部,常一起结伴去城外的农家乐打麻将、吃河鲜。温良笑说,急火火的啥事?屁眼儿扎了燕麦毛了?曾宪应付道,有点事呢,没时间和你瞎扯。说完要走。温良却不放了他,跟上他说,我最近晓得了个新去处,那里的红叶是天下一绝,听去过的人说,那里不仅风景好,女人更安逸,个个都是金凤凰呢!等过了中秋,一起去走走?曾宪说,好好,到时候再约。说完,快步走了。温良在背后骂道,不就是去撵那婆娘么,当老子没看见呀!
曾宪一边走一边抬眼去寻谢芹,哪里还有踪影?心里很是憋闷。一时无奈,又怕被那温良缠住,只好再往前走了一阵。到了一溜行道树下,就躲进树影里,要给谢芹打电话。刚掏出手机,却听得一阵激烈的吵闹,见是十步开外,一个女人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衣襟,两个人扭做一团。那女人破口大骂,你妈的,你瞎了眼啦?你睁起眼睛往老娘身上撞,连一句好话都没得,你是个啥东西!
是那男人骑车撞了那女人。曾宪无心看这出闹剧,给谢芹拨通电话,一连拨了好几次都没接。曾宪想,你不接老子就一直不停地打,除非你把电话关了!这时,那对撕扯在一起的男女一路到了曾宪跟前,很多人也相跟着围了过来。
曾宪只顾打电话。谢芹终于耐不住接了,却听见有一个女人的骂声,忍不住先开口问,你咋的了?是哪个在骂?曾宪借机说,是我不小心把人家撞翻了,人家抱了我的腿不干呢。谢芹连忙问,你在哪里?曾宪说,就在“摩尔百胜”背后,一大堆人围到的。谢芹说,你快报警嘛,我马上过来!打完电话,曾宪就在树影下张望。不一时,看见谢芹骑了车往这边来了,到了那堆人前,就推了车往里面看。曾宪悄悄绕去背后,一把抓了她的车架。谢芹回身一看,早明白了曾宪是哄了自己,就要骑了车走,却被曾宪死死抓了后架,一连声说着好话。曾宪见谢芹已经松了,就从她手里拿过自行车,推了往停车场走。到了停车场,曾宪把谢芹的自行车装进了后备箱。
开车出来,见天上已有一弯秋月,偶有一片树叶儿在月影里轻轻飞过。曾宪就说,我们干脆去城外走一圈吧,难得这么好的月亮。谢芹也忍不住去看天上的月亮,觉得那月亮像是洗了又擦过一般,亮得没有一丝儿尘俗,心里就有了许多柔软,不禁想起一些与月亮有关的往事来。
记得有一次,父亲带她到郊外去看病危的姑姑,也是在这么一个月夜。她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一路出了城。望见天上一弯初月,像悬着一块寒冰。眼前是刚收割了的一大片稻田,被一派月光轻轻淹着,觉得父亲和自己是浮在一派烟水里。周边那些村落,尽被月光隐去了,竟看不见一点儿影子。她忍不住问道,城外的月亮咋这么亮?父亲不明不白地答了句,城外人少。
一晃二十多年了,当年的城郊早已被这座不断膨胀的城市吞没,只有那片月光似还一直留在心里。
车子眼看就要出城了。谢芹却说,不去了吧,两个孩子没人照看呢。曾宪说,你放心吧,我叫他们在家看电视,两个家伙喜欢得啥样,哪还记得起我们!
原来,曾宪的老婆,早在半年前就被下派到很远的地方挂职锻炼去了,家里只剩下曾宪和女儿。
谢芹便由了他。
车子在城外一处空旷地停下来。四周是空空的稻田,只剩下一片齐刷刷的稻茬,似有一脉稻香残留在月色里。谢芹没找到当年那样的情景和那样的感觉,只看见月色下一派宽广无际的空,像盖了一层透明的膜。
曾宪却抓住了她的手说,好浪漫呀,有这么一回,死了都足了!说着,就要将谢芹搂到怀里,却被车里的物件挡了,像隔着一座山。便只好绕到副驾这边来,将座椅放倒,饿狼一样将谢芹搂住,嘴里是一连声有些肉麻的情话。
谢芹只把眼睛看着天上那弯月儿,竟想起了两句多年前读过的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有多少人在这月光里呀,李南,你也在这月光里么?你心里有我吗?这样一想,身心一下就柔软了,有一股禁不住的东西在骨子里冲撞欲出。又把搂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当成了李南,心里便念着这个名字,很快就觉得化在了这片水一样的月色中。
在她的感觉里,这月下只有她和李南。
曾宪似乎是不曾在的。
四周是一片无边的空。只有她和李南。
回到城里时,已快十点了。谢芹坚持要在离玉石街两站路的地方下车。曾宪就把那纸袋交给她,说是给她的。谢芹说,你真是把我当成卖的了?要是这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曾宪急了,你咋老是这样?我这是对你的一片心意你知道吗?说着就把那纸袋挂在车把上,一转身进了车里,随手锁了车门。
谢芹忽觉得自己很委屈,像是曾宪欺侮了她。
曾宪在车里大声说,小心点!
见谢芹走远了,嘴里骂道,日妈这婆娘咋老是跟钱过不去呢?每次给她钱,反而要求她!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转念一想,恰是她这一点更让人心疼,总想把啥都给了她。狗日婆娘,你把老子弄得都疯扯扯[48]的了!
曾宪进到家里,却看见盈盈和宇儿头挨头在沙发上早睡了,宇儿还把一只手搁在盈盈肩上,像是要搂住她。心里不免有些不快,就去把宇儿叫醒,要他回家去睡。
这天早间,曾宪刚在楼道口出来,又听张大爷那鸟儿高声叫道,曾宪是贪官,你妈的!曾宪心里突地恼了,猛然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这鸟儿是曾宪的一个噩梦,躲都躲不开,似乎一切隐秘都被它尽知了。于是,精心备下了一样东西,趁张大爷没注意时,将那样包藏祸心的东西放进了鸟笼。等到傍晚回来,老远就听见张大爷在院子里咒骂,声音都哑了。曾宪进到院子里,见张大爷坐在那冻青树下,人似乎一下瘦了许多,像一根脱了水的枯藤。再看那海棠树下,却多了一堆新土,一定是张大爷为那鸟儿做的坟。张大爷见是曾宪的车进来了,骂声突然高昂起来,你当你把青儿弄死了,就没人晓得你的丑事了?老子把它葬在这院子里,青儿日日夜夜看着你呢,看你的好下场!狗日断子绝孙的东西!对一只雀儿都忍得下手呀!
曾宪逃也似的上了楼。
一连好些天,张大爷见了他的影子就骂,不依不饶,却一直不把事情戳穿。过了几天,张大爷又去买来一只八哥,天天把青儿能说的话一遍一遍教它,那鸟儿却一句都学不会,气得张大爷把那鸟儿使劲往地上一摔,差点摔成了肉饼。
这之间,那树海棠却悄悄落尽了。
一连几天,曾宪发现停在院子里的车都会添出一些划痕,心下明白一准是张大爷干的,却又拿不住把柄,忍不住在院子里骂,妈的,搞起地下工作了呀!有种的,你把事情弄大嘛!
却不见张大爷的影子,觉得没劲,也就罢了。
有天早上,曾宪开车出来,发现倒车镜的缝隙里夹了一张纸条,拈下来一看,是一首顺口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善恶自有报,不管你是谁!曾宪好不气忿,嘴里骂道,老东西,咋尽使这些下三滥手段?!随手把那纸条往车窗外一丢。那纸条在秋风里打了几个旋儿,却慢悠悠飘到了玉石街对面的肥肠粉店里,正好掉在了杨玉琼身上,拿下来看了一遍,心里暗暗吃惊,自然联想到和袁少辉的事来。是不是有人写了,故意丢进来的?慌不迭出来往街上看,见街上人流车流无不如旧,看不出任何端睨,心里愈发疑惑。把那纸条捏了,回过身在凳子上闷坐。
袁少辉正在内厨忙活,一锅又白又胖的猪肠子煮得咕咕响。正要往锅里投些香料,又觉得茴香少了,叫杨玉琼拿些来,叫了几声都没见回应。出来一看,见她在那里呆坐,就自己去女人住的那小屋里拿了茴香,忍不住轻声抱怨道,日妈的,蔫起做啥,瞌睡没睡醒呀!进去放入锅里,又出来,见女人还痴坐在那里,就问,你是咋了?女人没吱声,却把身子转到一边去。
袁少辉觉得无趣,顾自拿了椅子,往门口一搭,拿出报纸来看。身边有一树玉兰,不时有风把那宽大的老叶子吹得不住乱晃,发出呜呜的响声来,像一个女人的夜哭,听得人心里无端有些烦闷。不禁扭头去看里面,女人已不见了,桌上有她解下来的围裙,扔得乱糟糟的。又忍不住进来,见女人窝在里屋。进来一看,见她坐在床沿,脸上一抹秋霜。就问她,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这是咋的了?女人把头一低,突地落下一串泪来。袁少辉心里一慌,就说,那你干脆歇一会儿吧,反正这阵儿也没啥事了。说完就要出来。却听女人边哭边说,我这是活的个啥人呀!身子一软,手里捏的那纸条掉到了地上。袁少辉弯腰把那团纸拣起来,慢慢展开,把那几句话看了一遍,心里明白过来,忍不住问,这纸条是哪来的?女人说,你还问我呢,我问哪个?袁少辉又把那纸上的字看了一遍,竟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恰此时,张燕走了进来,见两人躲在里屋,就悄悄进来,见一个坐在床沿上发呆,一个瞅着手里一张纸发愣。先一把将那纸条拿过来,嘴里说,大白天的,你们躲在这屋里做啥?两人一愣,像突然暴露在灯光下的两个贼。杨玉琼立刻窘得满面羞红。张燕说,你们不怕被我撞见,还不怕别人撞见呀?我又没管过你们,你们慌啥,就熬不到天黑呀?
杨玉琼恨不得有条地缝好钻进去。张燕却一屁股挨着杨玉琼坐下,嘴里说,我看看你们写的啥,天天缠在一起还写情书呀,太肉麻了嘛!就把那纸条看了,脸上现出惊诧来,转头问袁少辉,老东西又来捣乱了?袁少辉愣睁着眼睛摇了摇头。张燕又问杨玉琼,是不是那老东西来过?杨玉琼也摇了摇头,却把头几乎埋到了膝头上。
张燕把一只胖手搭在杨玉琼肩头说,我明白了,你两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原来又是那老东西日怪!这事儿算我的,等会儿我去找他说。他这几个狗刨骚[49]的字,烧成灰、化成水我都认得!说完,伸手把杨玉琼的脸捧起来,笑道,姐呀,你硬是长了一张叫人心疼的好容貌呢,我要是个男人都不会放过你!说完竟伏在杨玉琼肩上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