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少辉吃不住了,转身要往外走,却被张燕一把拉了说,你莫跑嘛,你们两个亲热一下让我看看嘛。说着,竟站起来把袁少辉往杨玉琼身上一推,两人一下叠在一起,却赶忙分开来,像被马蜂蜇了一般。张燕在一旁大笑不止,像看了一出猴戏一般开心。笑闹了一阵,张燕说,我是来跟你们两个说正事的,你们两人的事我不管,我这人从来不好那一口,只喜欢钱。一定是投胎时跑快了,少拿了样东西,才委屈做了个女人,要不然,搂到你杨姐睡的一定是我呢!说着,竟伸手去捏了一下杨玉琼的奶子,弄得杨玉琼像是被人当众脱了裤子一样。张燕却又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转对袁少辉说,你娃一定记住,生意上的钱不能乱动一分,每天都要把账给老娘做好,每月给我汇报一次,乱用了钱,我要整得你鸡飞狗跳!停了停又说,当然,你要给姐买个衣服啥的也不是不行,但要经过我同意。说着看了两人一眼,又问,你给姐开的多少工钱?袁少辉老老实实地说,五百。张燕大声说,亏你娃做得出来,五百咋行?袁少辉说,五百是你定的嘛。张燕说,那是当初嘛,那时姐只是端盘擦桌嘛,现在情况不是变了吗?人家替我出了那么大的力,就凭被你这身贼肉压榨,也不止这么点钱嘛!你还只给五百,你过意得去,我还过意不去呢!这样吧,你给姐开八百。说完就站起来,又在杨玉琼肩头拍了拍,我走了,我去找老东西把那事儿给你们摆平,老东西一辈子不服人,就服我。正合了那句话,世上只有不听话的儿子,没有不听话的老子!出门时又对袁少辉说,你娃命好,碰上我这么好的女人,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份!
一路笑着走出了店门,径直过了玉石街,见那茶铺的门还没开,就往院子里来。郭大爷见了笑说,燕儿越来越有福相了。张燕说,你想说我越来越胖,你就明说嘛。郭大爷说,胖人有福呢,你看哪个有福之人不胖?张燕不想跟他讨论有福没福的,问道,我们家老爷子在家没有?郭大爷说,你是该来看看他,不晓得是哪个龟儿,把他那宝贝雀儿弄死了,这几天都在怄气呢!没想到张燕儿却说,活该,养个鸟儿都那么讨人嫌,见了人胡说八道,早该给他弄死了!郭大爷眨巴着眼,竟说不出话来。等那张燕走进了楼道,郭大爷忍不住轻声骂道,这姓张的咋养出这么个疯扯扯的女娃子来!日不拢耸[50]的,活像你妈个夹卵子的样!
张燕上得楼来,见张大爷房门关着,就在门上咚咚地敲了几下,却没有动静。又敲了几下,还是没见动静。忍不住轻声抱怨道,老东西咋了,是被哪个老婆娘按在床上了,还是鼻子不来气了?正要弄出更大一点的动静,那门却开了。屋子里黑黢黢的,门里的张大爷阴得像个影子。张燕一步跨进来,见窗帘关得死死的,就去一把捞起来,嘴里抱怨说,你把窗帘关得这么严,你是怕太阳把脑壳晒裂了口,还是躲在屋里搞啥阴谋诡计?
屋子里漏进了一片太阳,顿时明亮了许多。张大爷似乎很怕见那阳光,躲进一旁的阴影里。张燕心里却巴巴地挂着牌局,怕去得晚了错过了局,就掏出那纸条递给张大爷说,这是你写的?张大爷接过一看说,是我写的,咋到你手上了?张燕的声音一下高了,我还咋给你说,你管我的闲事做啥?我请你了还是求你了?是不是你看上那婆娘了,要和你女婿争?
张大爷也高了声说,你啥意思?我又不是你妈个疯子,我爱管你那狗扯腿[51]的的事呀!你都把我这老脸伤透了,你们就是把天弄翻我也不管了!
张燕说,不是你才怪,你都承认是你写的嘛!张大爷说,是我昨晚上夹在那姓曾的车上的,他狗日的弄死了我的雀儿!我哪晓得是咋跑到你手上的?张燕就有些搞不明白了,她心里清楚,老头子一辈子日精捣怪,就是不撒谎,不是自己弄的事都敢往头上揽,真要是他,他是不会咬住不认的。就软了口道,不是你就算了,我随便问问。说完,从身上掏了两百块钱出来,递给张大爷说,你拿去用,要是闲不住就出去晃嘛,躲在屋里不怕身上长霉呀。张大爷把那钱瞅了一眼,却没接,嘴上说,我有钱。张燕把那钱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说,你有是你的,这是你女的心意嘛,我要是有你这么孝顺个女儿,我睡着了都要笑醒呢!说完,起身走了。
张大爷把那钱拿起来,对着亮光看了一阵,似乎怀疑那钱是假的。这时,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带进来一片儿黄叶,落在茶几上,像是一只鸟儿。张大爷忍不住对着那片黄叶念了一句,我的青儿呀,你死得好惨哟!
是合了一句川戏的韵律唱出的,有一份苍凉,更有一份哀伤。那片黄叶轻轻动了一下,似要飞起来。
张大爷心里像是刮过了一阵秋风,吹得乱叶纷纷。便伸手拿起茶几上那茶壶,那是早上泡的一壶花茶,啜了一口,早凉透了,竟有一股霉味,忍不住噗地一口朝窗外吐去,却吐到了玉石街上。偏偏正有人从楼下路过,那茶就吐在了一个人头顶,把那人吓得一跳老高,像被人突然戳了一刀,随即发一声尖叫,朝上面望了一阵,终是看不出那口水的来路,就在楼下破口大骂,日你妈,是哪个杂种找死呀!没见你爹过路呀!骂了一阵,却没人理会。两边铺子里的人伸出头来看一眼,见不是两个良善的主儿,又缩回头去。同行的另一个人也骂,有种的出来让老子们看一看!
这两人正是林涛和那唐五儿,正经过玉石街,要找个地方吃早饭,然后一起去李家沱,要去找那理发匠的麻烦。当下林涛退到街中心,朝楼上又骂,日你妈,惹毛了老子,老子给你放把火,把这破楼烧你妈个空架子!
这边,肥肠粉店里的杨玉琼听见那骂人的声音很是稔熟,出来一看,见是林涛,正和另一人朝这边走来,吓得腿都软了,赶紧退回来,进了里间,把那门死死关了。
林涛和唐五儿一路骂骂咧咧走来,看见了那肥肠粉店,唐五儿说,我们一人吃碗肥肠粉吧。林涛却说,哪个吃那玩意儿,清早八时[52]的,喝碗稀饭,吃两个肉包子算了。两人就走过去了,却没见有卖稀饭的,唐五儿就说,日他妈,这么大条街,咋连个卖稀饭包子的都没得,这些人早上吃啥,都吃锤子呀!
两人一路笑着,看看走出玉石街了,见有一家面馆,就进去一人吃了二两面条。出得门来,正有一辆电动三轮儿过来,骑车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唐五儿一招手,那三轮儿吱一声停在两人面前,问他们去哪里。两人不答话,先一屁股坐上去,唐五儿这才说,去李家沱。那人露出难色说,李家沱那么远,不敢去,怕叫警察抓住了。林涛说,你不去,要我们自己骑了去呀?唐五儿说,你怕个呀,警察真要抓了算我们的!那人料想不去不行了,就说,那你们给多少钱?唐五儿说,一口价,十块!那人说,十块不行,这么远,来回十多公里呢!唐五儿有些不耐烦地说,日妈李家沱有多远?一伸脚就到了!那人却说,我们不容易呢,又是下岗工人,一家人就靠这三轮儿过活,还要供儿子上大学。
林涛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骂道,下岗工人咋了?你那话好像哪个没下过岗样,老子下岗的时候,你怕还不晓得这三轮儿是几个轮子呢!给你十五块,快走!那人只好骑上车走了。
三轮儿师傅不敢走大路,只在小巷里穿,一路绕到了李家沱。两人从车上跳下来,唐五儿把事先捏在手里的五元钱扔给那人,转身要走。那人喊道,还有十块呢!唐五儿转身说,你绕了这么远,那十块叫你自己绕脱了。那人一急,上来一把抓了唐五儿衣裳,急得说不出话来。林涛忍不住朝那人屁股上踢了一脚,嘴里骂道,给你五块都是抬举你了!
那人再不敢纠缠,只好松了手,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许久没动。
这一幕,恰被街对面一人看见了。不是别人,正是况二哥,在对面一家擦鞋店里擦皮鞋,脚上穿着店里一双拖鞋,心里气恼,却又不方便过去管这闲事。眼见那两人进了一家理发店,恰是自己常去理发的那家,就叫擦鞋的放快点,有心过去找个茬儿,收拾收拾那两个混蛋。
两人进得店来。唐五儿认得清楚,上来招呼的正是那天夜里在冒大头火锅店外遇上的那人。那人却不认得唐五儿了,问他们理发呀。林涛说,不理发上你这里来捞呀!就往一张椅子上坐了。
那人也不计较,拿过一块蓝布就往林涛脖子上缠,口里问道,哥要理个啥头型?林涛说,啥都行。那人就有点作难,拿过一张彩画,上面有各式各样流行的头型,要林涛自己选。林涛看也不看,只说,我只要你理个上下左右一样长的,你看着办就是了。那人笑着说,哥,你是要理平头吧,平头也不是上下左右一样长呀。林涛鼻子里哼了一声,要理平头还不容易呀,还用得着跑这么远来找你?那人瞅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唐五儿,似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唐五儿正抓过一张报纸来看,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店员正对着镜子弄自己的头发,那一头碎发刚打了摩丝,像一只湿了毛的公鸡架在脖子上。唐五儿就对那女的说,现在时兴一样长的发型,你们弄不来呀?那女的转身过来说,啥一样长?只有光头儿才是一样长。
这话却提醒了正作难的理发匠,就问林涛,哥是要刮光头儿呀,你明说嘛!林涛说,你说是就是嘛,随便你。说完就闭了眼,像是睡过去了。那人正拿了刀子在林涛头上刮出一块灰白,却又来了一个人,正是跟过来的况二哥。那人就停了刀给况二哥打招呼,问况二哥前些日子去哪里了。况二哥说,去了川南,差不多半年了,昨天才回来。那人说,二哥您只有等一会儿了。况二哥说,没事,我等你把这个破南瓜刮完。
这话让林涛和唐五儿听来很是不爽,这不是找茬么?林涛此时不太方便,只心里发着狠。唐五儿朝况二哥凶巴巴地看了一眼,却见这人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气势,加上一副高大的身量,觉得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就把溜到嘴边的一句混话忍回去了。偏偏那况二哥却一屁股坐在了唐五儿身边,掏出烟来点上,是让唐五儿眼馋的“熊猫”牌烟。况二哥把烟灰往唐五儿这边一弹,弹出几星来,飘到唐五儿身上。唐五儿竟不敢发作,装作去倒水喝,就自己在饮水机下面取了一个纸杯,放了半杯水出来,坐到另一边去了。
况二哥见他主动示弱,暗暗骂道,我当是个咬铜吃铁的硬汉呢,原来腊月间的柿子,是你妈个软蛋!觉得没啥兴趣,就拿出电话来打,是打给苏明的。
苏明说,二哥呀,你在哪里?况二哥说,我在成都呢,昨天刚回来。苏明问,工程做完了?况二哥说,做完了,你还好吧?苏明说,我在医院呢。况二哥连忙问,咋的了,病了?苏明说,没啥,一点小毛病,过两天就好了。况二哥问,你在哪家医院?苏明说,在省医院,只是一点儿小病。况二哥说,等会儿我来看你。苏明说,你莫来,我没啥的,真是一点小病,本可以不住院的。况二哥说,你跟我见外了是不是?我从那边给你带回一样东西,正好一并给你送过来。
打了一阵电话,况二哥正要离开,去省医院看苏明,却听这边正被剃光头那人骂开了。
林涛故意装睡,等人家刮光头。觉得差不多了,就突然睁开两眼来,瞅见镜子里,自己突然成了个怪头怪脑的家伙,几乎不认识了。当下从椅子上一下弹起来,破口骂道,日你妈,你咋给老子整个光头?那人正在给他收拾颈窝里的头发,竟被他这一下弄得愣住了。林涛转过身来,劈胸一把抓了他衣裳,大声骂道,你妈的个,你咋给老子把头发弄光了?
那人回过神来说,是你自己要剃光头嘛!唐五儿朝他啐了一口道,呸你妈的,老子只叫你理个一样长的,啥时叫你剃光头了?那人辩解道,我问你是不是要剃光头,你不是说随便吗?林涛哪容他分辩,扬手就是一耳光,打出脆生生一声响,嘴里骂道,你妈的,你还嘴硬呢!来来来,老子给你硬!骂着,就拿起那吹风要砸那面镜子。那人见了,立忙紧紧抓住林涛的手说起好话来。
早已看不下去了的况二哥突地站起来,大喝一声,你松开他,让他砸!况二哥这声吼,响亮而又闷实,竟把林涛震住了。回头一看,虽是牛高马大一个敦实的男人,却只有他一个,又回过勇来,冲况二哥说,你给老子吃家饭管野闲!你幺姑偷和尚,有你事呀!
……背后的唐五儿见林涛已和那人干上了,虽有些怯他,却也欺他单身一人,骂了一声,就把那纸杯里的水一下泼到况二哥头上。两人一前一后围住况二哥就要动手。这一来,况二哥想忍都忍不住了,只见他一伸两臂,两只大手一齐捏住两人后脑,像捏住了两个炭丸儿。没等两个人回合过来,两个脑袋就地一声碰在一起,冒出一团钻子花[53],一齐跌到了地上,眼前好一阵昏黑,许久才开出一片亮来。就听况二哥呵呵笑道,老子以为是两个咬铜吃铁的好汉呢,原来老和尚的鸡巴,是你妈一对软蛋!
两人恼羞不已。林涛心一横,从身上拔出那把刀来,刚要往起来爬,却被况二哥赶上来一脚,正踢在腮帮上,咚地一声,又跌了一跤。况二哥飞身过来,一脚踩住他拿刀的手,一把将那刀子拿下,嘴里骂道,就你这副样,也配耍刀?把那刀扔到了门背后,却依旧踩了他手不放。
林涛痛得呲牙咧嘴,却不服气地喊,有种你报上名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况二哥哈哈一笑,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叫况明言,都叫我况二哥。你要报仇尽管来,老子就住在这李家沱,随时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