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唐五儿一听，竟是道上响当当的况二哥，早唬得丧魂失魄。连忙从地上翻起来，一连声说，对不起二哥，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惹您生气了，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况二哥见他这样，心里就有些软了，却说，你们不是不服气吗，有啥烂招都使出来，我这几天也正好有闲，好陪你们耍一耍！
唐五儿把脸都笑烂了，二哥您大人大量，不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要晓得是二哥的话，您就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跟二哥高声说一句话。说着，瞅了眼林涛，见他脸上早已青了一块，却还鼓着一双眼，明显有些不服气，就忙不迭地给他使眼色。林涛心里正自疑惑，况二哥却已松了脚，又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冷冷说道，给老子滚！以后不要在李家沱出现，今天老子心情不错，先放你们一马，再到这里来胡闹，老子打折你的腿！
唐五儿连忙过来拉上林涛就走。出门时，林涛没忘了拣起况二哥扔到门后的那把刀。刚出了门，又听况二哥在背后说，以后坐人家三轮儿，该给多少钱就给人家多少！
两人一愣，唐五儿连忙答应了。
况二哥又说，要长记性！
唐五儿又乖乖地应了一声。两人惶惶地走出一段，林涛抱怨说，你咋突然给那杂种下软蛋了？我们两个还打不过他？唐五儿惊魂未定地说，你晓得他是哪个？林涛哼了一声说，我不信他是阎王爷的幺舅子？唐五儿说，你刚来成都不久，你不晓得他的厉害，人家有钱有势，白道红道通吃，还开了一家公司，手下好几百个兄弟，这成都四门没有不晓得他的！
林涛骂了一个字！却已无一点雄势。两人走到一处小巷里。林涛伸手摸了摸腮帮，嘴里骂道，老子咋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看人家杀猪，溅了老子一身血，还以为要见喜呢，没想到跑这里来挨一顿打不说，还白白让人家刮了你妈个怪眉日眼的光头！唐五儿说，我是想去敲那杂种一家伙，弄几个钱，带兄弟去找个乖眯眯的妹儿耍个安逸的，没想到黑松林里杀出个李逵，坏了老子的好事！林涛却说，咋的，没弄到钱就不去了？唐五儿说，当然要去了，我请客，给兄弟压压惊。两人就寻了一家洗脚房，一人要了一个小姐，在那里胡闹。
这边，况二哥从理发店出来，回去开了车往省医院去。给苏明的那样东西一直在车上搁着，是一样竹黄。况二哥是在川南一小镇上见了这竹黄的，挂在一家酒楼大厅的一角，是一幅苏子行吟图，觉得甚为可爱。又见是刻了一个姓苏的古人，不定是苏明的先祖呢，就想买下来送给她。偏偏那酒楼老板，认得他是修公路的包头，就装作不舍。况二哥却执意要买了它。那老板一副不忍割爱的样子，最后向况二哥报了一个价：二十万！把况二哥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说，金包卵[6]呀，就这么个东西，你敢要二十万？老板笑说，您怕是不知，这叫竹黄，我喊二十万都是在作贱它呢！况二哥走近去，细看了好一阵，虽没有看出啥特别的门道来，却愈发觉得可爱。正要给那人还价，同行的一人却对他使了个眼色，就罢了。进了包间，那人说，况总要是喜欢那东西的话，哪里用得着花那么多钱买他的。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搞竹艺的老人，他那东西就是那老人弄的，何不直接去找他，让他给你弄一个？况二哥大喜。吃过了饭，就叫那人带他一起去找那竹艺老人。两人翻过了几座山，到了一个地方，被一色翠竹掩映，竹林里有一所瓦房，房顶堆满了竹叶。两人走进来，院子里一个老人，正从一只煮得将开未开的铁桶里捞出一片儿纸一样薄的东西来。同行那人说，这就是竹黄，要做到这份上，不知要花多少功夫。再看那老人，须发皆白，自有一副仙风道骨，让人无端生出崇敬来。两人说明来意。老人却淡淡说道，那要看你跟竹黄有没有缘分。况二哥不解地问，这是啥意思？老人淡淡一笑说，竹黄是天地间第一等不易之物，就算你穷尽技艺也不一定能得到它。你看它薄如蝉翼，细如膏脂，却又柔如绢纱，都是从节节如骨的竹子里取来的。你说这容易吗？说着，把手里那张卷成筒状的竹黄放在一张古旧的案几上，慢慢小心地反卷起来。况二哥说，您这不是已经有了吗？老人轻轻一笑说，就这呀，连毛坯都还不是呢！老人说着，把手里那反卷了的竹黄摊开来，对着亮光仔细看了好一阵，轻轻叹息一声，却将那东西丢进了一旁的竹篮里。那里面已有好些被废弃的竹黄。况二哥忍不住问他，您不要它了？老人摇摇头说，竹纹不匀，容易破碎。况二哥突然觉得，心里有了某种不忍，不忍让这老人给自己做竹黄了。却又听老人说，你要雕个啥样的？况二哥犹豫着说，雕一个头像。老人说，先给我看看。况二哥就拿出手机，翻出一张苏明的照片，是趁她不注意时偷拍的，常在夜里翻出来看。老人把那照片看了一阵说，这女子有一股清气，倒也配得上。我试试看吧。
两个月后，况二哥依约再来时，那座竹林中的瓦房却早已空了。老人早在一个月前死了，竹林里添了一座新坟。竹叶儿在微风中簌簌而下，落在那堆坟土上，自有几多悲凉。况二哥在那坟前站了许久，心里感叹，自己真是与竹黄无缘呢！只好又去那家酒楼，花了二十万，买了那幅苏子行吟图。
况二哥把车停在了省医院的停车场内，就给苏明打了电话，问明了她在哪间病房，随后拿上那竹黄要到病房去。走出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妥，拿这么一样东西去看病人，似乎有悖常理，就又放回到车上。又到大门外买了一袋水果和一个花篮，这才到病房来。依言上了几层楼，见是妇产科的病房，心下觉得奇怪，怕是自己搞错了，又给苏明打了电话。苏明说，就是这里，你出了电梯，往右，第四间病房就是。
况二哥到了病房门口，见是一间单人病房，门牌上写的是妇产科第59床，心里更为疑惑。苏明正靠在床上，脸色苍白，瘦了一圈。况二哥不禁有些心痛，叫了一声妹子，声音有些涩，有些酸。苏明就要往起来爬，况二哥赶忙制止了她，把手里的水果和花往床头柜上放。苏明说，二哥，你也瘦了。况二哥抬了抬胳膊说，我这是铁铸的身子呢，棍棒打不死，毒药毒不死，卸成八块都伤不了命！逗得苏明噗吃一笑，那笑里却分明带有一丝儿忧伤和无奈，庚即浮起一层虚弱的红来。况二哥这才问她，你是咋了，好端端地咋住到这里？
正此时，进来了一个护士，见了况二哥，以为是苏明的老公，就抱怨他说，你咋现在才来呀，你老婆做人流你都不来陪她，你们这些男人也太不像话了，只晓得快活，不晓得心痛女人！
两个人都很尴尬。
护士却从床底拖出一个白瓷尿盆，要况二哥去倒了。况二哥就拿了那尿盆去倒，那尿液里有几滴血，沉在底上，像几朵伤感的玫瑰。况二哥心里很是纳闷，从未听说过苏明有男人呀，咋就做人流了？转念一想，人家难道有了男人要给你汇报呀！心里到底是有一股忍不住的醋意。又觉得那男人不地道，听护士那话里的意思，那男人从没到这里来露过脸，这又是咋回事？
从厕所回来时，护士已经走了，况二哥忍不住问苏明，妹子，你那男朋友没来看过你？苏明没出声，脸上现出一层暗淡来，却分明有一抹忿恨隐在里面。况二哥心里一惊，又问道，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苏明眼圈儿一红，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来。况二哥心里像是被芒刺扎了一下，从床头柜上拈了一张纸巾给她，嘴里又问她是咋回事。苏明揩了揩眼睛，想说，却欲言又止。况二哥见了，大声说，我是把你当亲妹子呢，你有啥委屈咋不给哥说？苏明干脆哭起来，哭得很凄惶。
况二哥急得在屋子里绕着圈儿走。恰这时，况二哥的一个兄弟打来电话。况二哥忍不住骂道，你妈的你啥事？没等对方说完，况二哥又吼道，老子今天没空！
一阵秋风从窗口吹进来，病房里顿时有了一股难耐的凉意，苏明不禁打了个喷嚏。况二哥赶紧将窗帘拉起来，转过身又说，你要把哥当回事儿，你就给哥说。苏明无奈，就把自己跟那李马华的事说了。
没想到况二哥听了，反而不出一声，坐在靠窗的木椅上一连抽了好几支烟，弄得满屋子都是烟雾，似乎对苏明的遭遇无动于衷。片刻后，却听他说，我突然觉得，这人一辈子，咋就跟医院搅这么紧呢？生在医院里，死也在医院里，要有个三病两痛，也要住在医院里！你说，这医院它到底是个啥？
苏明很是诧异，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心里禁不住有点失望。这时，那护士又来了，冲况二哥道，你咋在病房里抽烟？没见门上有禁止吸烟的提示呀！况二哥笑了笑，说了声对不起，把烟灭了。等护士走了，苏明说，我想到窗前看看。况二哥就先把椅子放好，又拿了一只枕头搁在椅子上，这才把苏明从床上抱起来，觉得她这身子又软又轻，像搂着一个影子。心里又疼，又有点莫名的冲动。此前，他从未敢想要搂了这身子，只以为心里是藏了一个永无着落的梦。
况二哥早就发现，在苏明面前，自己竟是个胆小如鼠的东西，平素的英雄气全无踪影。明明是喜欢她，却不敢吐露一字，生怕她看不上自己这个粗人，要是那样，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除了暗暗痛她，发狠帮她，自己似乎别无选择。
况二哥不由得身子一紧，差点将她掉到地上了。苏明故意取笑他，还说是铁铸的身子呢，怕是拿根灯草都要喘粗气吧？况二哥也笑了，一边把苏明往椅子上放，一边说，就你这点重量，哥能背着你在三环路上跑三圈！苏明笑说，三圈是多少呀，怕是好几百公里呢，看不累死你！况二哥却说，累死了我也愿意！
苏明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却抬眼去看窗外，是一个后院儿，有好些病人坐在花坛边晒太阳。院子中间有一棵形如虬松的老树，一树金钱儿一般的黄叶闪着梦似的光。太阳从枝叶间透过，像是泼了一层水，亮澄澄的。不时有叶子悠悠飘下来，随处栖落，尽是散漫的秋意。
苏明双手搭在肩上，早已看得呆了。
这时，况二哥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苏明身上。苏明心里一热，嘴上却说，等我出院了，陪我去山里看红叶好不？况二哥说，好呀！要去就去个没人去的地方，不要到景区去，人太多了没意思。
两人就对着满眼秋色说山里的红叶，都各自想象了一个满山秋色的地方，那话里似乎有了不尽的秋红。
一连好些天，况二哥都在医院里陪苏明。
这些天，李马华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冷不丁转过身来，又没见有人影，心里却一直紧张，像是被魔咒罩住了一般。这感觉像影子一样死死跟着他，紧紧相随，不离不弃。有天半夜醒来，要去小解，刚下床，却看见老婆养的那只花猫缩在床前，一动不动，用脚去了它一下，还是不动。心里一惊，忍不住大叫一声，吓得一屋人都从床上翻起来，围着那猫看了好一阵，心里都害怕起来。李马华惨白了脸说，有人要害我！摆明了是杀只猫给老子看！说着，就要报警。老婆却骂道，你是不是做了啥歹事？把你吓成这样！真要有人害你，不直接杀了你，杀了猫做啥？李马华想想，似乎老婆的话有些道理，就把地上那猫一把抓起来，飞快地从窗口扔到了院子里。那猫却在院子里发出一声怪叫，旋即听到一阵的响声，一路慌张而去。李马华不禁骂道，你妈的，原来你装死呀，你也来吓老子！老婆忍不住骂了句，神经病！倒过头去睡了。
李马华回到床上，却再也无法入睡，觉得这黑里，或者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凡是风吹得到的地方，无不暗藏杀机。偏偏一旁的女人却睡得很好，轻微的鼾声在他听来都如嚎叫一般。到无可忍耐时，他就故意弄出响动，或者干脆朝女人屁股蹬上一脚，女人就骂，日你妈，你……还没把那句话骂完却又睡过去了，气得他在床上乱弹。这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想出城去找个啥地方躲一躲，等这感觉消逝了再回来。
第二天，李马华找到钱局长说自己觉得很累，想休息一段时间。钱局长竟准了他半个月假，还同意他把那辆“福克斯”开上。
李马华就匆匆准备了一下，买了些东西放在车上，决定趁着秋色出去旅行。选定的目标是川北一处新开发的景区，那里的红叶据称是天下一绝。准备停当，他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就开车出城了。出了三环路，刚拐上高速路匝道，就见两个警察站在路中间，背后立了一个牌子，说前方道路堵塞，请所有车辆绕行。便只好随许多车一起往老路上走。
一路走走停停，不觉离城渐渐远了。李马华心里似乎也安稳起来。渐渐到了乡间，四周是一大片空旷的稻田，被割尽了稻谷的田里，留下密密麻麻的谷茬，像一行行排列有序的文字，只是无从解读，有天书一般的神秘。此时，丽日当空，秋风送凉，竟让他有脱离苦海般的轻松。不由得想起苏明来，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要是有她一路结伴，该是多么妙的一件美事！这样想来，竟无法按捺，就把车靠在路边，要给苏明打电话，邀她一起去川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