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觉得无聊,就关了电视,从床上下来,先去了洗手间,然后开了电脑。她已经很久没上过网了。自从明白了那个窗前明月竟然就是自己手下的那个包工头陈才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与任何人聊过天。她觉得,是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极不严肃的玩笑,她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是到了今天,她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或许应该这样看——窗前明月与现实中的那个陈才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像流水天涯和现实中的苏明是完全剥离的一样。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两重性?是不是都会面临这样的二元对立?她心里虽有些迷惘,却已经彻底释然了。
有许多窗前明月的留言:
你还好吗?这些天怎不见你在网上来?有什么事吗?
下一条:
我天天在网上等你,可你一直不露面,到底是怎么了?给我留言好吗?
下一条:
秋天到了,天气清爽了。好想给你讲一讲故乡的秋色,可你一直不来,好郁闷呀!
下一条:
我等不及了,秋风已经把故乡点燃了。那些山上,到处都是霜色染红了的树叶,层层叠叠,像燃烧不尽的旺火。天上的云都红了,水里的鱼儿都是红的。满山遍野都是透熟的野果。有一种名叫八月瓜的果子,瓜瓤甜得跟蜜一样,小时候,我常和邻家的孩子到山里去采八月瓜。大家一起唱一首很古老的童谣:八月瓜,九月,儿娃子吃了不忘家,女娃子吃了生娃娃。还有板栗、猕猴桃等等,都一齐在这个时节熟了。秋风里有野果的清香,吹遍每一处角落,那香气会浸进人的骨子里去,就连石头里都有那动人的清香。山上的玉米也收完了,父亲会把所有的玉米地都耕一遍,等着霜雪来把这些地冻得松软,明年再种时会很省力,还不生害虫,玉米棒子会长得比胳膊还粗壮。一大群老鸹相跟在父亲的身后,在黑色的犁沟里刨土里的虫子,那景象总在我心里,像一幅画。
苏明读到这里,不觉眼眶已经潮润了。
她想,窗前明月与那个陈才无关,他们是不同时空里的两个人。
见窗前明月此时恰好在线,正要打一段话出来,手机却响了,是况二哥,便立忙接了。况二哥说,妹子,你在哪里?苏明说,我在家呢。况二哥说,我正往你家里来呢,我有重要事和你说。你快给我说,你住在哪栋楼、几号房?苏明就说了。又忍不住问,二哥,咋的了?况二哥说,等会儿说吧。苏明只好关了电脑,先去把门开了。记得况二哥是喜欢喝菊花水的,就去泡了一杯菊花。不一时,况二哥推门进来,走得喘嘘嘘的。苏明忙问,到底是咋了?就把菊花水递过去。况二哥却把那杯子放回到茶几上,一边往沙发上坐一边说,李马华死了。苏明一下站起来,惊道,你说啥?况二哥摆摆手说,我本来只想打他一顿,没想到他开了车猛跑,直接把车开进了一个渔塘。苏明说,原来是他呀?况二哥说,你知道?苏明说,电视里刚才还在说呢!况二哥说,就是呢,偏偏有人看见我们的车追他,还有人看见我们打过他。苏明急得眼泪已下来了,二哥,你这是为啥呀?况二哥说,我说过的,哪个要是欺侮你,我就往死里整他,他狗日的该死!苏明哭着说,这咋办呀,公安已经在找你了!况二哥却笑道,你放心,他们抓不住我。我就是来跟你说,我要出去躲一躲,大不了不回来了。苏明却一把抓了况二哥的手说,我不要你走,你就躲在我这屋里,没人找到这里来!况二哥伸手揩了揩她脸上的泪说,你莫说傻话,成都是不能呆了,哥只有出去躲了。
苏明一下扑到况二哥怀里说,你上哪里去呀,这能躲得过吗?况二哥轻轻搂了她的肩说,天下这么大,哪儿找不到个藏身的地方?你放心吧。苏明依旧哭着说,你还答应和我一起去看红叶呢,我不让你走,要走我跟你一起走!况二哥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心里一甜,嘴上却说,妹子,有你这句话哥就知足了。不要说傻话了,有人还等我呢,我怕晚了出不去了。
苏明揩了揩眼睛,端起那杯菊花水递给他。况二哥拿过那杯子,一仰脖子一饮而尽,还拈了一撮菊花放嘴里嚼着,就转过身要走。苏明巴巴地叫了一声二哥!眼泪又如泉而下。况二哥伸手在她肩头拍了拍说,只有你一个人去看红叶了,一定要去,也算帮我去看。等我出去安顿下来,我会打电话给你。说完,又回身拈了几瓣菊花放嘴里嚼,笑着说,妹子的菊花真好,这是哥见过的最好的菊花。说完,转身出门去了,动作轻快得像影子一般。
苏明张了张嘴,想喊出一句啥,却没有出声,只呆呆地望着那虚掩的房门。从那里漏进来一片暗黄的灯光,似有某种玄机隐在那灯光里。呆了许久,她似乎才意识到,况二哥可能将永远离开自己的生活了,便连忙开了门,朝楼道里张望,哪里还有人影?空旷的楼道像一个风干了的空壳,只有秋风在里面低回,细听,却有呜咽的声音暗暗回旋,像强忍了的夜哭。
苏明关了灯,呆坐在沙发上,忍不住不停地给况二哥拨电话,却一直关机。明明知道况二哥不可能再用那号码了,还是一直拨打。渐渐,听得外面息了一切声音,只有秋风不时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出一缕如诉的呜咽。她拈了一瓣况二哥遗下的菊花,放嘴里轻轻嚼着,却有一股淡淡的苦涩,那滋味似乎很快浸进了血脉,在身体里不息地流。
一连好几天,苏明都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捧着那本《庄子》,却没有读明白一个字。夹在书里的那片树叶儿,却不觉间红了。这使她十分惊异,既无霜露,如何就红了?
她时时去看那红了的树叶儿,似乎庄子就藏在那片树叶儿里,似乎那些交错的脉络,都隐含着许多无可解读的密码。
这时,保姆拿来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她本无心思去看,却一眼瞥见了一段有关李马华的报道。报上说,园林局干部李马华同志于某月某日与歹徒搏斗身亡。市委、政府联合发布通知,要求全体机关干部向李马华同志学习。并称,公安机关正在全力追缉凶犯。随后是李马华生平事迹,俨然一个为国为民的公仆。苏明心里一片混乱。
秋意愈浓。城里已是一片萧瑟。
苏明决定去看红叶。
她驾车出了城。
一路上,风露漫天,所到处尽是满眼秋色。
她把车随机开到了盆地尽头,眼前是一派绵延的山脉,远远看见那山岭之上层层叠叠的红,有如燃起来的火。心里早已按捺不住油然而生的激动,便把车停在山下小镇外的一处农家小院里,独自一人沿一条小路盘桓而上。那小路一进了山林,就与一道婆娑而下的山溪紧紧缠在一处,仿佛誓死不分。这让苏明无端觉得有些感动。溪水一路溅起一团团水花,素净而洁白,有如开在秋林中的一朵朵山花。野鸟一路啁啾,声似歌吟,仿佛一曲绕肠的秋韵。苏明不觉心怀大开,有如置身禅境,一切尘俗似已尽忘。
渐渐到了深处,却有红叶不断随风飘坠,如雨一般。不觉来到一个地方,是一个高木环拥的山梁,却见一座古庙隐在这秋红里。右边是一派迷迷茫茫的云气,丝丝缕缕缠绕在树间;左边是一挂破云而出的瀑布,扬扬洒洒,碧如玉泻。苏明看得呆了,在原地站了许久,又才望那古庙走来。看看到了跟前,却见一个须眉如霜的老僧,身披一件破烂的袈纱,盘坐在庙门外一棵半枯的老枫树下,双手在腹前结了一个印,正有一片红叶落在他肩上。
苏明不敢惊扰老僧,轻轻从老僧身边走过,要进庙里去看看。却忽听老僧说道,施主留步,荒山野寺、破壁残垣,如此寂灭之境,不沾一丝红尘,唯有佛性永存。施主还是不进去好。苏明听罢,不禁转身看这老僧,见他始终微闭双眼,却自有一副飘然无尘的情态。不禁说,师傅一人在这里修行呀?那老僧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缓缓问道,施主从哪里来?苏明说了来路。老僧沉吟片刻,却念出一段偈语:
身在红尘里
万象皆为幻
苦海无尽头
何时能上岸
苏明心里微微一凛,不禁抬头去看身后那庙,却见庙门上方悬了一块破败的扁,隐隐识得是“高木寺”三个字。心里为之一惊,悠然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梦来,梦里那庙竟也是“高木寺”,而眼前的一切景象似都与梦中相合!
苏明心里一片空茫,似乎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另一场梦里。不禁抬眼四顾,唯见满山秋红,自己似乎已化在了这一派无边无际的秋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