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秋已尽,成都整日笼在一派疏淡的烟色里,使人觉得有些虚,似乎那些楼房街市都有点假,像水里的影子。
在这段日子里,成都人像受了某种鼓舞一样,把所有的闲暇都用在了休闲聚会上,生怕天寒了不方便出来,要赶着趟儿,把窝在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趁天气尚暖时抒发干净。因此,城里城外的茶坊酒肆和那一家接着一家的农家乐,都热闹得像得了水肿病一样。在外地人看来,这无疑有点夸张。这些年,总有人说成都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又有人说,成都是一座叫人骨头发软的城市。而成都人自己觉得,成都就是枕头边那个一辈子都痛不够的女人,老叫人想躺在她怀里耍赖。
尹老三的茶铺也是一连爆满,每天都能揣进一大把钞票,连夜里做梦都在数钱,却把谢芹和毕慧这两个女人累惨了。
尹老三见毕慧总是阴着脸,心里就有点虚她,见她正提了茶壶去里间接开水,就跟着进来,想逗她高兴。毕慧见尹老三跟进来了,就把那茶壶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把椅子弄得吱一阵乱响,像马上要散了架一样,嘴里说,都把老娘累死了,你狗日的倒安逸,老娘给你挣钱,还要管你泄火!你狗日骑猫儿爬峨眉——硬是忍得心!
尹老三涎笑着说,我心里痛你呢!过两天,我就带你去买几件好衣裳,把你打扮得跟一朵又鲜又嫩的牡丹花一样,叫全成都的男人都为你发疯!毕慧伸手在尹老三肩上掐了一把。尹老三很夸张地叫了一声。毕慧说,你以为老娘是个没人要的货,只有缠住你呀!尹老三说,我哪里有那意思嘛,我把你噙在嘴里怕把你化了,捧在手里又怕你飞了,你没见我一直都在讨好你呀!
毕慧一笑,伸手摸一把尹老三的头说,我儿,老娘渴得鬼起火了,快给你娘拿水来喝。尹老三就把自己手里那紫砂杯递给她。毕慧喝了一口,却说,你这玩意儿像你妈个尿壶样,里面一层黑壳,好恶心呀!说着,就装做要吐,呕出一泡清水来。尹老三笑说,你莫装怪了,我问你,今天中午想吃点啥,我等会儿好出去给你买。毕慧一瘪嘴说,你尽拣好听的给我说,你买来是给我一个人吃的?你就不给那婆娘吃?我才不背这皮呢!尹老三说,我说正经的嘛,你说,你想吃啥?毕慧说,我想吃你婆娘的脑髓,把你儿子的耳朵凉拌了下酒,用那婆娘的腿心肉熬汤喝,你舍得吗?她嘴里说的那婆娘正是指的谢芹。说完,提了茶壶去接开水。这时,谢芹也进来接开水,却没把毕慧骂的那些话听明白,只当两人又在这里间忙里偷闲打情骂俏,就没往心里去。偏是那毕慧做贼心虚,以为刚才的话都被她听去了,便红了脸,提了半壶水匆匆走了。
尹老三觉得有些尴尬,就问谢芹,你中午想吃啥?我好去买。谢芹说,你问我做啥?我是八月间的茄子——不嫩[论]。尹老三想了想又说,这几天你们都累了,晚上我请你们去好好嘬一顿,地方由你选。谢芹正接好了开水,提了壶,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想让我去当灯泡呀,我还没那么傻!尹老三在背后轻轻骂道,你妈的,你那么高尚你就莫给老子帮工嘛!狗日的,滑得跟泥鳅样,老子硬是逮不住你呢!我就不信你一个离了婚的婆娘就不想男人!骂完,一甩手将紫砂杯里的茶水泼在墙角里,却泼了一只正藏在墙洞里做窝的老鼠,吓得那老鼠一声尖叫,吱溜一下射出来,恰巧从他脚背上跑过,吓得他差点跳起来。正觉晦气时,听得外面一阵骚动,出来一看,却是那说散打评书的尖嘴子。
尖嘴子自从改了一身行头,突然火了起来,按尹老三的说法,狗日的是瘦狗滚到茅司里,不想吃屎都不行。那尖嘴子也自知现在是水缸里的瓢,按都按不下去,自然就多了些排场,屁股后边还多了个跟班儿,外号竟然叫死皮,一应行头都由那死皮扛着。
有一天,死皮把尹老三拉到一边去说,尖老师要我给你说一声,叫你每一场加一百块钱。尹老三瞪大眼睛说,啥?每场加一百?那我还搞个呀!我那不成了泔水里捞盐——瞎鸡巴忙?当初就说好了的,每场一百,咋能说话不算数了?死皮轻轻一笑说,人家尖老师现在是啥身份?你还翻那老黄历,要不是当初跟你有个合约,人家爱到你这么个露天茶铺来说书?尹老三心里把那尖嘴子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嘴上却对死皮说,那你叫他自己来跟我谈。死皮朝地上啐了一口,冷笑着说,你月亮坝里照影子,你也把自己看得太粗壮了吧?你当人家尖老师稀罕你那点钱呀!尖老师说了,你要不干就算了,人家还忙不过来呢。你当人家紧等你那几个小钱买米熬稀饭呀!死皮说完就往外走。尹老三赶紧在后面喊,你慌啥嘛,这不在跟你商量吗?死皮回头说,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有啥商量的?尹老三说,哎呀,你也莫说一百,我一场给他加五十!死皮哼了一声,回身又走。尹老三一咬牙说,一百就一百,就当老子每天遭了一回贼!那死皮回身说,你说话咋这么难听?你该不是错把屁眼儿长到鼻子下头了?尹老三又连忙赔笑,给了死皮一支烟。死皮把一口烟往他脸上喷过去,笑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等死皮走了,尹老三把尖嘴子和死皮狠狠诅咒了一通,咒他们出门就遭车撞!又暗暗算了一下,给尖嘴子多开了一百,跟他没火时一比较,还是老子多赚了!
红火起来的尖嘴子使这茶铺多了近三成的收入,只可惜他每周只来得了一次。
此时,尹老三笑眯眯地给尖嘴子打了招呼,叫谢芹沏了两杯茶。茶客们早已坐得满当当的,还有人陆续过来,尹老三索性叫来了看游船的那小伙子,叫他把剩下的桌椅都搬出来,围在湖岸搭成一个半月形。不到半小时,那新添的座也坐满了。却苦了谢芹和毕慧两个女人,一忽儿这,一忽儿那,忙得全没了章法。尹老三见了这场面,忍不住让那笑浮上面来,心想,要是一直都这般热火,还不把老子幺包撑破呀!这时,毕慧正经过他身边,见他一脸得意,就轻声骂他,你笑你妈的啥,你妈给你生了小外公了?骂完了,把那茶壶咚的一声放在尹老三脚下,嘴里报怨说,天天来这么多人,就我们两个,忙得过来个呀!
尹老三笑嘻嘻地说,就忙这么几天嘛,忍一下,天一冷人就少了。毕慧哼了一声说,老娘没见过你这号小气鬼,连多雇个人都舍不得,你把那钱省下来做啥,给你婆娘做倒贴钱[54]呀!尹老三用脚在毕慧小腿上轻轻勾了一下,你还说呢,为了你,我不是每个月要给赵旭那王八赔两千块龟儿钱吗?毕慧说,你几时给过他了?他为这事经常在我面前骂,还说,总有一天要把你脚筋挑了!
尹老三忿忿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就凭他?老子又不是不晓得他几斤几两!等老子先把他婆娘的花心挑了再说!伸手就要去摸毕慧的胸乳。毕慧伸手就打,尹老三一闪身躲过了,就对毕慧说,快去掺茶,等忙过了再和你骚。毕慧却说,老娘髂都跑豁了,再跑就要瘫了!尹老三说,那你就歇一下,我去帮你走一圈。说完,提上茶壶去给客人掺水。
尖嘴子在那柳树下的几案前坐定,抬眼看了一圈,见围坐了这么多人,都把眼睛定在自己身上,心下自是十分得意。人群里大都是些熟人,不断瞅机会巴巴地和他招呼。最靠前的是一帮女人,是尖嘴子的铁杆儿粉丝。一个女人朝尖嘴子娇声娇气地说,尖老师,今天又要给我们吹些啥?尖嘴子也故意把喉咙捏细了说,今天嘛,吹的是东南风,吹到你脸上痒稣稣,吹到你身上热乎乎,要是吹到你衣裳里,就鼓起两个肉骨嘟!逗得那帮女人笑得快成了淌到地上的一滩水。
正笑闹得高兴,忽听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就把手机递给一旁的死皮。死皮拿过手机,走到湖边去,接通电话问道,是哪位?对方很恭敬地说,尖老师您好!死皮说,尖老师这阵儿正忙,你有啥就给我说,我是他的经纪人。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又才说,是这样,我们是一家文化公司,给一个县里策划了个冬至羊肉节,想请尖老师出席开幕式,助助兴。死皮一听,心里暗暗高兴,心想,好事又来了。看来自己跟在这尖嘴子身边,恰如饿白鹤遇死虾,是碰对了的。却故意说,那我还不能答应你呢,要看到时候他有没有空。对方马上说,您是经纪人,您安排了不就行了?死皮说,你说得那么轻巧,你当人家尖老师是啥人了?你以为人家一天闲呆在家里,等你来随便邀约呀!对方赶忙说,我不是这意思,都晓得尖老师是名人,所以才提前这么久联系。死皮说,这样吧,你过会儿再打来,我先查一查,看尖老师是不是已经有了安排。对方连忙说,拜托您了!死皮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对方,叫他等会儿打这个号。
挂了电话,死皮一直站在湖边,等那边再打自己的手机。见湖面被风吹得一片混乱,一层层细浪忽东忽西,一拨连着一拨滚到岸边来,拍打出一连串细碎的水声。又见一对红鲤,摇摇摆摆一路游过来,到了脚下,躲在枯柳投进水中的暗影里,在石墙缝里觅食。死皮伸手折下一根柳丝,轻轻放进水里,慢慢伸到了那鲤鱼的头前,却被那鱼儿一仰头噙了一下,竟把他吓了一跳。那对红鲤突然一折身往深水里钻,卷起一路水泡。这时,死皮的手机响了,正是刚才那人。电话一接通,死皮就说,我查过了,冬至那天尖老师有一个活动,虽还没有完全答应人家,但人家先说了的,这事儿恐怕不太好办。
对方一听这话,似乎明白了啥,就说,您就帮帮忙吧,何况这是政府的活动,我们也不会亏待了尖老师。死皮却说,你们何必一定要请尖老师,说散打评书的不是还有好几个吗,咋就一定要请他呢?你们要是另请的话,我也能帮忙。对方忍不住说,请尖老师是人家政府领导点了名的,要换了人,人家不认。
死皮暗暗一笑,心想,你总算露了老底了!便不想再绕,干脆直接问道,那你们给多少出场费?对方说,是这样,这个项目经费很有限,我们公司开支下来差不多只是保本了。您就当尖老师支持了一回地方的文化建设吧。死皮不耐烦地说,你那么多屁话干啥?你当我不晓得呀,你们就是跟政府那些当官儿的伙在一起,胡鸡巴乱想,搞出个这项目那活动,说得好像把这事一搞,那地方就立马成天堂了,屙尿都能屙出金银,其实就是搞这么个名堂弄人家的钱嘛!一个活动落下一大堆钱,结果跟那贪官一起分了,到明年再来一回。你当你们是啥呢!对方一听这话,竟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死皮对这些套路可谓稔熟不已。死皮当初恰是一个文化公司的业务员,正是搞这些勾当的行家。也是为了请尖嘴子出席一个活动,才与尖嘴子认识的。尖嘴子见他很有几分鬼精,就把他挖了来。
死皮见对方吱唔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知道已点到他要害处了,就说,一句话,你给多少钱?对方似乎这才醒过来,就说,其实我们并没打算少给,一万,咋样?死皮心里一动,嘴上却说,你是揣三钱银子就想买个御史当呀,你是打发逃荒的还是打发讨口的?你以为人家尖老师是河进城的弯师[55]呀!一口价,三万。对方还想讨价还价,死皮不耐烦地说,你干就干,不干算了!
又绕来绕去说了一番,对方只好答应了,却又提出要签个协议。死皮说,哪来那么麻烦的事?不就是开个幕吗,到时候我保证尖老师来就是了!对方只好依了。死皮又说,你们到时候安排些人找尖老师签个名,好叫人家找一找当名人的感觉,要是以后还要请他,也好开口嘛。那人就说,这个好办,到时候我找二三十人在那里等他,他要一来,就齐刷刷围上去。死皮说,二三十人,那像个啥?你再少也要找个一二百人嘛。那人笑道,不就一二百人吗,没问题,我干脆给他凑个整数,整整二百人,齐刷刷一片!死皮却说,哪管你是不是整数,你只要不整个二百五就行了。
搞定了这事,死皮满心高兴地回到这边,对尖嘴子说,刚刚那电话正好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要请您出席一个羊肉节的开幕式。尖嘴子笑道,啥羊肉节?这是个啥玩意儿?死皮说,管他羊肉节还是猪肉节,您只是去说一段就行了。他们只给一万,我和他费了半天口舌,他们才答应给两万。尖嘴子却说,一万也不少了嘛。死皮笑道,您真是个洒脱人呢,那叫身价,依您现在的名气,就该这个价。尖嘴子笑道,随你的,你想要多少就是多少,只要人家愿意给。
这事儿使尖嘴子心里颇为高兴,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人怕出名猪怕壮,一有了名,好事儿挡都挡不住!便拿出那块惊堂木一样的东西,在案上一拍,拍出脆生生的一声响来,围在周遭的茶客早已静了下来。
尖嘴子开口说道:
刚才有位大姐问我,今天又要给大家吹个啥,我说今天吹的是东南风,吹到你脸上痒稣稣,吹到你身上热乎乎,要是吹到你衣裳里,就鼓起两个肉骨嘟。
众人不禁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