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三跟在一辆香槟色的赛拉图后面,一路走走停停,看见那车的后视窗上,挂了几个布娃娃,一路晃来晃去,似听得见他们的笑声。驾座上坐了个女人,只要一停车,就抬头对着后视镜看自己的脸。尹老三心里笑骂,真是你妈个妖艳儿婆娘,一路都在看自己那张脸,我不信你就是张子怡!就想超到前面去看个明白,却又瞥见一个骑了电动车的女人,一晃到了前边,停在红灯口子上。尹老三见那女人,只穿了一件紧身的毛衣,系了一条蓝底碎花的绸巾,那身段又高挑又柔软,腰肢细得都有些可怜了,极像谢芹的背影。心里早有了些毛毛草草,再不顾那车里的女人了。等到绿灯一亮,便一打盘子,加了一脚油,从赛拉图右边一下晃过去。吓得车里的女人猛地踩住刹车,听得一声响,后面一辆吉普撞上了女人的后杠。女人放下玻璃,冲尹老三大骂一声,你妈的,你抢屎吃呀!
尹老三看也不看,只顾去撵那骑电动车的女人。没等过完这道口子,已追上了她,侧头一看,差点气昏过去,原来是个满脸横皱的老女人,并且一脸黄褐斑。就觉得自己很冤,似乎那女人骗了自己,忍不住朝那女人啐了一口。再往前看,却觉得那雪下得跟筛糠一样了,似乎是刚刚随那吐向老女人的一泡痰喷出来的。
一路到了青羊宫,四面都堵得死死的。等了好久都过不去,便索性把车开到旁边的一个停车场停好,步行往文化公园去。刚过了街,迎面碰上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老远就冲自己笑,依稀认得,是一个常在青羊宫这一带混饭的算命先生。等走近了,那人说,这位先生最近有一个大转机呢!
尹老三本是不理会这类人的,这时,心里却突然有了某种兴致,就停下来问,你是咋看出来的?那人先是微微愣了一愣,却马上做出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用那两根留着长甲的手指,拈着下巴上一溜脏兮兮的长须说,天定之数,岂能逃脱?尹老三笑了笑,你真算得准?那人哈哈笑道,不敢说料定生死,测个吉凶祸福还是不在话下的。尹老三也笑,那你是不是算准了,你再说一句就要挨你妈一耳巴子!那人像被冷风哽住了一样,竟一时哑了声。尹老三哈哈一笑,扬长而去。觉得是把刚才在那老女人身上惹出的郁闷,都扔给了这家伙,心情格外地好起来。
进了公园,见那雪与外面竟有许多不同,仿佛一团碎玉在眼前旋舞,早停下薄薄一层来。那些开到极致的梅花已开始落了,似要跟迎风飞起来的银杏叶在雪中对舞,恰似活跳跳的两种精灵,无故使这雪有了生气。
尹老三一路过来,恰如刚饮下了一壶热酒,似有些许醉意。便暗骂自己,分明是个吃饭拉屎、屙尿放屁的俗人,还生出这些骚情来干啥?正要开门,却远远看见,一个穿水貂皮大衣的女人从对面过来了,正走在一片梅花色里。依稀见得那身影,映衬一蓬洒洒飘落的雪花儿,很有些味道。偶有几瓣落梅,绕着那身影一飘一闪,似不忍坠下去。早把他看得呆了,把那钥匙对着锁孔愣了许久,都没插进去。
等那女人走得近了,这才认出,竟是许久没了音信的严芳!尹老三就有点来气,觉得那么眼巴巴地看了她半天,有点丢人,像是上了哪个的当样,就去拧那钥匙,却拧不开,便破口骂道,日你妈,你有意给老子扯拐呀!却听严芳在背后笑道,尹老三,你娃操得孬嘛!咋搞的,离了老娘,连个门都要你自己开呀?尹老三假意笑道,那是呢,你一走,我连尿都不晓得往哪里屙了!
严芳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便随在身后一步跨进门来,嘴里说,你不是又多了个尿壶么,还愁装不下你腰子里那几点骚水?尹老三瞥了女人一眼,见她手里竟拿了一把车钥匙,认得似乎是日产的,心想,你这不是要在老子面前显富么,老子偏要叫你难堪!于是说,噫,都开上车了呢,就凭那么一杯腊尿样的水,能泼出来一辆车?
严芳却说,你懂个屁,那叫艺术!尹老三哈哈一笑,在严芳身上看了一眼,故作惊诧地说,你看你,都瘦了好几圈了!那姓张的老头儿还那么厉害呀?我不信,就凭他那一身老狗骨头,就能把你压榨成这个样子?说着,竟伸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捏了一把,惊呼道,哎呀,可惜了那么好个大屁股,咋就整成个干翘翘[71]的东西了,是不是遭那老东西榨干了的?
严芳脸上一红,伸手打了一下尹老三的手背,笑骂道,你妈的,你咋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不是喜欢又瘦又长的吗,是不是又跟那姓谢的搞腻烦了?尹老三转过身去,按了一下开水器的开关,听她如此说,索性说道,你说对了,银鱼燕窝虽好,到底不是天天吃的东西,家常便饭虽贱,却是一天也离不了。这时,却瞥见女人脸上似有一层桃花样的春色,隐含在那眉目里,竟是自己从来不曾领略过的那种风情,心里早已软了,柔声说道,你就是我的家常便饭呢。
严芳暗自哼了一声,心想,你以为老娘还是那个为了几大百饭钱,躺在你身下发贱的货?嘴上却说,你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东西,你老实交待,你跟那姓谢的是咋弄的?
尹老三却一把捉了她一只手说,我是天天都想你这家常便饭呢。
严芳假模假样地摸了一把尹老三的脸说,我儿,你心里真还想你老娘呀?
这一下,尹老三觉得自己都不会喘气了。没想到这女人身上竟有了一些陌生感,叫人有挺不住的激动,就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急火火地就要动真。严芳一把推开他说,你在演戏呀,你不是烦你老娘吗?尹老三急道,我啥时烦你了?你一走,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连笑都没笑过呢。
严芳却说,那回我到你这里来,你咋要骂我?还骂得那么刻毒。
尹老三说,你这都不懂呀,骂是心痛打是爱嘛。我要是见你跟那老头儿亲亲热热,我还高高兴兴的,那你才该生气呢。说着,又要去抱她。
严芳拦住他说,你慌啥,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勾当。我找你还有件事呢,我们先把事儿说好了也不迟嘛。
尹老三只好收回那伸出的手,问道,你有啥事?
严芳从包里拿出一块口香糖,剥开来,放嘴里嚼了一嚼,却又伸过嘴来,把那嚼过的胶皮样的东西,要往尹老三嘴里吐。
尹老三心里止不住就有些迷乱了,把那东西接过来,轻轻抿了一抿,似觉得自己也跟着化了。严芳说,我要租了你茶铺一块地,到庙会时摆个展场,你不会不干吧?
尹老三愣了一愣,心里就有了某种警觉,你说啥,你要租这茶铺一块地?
严芳一瘪嘴说,你看你,那副小人样子又出来了!老娘又不白要你的,人家出多少价我出多少价,你连这点旧情都不念?尹老三嘿嘿一笑说,我哪是那意思,我是不明白你搞个展场做啥,是不是展览你自己?严芳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你连开水都舍不得给老娘倒一杯呀,安心叫人老牛吃稻草——干嚼呀?
尹老三就去给她泡了一杯花茶。严芳接过那杯子,仔细往杯子里看了看说,你狗日的还用这十元一斤的下脚料哄骗人?尹老三笑道,你还嫌这下脚料呀,要没有这十块钱一斤的下脚料,还有你今天这副手是手、脚是脚、脑壳是脑壳的体面样子?要换了我,我就把这下脚料放在神龛上当祖宗供奉。
严芳忍不住,噗地一声把喝进嘴里的茶水吐出来,用手指着尹老三说,你还不如干脆就用树叶儿泡水算了,还不花一分钱呢。
说了一阵闲话,严芳又拉回到正题上来,我晓得,你去年租给人家是两万,我也给两万。尹老三脸上就有些阴了,连着啧了几声才说,这事儿不好整,先前有人出到三万,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严芳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你把你的协议拿出来看看。
尹老三笑说,协议还没签,但人家已经给了订钱。严芳把那杯子往桌上一放说,尹老三,你娃少给老娘演戏,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当我不晓得?老娘就是一床烂棉絮,也还给你暖过身子嘛,你连这么点屁事都给老娘耍花枪呀?告诉你,这地方老娘租定了!
尹老三见她虽是有些生气,却越发显出几分娇媚,就想起一句俗话,人是个树桩,全凭了衣裳。这婆娘有了这一身好行头,竟全不是当初那副作派了,叫人总是有点捏拿不住,整得人心里湿漉漉的,骨头缝缝里都在冒水,哪还顾得了许多,于是说,你莫猴急嘛,我租给你就是了。
严芳笑道,这还像是句人话。我把话说清楚,只给你两万。尹老三一把将她搂了过来,两万就两万,那一万,就算我给了你个大人情吧。
严芳却又一把推开他说,那我们先签个协议,我晓得你是个屙尿变[72]。尹老三无奈,只好答应了。严芳从包里拿出两份事先备好的协议,要尹老三签字。尹老三把那协议看了,见那条条款款都事先就写了好的,就禁不住说,你个龟婆娘早挽好了圈圈等我钻呢!
说笑了一阵,签了字。严芳先拿了一万块钱给尹老三,说等进了场再给那一万。
尹老三把那钱收好,就要和严芳重温旧梦,拉了严芳的手说,我们这叫不叫破镜重圆?
严芳冷笑道,啥破镜重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婆娘?明明只是偷鸡摸狗的勾当,合拢还是扯豁,都全凭各人的兴趣。尹老三苦笑道,是是,你说得有理。老子这阵儿正在兴头上,就想立马跟你合拢!说着,就把手往严芳衣裳里伸。严芳往一边躲着,嘴里骂道,你妈的,你就这么把你那贼爪子往老娘身上抓呀,你还把老娘当那下贱货?就在这么个穿风漏雨的破屋里,你还想有那么安逸的事?
尹老三心里一愣,见女人就那么有模有样地站在那里,竟有些虚火,就说,那我们去西琴宾馆吧,那是个高档场所呢。严芳却哈哈笑了起来,指着尹老三的鼻子骂道,你妈个穿西装挑大粪的宝气[73],西琴宾馆就算是高档了?要去你去,我才不往那破地方钻。
尹老三禁不住脸一红说,那我们去浣花宾馆嘛,那是个三星级的呢。严芳一瘪嘴说,你要真舍得,就带我去皇冠假日,舍不得就算了。
尹老三只听说那是个烧票子的地方,从没进去过。心里就想,啥事哦,老子就舍出几百块钱,趁机去感受一下又咋的?这一想,就有了一股豪气,一咬牙说,去就去,大不了就是多花几个卵钱,有啥不得了的?
两人一路出来。
那雪,早下出一派湿漉漉的柔软来。那湖却像死了一般,没一丝儿水纹,只有一缕缕虚假的热气充满欺诈一样飘起来。那片梅花里,却有一只画眉正啄那花心,啄得专心致志。尹老三觉得那鸟儿像个嫖客,就说,我这鸟儿也想啄你那花心呢。严芳抬手在他后颈里打了一下,骂道,你个下流货,你下辈子都是你妈个卖茶的!
尹老三笑道,卖茶的咋了,难道卖茶的还比不上卖肉的?严芳气道,你狗日的再胡说乱道,老娘不去了!尹老三连忙赔笑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就拉了女人一只胳膊,踩一路泡松松的雪往外走,踩出一串吱吱嗄嗄的响。尹老三忍不住说,你听,像不像床响?严芳似乎已忍无可忍了,要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嘴里骂道,老娘跟你一路是我的耻辱!尹老三连忙将她拽紧,一连声说,我闭嘴,我闭嘴!你现在是个高雅人了,我咋还能那么低俗?
一路来到皇冠假日酒店。那豪华的气派,竟把尹老三弄得缩手缩脚了,觉得自己像个刚进城的农民样,浑身上下都像是不对劲。反是那严芳显得很自在,有如钻到水里的鱼儿,全无半点拘谨。尹老三要了一间钟点房,那价钱高得他心里都在滴血了。心想,老子一定要抓紧时间把这两小时都用足了!
一进房,严芳却像是到了家一样,先做姿做态地就给自己弄了一杯咖啡,问尹老三要不要。尹老三哪想耽误半点功夫,上去就把严芳搂了。严芳还想挣扎,尹老三却如一头饿狼一般,那容她动弹?做出了许多情节,尹老三就要动真的,严芳却说,今天不行。尹老三问,咋不行?
严芳说,我来例假了。尹老三不信,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严芳骂了一声,竟从身下扯出一条沾了血腥的卫生巾叫他看。尹老三一愣,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妈的,你咋不早说呀?
严芳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没想到,你还是你妈个只晓得做那事的下流东西!就不兴有点儿品位?尹老三气得都想放把火将这房子烧了,只顾一阵乱骂。严芳一下从那沙发上弹起来,一把抓过自己的包,又冷冰冰地骂一句,没出息的货!一摔门走了。
尹老三愣了片刻,把严芳日爹捣娘骂了一通,觉得那女人是算计好了来套自己的,弄得人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转念一想,又觉得怪,明明自己曾经有些厌烦她的,咋又反有些喜欢她了?
尹老三觉得又沮丧又晦气。没想到自己大清早的往公园里赶,以为要碰上个意外的惊喜,结果碰上严芳这个瘟丧,让老子遭这么大个晃事[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