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负气而去,又觉得自己白白花了几百块钱,怎甘心眼鼓鼓地看着银子化成水?反正老子也没啥事,不如就在这里呆够了两小时再走,不然,岂不亏得太多了?这样一想,就把鞋子蹬脱,连衣滚到床上去,要睡上一觉。却又觉得只老老实实睡那么一阵还是太亏,太便宜他狗日的了。又一翻身爬起来,满屋子看过一阵,看见台面上有两只玻璃杯很剔透,很精良,估摸要值个十块、八块,有一只是严芳刚刚泡过咖啡的,就先把那剩下的一袋也泡来喝了,又将两只杯子涮洗干净,决定拿走它,补一点亏空。估计这么两个小东西不起眼的,不会被查觉,就放进自己包里。再看时间,还不到一半,就又将两袋茶叶空到一只瓷杯里一起泡了,喝了一气,觉得顶多跟自己茶铺那十元一斤的花茶差不多,还好意思放这里骗人!又觉得自己只收人家十元钱一杯茶钱似乎很亏。
喝了一会儿茶,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到了洗手间,心想,老子不如洗个澡。就脱光了,痛痛快快洗了一回澡,把架上所有叠好的毛巾全都用过一遍,乱糟糟扔到地上。觉得还不够意思,又蹲在马桶上,狠狠拉了一泡,故意不冲,只把马桶盖子盖上。回到外间,忍不住一阵偷笑,像是报复了啥人一样。再看了看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却再找不到能一泄心中愤恨的事了。又突然灵机一动,晓得在这里打市话是不另收钱的,就专门给几个人胡乱打了一气电话。看看只有几分钟了,怕错过了要加钱,便掐着点到了大堂退房。那个大堂小姐很客气地说了声您稍等,就先挂了个电话。片刻后又接了个电话,然后很礼貌地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您的房里丢了两只杯子。
尹老三脸一红,却说,我哪看见个啥杯子的?小姐依旧笑道,您看是不是您不小心打烂了?尹老三并未想到,是人家小姐有意给了他个台阶,竟一梗脖子说,咋的,你们还想污赖人嗦?这时,旁边一个穿保安服的彪形大汉走过来,说了声,先生,请您说话小声一点!话虽轻,语气却很有力,像是藏在纸里的一把刀子。尹老三心里就有一点虚,嘴上却不示弱,咋的,你还想打人?小姐赶忙说,您误解了,我们只是按规定办事,两只杯子也就四十块钱。
尹老三一听,又大声道,啥,两个烧料子杯子就四十块?一定是你们故意陷害!那保安却捉了他一支胳膊说,先生,要不这样,您有啥疑问的话,我们到一边去慢慢说,不要在这里吵闹好吗?
尹老三料想自己是赖不过了,又不甘心为那么两只狗屁不如的玻璃杯花四十元钱,就暗骂自己干的这蠢事。突然灵机一动,就说,不就四十块钱嘛,有个啥?算到我头上就是了!就装做在包里去找押金条,把包拉开,却故作诧异地惊叫一声,噫,老子碰到鬼了!这东西咋钻到老子包里去了的?就把那杯子拿出来,故意装出一副百思不解的样子,又像突然搞明白了一样说,一定是我那婆娘搞的,刚才跟我吵了几句就跑了,趁老子不在,故意放进来的,安心出老子丑呢!就把那杯子交到小姐手里。
小姐将那杯子看了看,把押金退还给他,说了句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尹老三接过钱,嘴里骂道,狗日婆娘,看老子咋收拾她!
尹老三往外走,心里却按捺不住算了一笔账,两杯咖啡就算二十块,两袋茶也算二十块,洗了个澡也算二十块,打了几个电话最多三块钱,老子还亏了一百多呢!正要出门,那迎宾小姐向他躬身说道,欢迎下次光临!尹老三边走边骂,你当老子真是个瓜日的呀,还光临你妈个锅铲儿!正往停车场走,电话来了,是毕慧,开口就骂了他一句,尹老三,你娃钻到哪去了,咋连个人毛都看不到了?你那茶铺还开不开?
尹老三想了想说,那你给谢芹说一声,明天开始上班。毕慧道,我才不给她说呢,你不是巴心巴肠要舔她尻子么,你自己给她说。尹老三冷笑一声说,你不说算了,我这就到她家去给她说。毕慧大声道,你敢去找她,看老娘咋收拾你!
毕慧又接着问他,你是不是心头长了个瘤子哟,咋说起话来憨眉憨眼[75]的?尹老三说,老子有事,没心情跟你过嘴瘾。说完,先把电话挂了,拉开车门,却见挡风玻璃上已停了一层雪,泡酥酥的,像盖了一层棉絮。那雪还在不停地下。尹老三就给谢芹打了电话,叫她明天来上班。
谢芹此时正和曾宪在西郊的一家农家乐里,这农家乐名叫梅园,倒也名至实归,园子里到处是开得黄灿灿的梅花,香气如同一汪寒水,把所有的角落都泡起来,熏得人心里似乎有许多话想对什么人痛诉一番。兼有整日未停的雪潇潇而下,弄得满园子一派平素里难得的幽深。这梅园虽名义上只是个农家乐,却不是个寻常去处,一般百姓是不到这里来的,大都是些吃官饭的客。这些年,在成都四遭,不知不觉有了数不清的农家乐,一家比一家气派,早没有农家的气象,都是顺应市场而兴的。
今天绝早,曾宪就给谢芹打电话,叫她一起去梅园,说是城郊一个县教育局,专为他一人办了一台团年饭,不吃白不吃。谢芹本不想去,却耐不过曾宪一再恳求,只好跟他一起来了。那郊县教育局的几个头头,早早就候在这里了,见了曾宪,齐刷刷围过来,像是孝顺儿子见了爹一样。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穿一件紧身的皮袄,那层黄绒绒的软毛却藏在内里,脖子上系了一条时下很流行的丝巾。曾宪也给谢芹买了两条,但她一直没围过。那女人显然是精心化过妆的,看上去颇有几分姿色不说,还天生自带了一副风情相,是很招男人的那种女人,想必是专为曾宪备下的。那女人刚要伸手去拂了刚刚落在曾宪身上的几片雪花,却一眼瞥见从车里出来的谢芹,就赶紧收了手,亲亲热热朝谢芹迎过来。
曾宪转过身给这几个人介绍说,这位是我老婆。那几个人又朝她围过来,都争先恐后说她既年轻又漂亮,弄得她满脸通红。那女人早拉了她一只手,把所有的奉承话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几遍。一行人就到了一个很宽敞、很豪华的茶水包房,所有的陈设,竟是清一色的名贵实木,就连几个小脚凳儿都是实木,一看就晓得很值钱。还未坐下,就见那个被称作唐局长的人,把那女人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那女人就过来专门对谢芹说,嫂子,您坐会儿,我出去办点儿事,一会儿再陪您。谢芹就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不一时,小姐给每人上了一杯茶。屋里的人就不停地说话。唐局长不断向曾宪打听市局的人事变动,曾宪却故意给他卖些关子,偏不给他说明。另一个戴眼镜的,躲在几个人背后,不时往谢芹身上瞟,那目光里似乎藏了两把尖刀,要把谢芹彻底划开来看一看。
谢芹有些尴尬地把脸转向一边,就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便后悔不该跟来凑这热闹。心里就埋怨曾宪,生生把自己扯进这么个毫不相干的场合里来!暗暗发誓一天不理他。这时,却看见眼前轻轻飘着一窗雪花,隔了一层玻璃,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飘。小院里,围了一片像是被油浸过的梅花,都开得有些倦怠了。就觉得这里飘着的雪和开着的梅,似与别处有许多不同,隐隐透出一番疲惫的贵气,又像有很精致的那种虚假。正要去看别处,却突然有一个男人,急火火地跑到了小院儿里,径直跑到墙角那一树开到极致的梅花下,一蹶屁股,拉开了裆门的一条拉链。谢芹这才知道,那人是要在那里屙尿,正要转过脸去,却见那人往这边瞥了一眼,看见窗里有人,只好忍了回去,转身要往回跑,未料脚下一滑,地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谢芹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屋里的人都去看那人,见他刚要爬起时,又一屁股坐回到地上,裆前早湿了一片,竟把憋着的一泡尿摔出来了。屋里的人忍不住一齐笑起来。听得那人骂了一句脏话,像是骂那石板地上的雪,又像是骂这边屋里看热闹的人。
喝过了一杯茶,那个出去办事的女人,带了一身碎玉般的雪回来,口鼻里呼出的尽是热气,手里拿了一个纸袋,递给唐局长。唐局长又递给另一个人,那人把那东西放到一张椅子上。那里原是有一个纸袋的。唐局长就给另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就说要出去看梅花,叫其他几个也去,这几人一涌都走了,只剩下谢芹、曾宪和唐局长。唐局长就拿过一个黑色的皮包,要在里面掏啥东西出来。谢芹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似乎那姓唐的要从那包里掏出一颗炸弹来,要把自己和曾宪当场炸死,于是急忙站起来要往外走。唐局长见了,赶忙伸手来拉她,嘴里说,嫂子,你莫走,这里没有外人了。谢芹面红耳赤,一拧身挣开那手,竟逃也似的出来,却听得曾宪在背后嗄嗄地笑,像有人挠他的腋窝。
谢芹出来,远远见那几个人,并排走在一片黄桑桑的梅花下,一派潇潇而下的雪,罩住那些影子,显得很疏淡。又见那女人,伸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到鼻尖上嗅了嗅,突地尖叫一声,好香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就要去抢她手里的梅花。女人一转身往回跑了两步,正好看见谢芹,就叫了一声嫂子,招手让谢芹过去。
谢芹只好朝他们走过去。那女人远远就向她伸出一只手,等她走得近了,便一把挽了她的胳膊。几个人一路说笑,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分明在等那包房里的两人,干一件他们都清清楚楚,却又必须回避的事。估摸差不多了,几个人又才回到包房来。曾宪和唐局长正靠在沙发上抽烟,脸色都很滋润,像是刚刚泡了个热水澡。放在椅子上的两个纸袋已不见了。
女人把手里那枝梅花,插到屋角花架上的那只白瓷花瓶里。那里面本是有一把假花的,插进这枝真花反而显得有些别扭,那假花竟比真花还娇艳。屋里却有了一缕真实的花香,飘忽不定,似有若无。
这时,唐局长提议要打牌,要曾宪和谢芹都打。谢芹死活不打。一番谦让之后,四个男人坐到桌上了。唐局长就叫那女人好好陪谢芹。谢芹却不喜欢这女人,觉得她身上有一股骚烘烘的殷勤,是专迷男人的心窍的那种,一定是那姓唐的专门给曾宪准备的。好在曾宪一直都没正眼看过她一眼,这使谢芹心里有些高兴,早忘了先前暗地里发的一天不理曾宪的誓,便坐在曾宪身边看他打牌。没想到,曾宪霉得都起冬瓜灰了,连给人家开了几把大胡,脸上就有些阴了,像结了霜花的窗玻璃,心里暗骂那姓唐的,你狗日的给老子五万块拜年钱,是不是要全部赢回去?就摸了一张四万,却是自己不要的,又见桌上已打出了好几张一、四、七万,差不多都是自己打的,以为没有人能要,就打了出去。没想到那眼镜儿笑了一下说,我胡了,您都点第三次了,再不胡没有了。另一人想了想说,我也胡了,曾处长是给我点第五次了!两人就把牌扣下来,只剩曾宪和唐局长。曾宪忍不住说,你们是不是昨晚上都梦见吃屎了?我打了这么久还没开胡呢。
唐局长笑道,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您一定会后来居上。许是唐局长这句话给他带来了好运,接下来曾宪竟连连开合,不到四圈,就把另两家打干了。曾宪笑得都有点傻乎乎的了,以为真是自己手气好。旁边坐的谢芹却看得清清楚楚,是这几人合起来让他胡,将自摸的牌都打出去了。到吃午饭时,曾宪已赢了近两万块。唐局长笑说,这钱也是个趋炎附势的东西,只往热和处跑。曾处长这么红的手气,明年一定要高升。到时候不要忘了我们这些穷兄弟哟。
几个人从牌桌上下来,嘻嘻哈哈到了餐厅的一个豪华包间,分主次坐定。上桌的菜大多是海鲜,一条拇指大小的海参就是好几百块,每人一只阳澄湖的大闸蟹,又差不多是一千块钱。谢芹觉得,这哪是在吃饭,分明是在吃钱嘛。没想到曾宪竟过的是这种日子,又是吃又是拿,一年下来,这些人在他身上要花多少钱?这要人人都是曾宪,那还了得?哪个挣钱来供他们花?谢芹竟觉得背心里有点发麻,像是钻进了一缕冷风,冷得有些怕。
席间却早闹开了酒,不到半小时,竟就干掉了两瓶五粮液。谢芹见都是围着曾宪来的,而曾宪竟全无推却的意思,就忍不住拿脚尖踢了他一下。曾宪冲她一笑说,你放心,我有数。唐局长也说,嫂子你放心,我们晓得曾处长的量,今天难得高兴,你就让他放敞一回嘛。说着,要敬谢芹一杯。谢芹推了几遍,到底推不过,只好干了一杯。
这边,那女人又要给曾宪敬酒,曾宪却不喝,说你已经敬了好几次了。那眼镜儿却说,你就跟曾处长喝个交杯酒嘛,人家曾处长等着和你喝呢!那女人不禁朝谢芹看过来。谢芹装作没听见,伸出筷子去夹菜。唐局长又把酒杯朝谢芹举过来,一定要再敬一杯。谢芹死活不干,唐局长说,那我干一杯,嫂子随意。谢芹只好又呷了一口。唐局长给谢芹夹了一只扇贝,轻声说,都是闹酒,嫂子不要当真,只是想曾处长吃好喝好,他对我们工作支持很大呢,就是想感谢他。
这时,曾宪已半推半就和那女人喝起了交杯酒,两只胳膊扭在一起。就听那女人说,随时欢迎曾处长来下边指导。那眼镜儿一口接过来说,说得好,曾处长会随时到你下边去指导!几个人就大笑。
眼镜儿却悄悄在背后戳了那女人一指头,女人一惊,差点倒在曾宪怀里。眼镜儿竟哈哈笑着鼓起掌来,几个人都跟着又笑又鼓掌。谢芹气不过,不禁在曾宪脚弯里狠狠踢了一脚,差点把他弄翻到桌下了。曾宪坐下来,从底下伸一只手过来,捉住谢芹一只手,谢芹却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曾宪轻轻一裂嘴,却并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