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宪一大早起来,撩开窗帘,见院子里那几树海棠,已暗暗有了一些败相,红得都滥了。几只鸟儿正在花里叽叽喳喳地叫,像是一片忍不住的欢笑,不时弄下几片花瓣儿,飘悠悠落下来。那个病秧子一样的张大爷,在树下痴痴地看那花和鸟,花白的头发上已沾了几片儿花,极显得滑稽古怪。自从曾宪暗地里弄死了他那八哥,张大爷就像丢了魂一样,眼见得一天天瘦下来,像一截晾在风里的藤,越见枯萎了。曾宪朝那花下的张大爷轻轻骂了句,老东西,活该!又冲他做了个坏笑,心情似乎格外好了。
转身打开客厅里的一组音响,一段曲子悠然响起来,本是一首叫《明月千里寄相思》的老歌,却被弄成了交响乐。从这套名贵的音响里,似觉那月光哗啦啦流出来,一如潮涌而来的水。曾宪忍不住把这音响拍了拍,心里自语,还当你是个绣花枕头,是那种锦囊里装了一包粗糠的东西,没想到从里到外是个行货!
那人不晓得听谁说,曾处长是个发烧友,就弄了这么一套音响来送他。当时曾宪暗骂,弄这么一堆夯货,你以为老子是乡巴佬,只认堆头?那牛马骡子还不大么,你咋不牵一头来?就凭这,你还想弄一纸批文?你就变成了棺材瓤子你也等不到!那人要办一所寄宿学校,打听了曾处长的喜好,就送了这套音响来,却没想到曾处长只是个歪的,最多是个叶公好龙的角色,险些白费了劲。幸好,有一天来了个识货的,把这东西看了好一阵,又听了好一阵,问是哪来的。曾宪说,托人在外地买的,你看咋样?那人叹了一声说,难怪,成都就没见过这号货,这东西是正宗世界级的,全中国不上十套。真是出手不凡呢,你这一下就是成都的老大了,全成都的音响都他娘成垃圾了。曾宪吓了一跳,却不太信那人的话,甚至怀疑是送音响那人串通了他来糊弄人的。又找了几个信得过的资深发烧友来看了,都惊叹不已。就暗暗有些庆幸,险些就糟践了它。这才觉得该给人家签个字,却找不到那份申请了,又没他电话。只好等他来找,却再也没见他露面。真是怪得起包,哪有送了礼办事,又不来催问的?
咋是这么个鸟人呢?
这时,盈盈从睡房里出来,嘟着嘴抱怨说,一大早就放这么响,安心不让人好好睡一觉!曾宪笑道,你都睡十个小时了,还没睡醒呀?盈盈一边往洗漱间走一边说,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哪个不想睡懒觉?
曾宪关小音量,又说,你快点洗,吃了早饭我带你去春游。
盈盈把头伸到洗漱间门外说,哪个跟大人去春游,我和几个同学都约好了,我们要到新华公园儿去看鳄鱼下蛋。曾宪诧异道,鳄鱼下蛋?人家啥时下蛋会给你们说呀,你想去看就能看见?盈盈一瘪嘴道,说你弱智你还不认,人家孙萌萌的妈妈专门在那里养鳄鱼,啥时下蛋她还不知道呀!
曾宪笑了笑,又问,那宇儿去不去?盈盈又把头伸出来,一脸水珠,揩了一把说:孙萌萌嫌他话多,不让他去。曾宪心里竟有些不快,就走到洗漱间门口说,鳄鱼下蛋多稀罕呀,谢阿姨对你那么好,你该把宇儿也带上嘛。盈盈一边搓脸一边说,我是哄你的,你放心,都说好了,宇儿也去。
曾宪笑着,正要转身,盈盈又说,爸,给你出道脑筋急转弯。曾宪忙说,算了算了,你们那玩意儿搅不清,尽是些六月间下大雪,十八扯的事。盈盈笑道,好可悲哟,我爸爸是个大笨蛋,当然不敢接招了!
曾宪装作不服气地说,那你说!盈盈就说,一头肥猪,突然往前一蹿,撞断了一棵树。你说,这是为啥?曾宪想了想,说:那猪疯了。盈盈忍不住大笑。曾宪又说,那是头笨猪。盈盈笑得更凶了,叫他再猜。曾宪又猜了几次,盈盈都说不对。曾宪就不猜了。盈盈问他想不想知道正确答案。曾宪说,你说来听听。盈盈突地关死了门,在里面大声说,因为那头猪不懂脑筋急转弯!曾宪就去推那门,边推边说,好你个女娃子,变山变水地骂你爹呀!
笑闹了一阵,曾宪突然想,何不趁孩子去看鳄鱼下蛋,约上谢芹一起去春游?就到客厅去给谢芹打电话。响了十多声,电话才接通。曾宪说,你是在蹲茅坑,还是在换火炮儿?谢芹说,你要没啥正经话,我就挂了。曾宪忙说,你莫挂,我有正事儿呢。今天天气好,我估计龙泉那边的桃花开了,我们去看桃花如何?谢芹却说,那还没看够呀,我不去。曾宪想了想,突然又想起另一个地方来,就说,你听说过烟霞湖没有?都说那里好耍得很,我们去那里吧,又是烟又是霞的,多有意思呀。谢芹说,我要上班呢,哪有空出去?
曾宪笑道,你又来了,凭啥要去帮那姓尹的瓜娃子,你在他那里能挣多少钱?连星期天都要搭上,你这到底是为个啥?谢芹说,我没时间跟你扯闲篇,我该走了。你要没事,你就送盈盈和宇儿去新华公园吧。曾宪忙说,你莫挂,我还有话说呢,你不出去也行,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到华阳去吃河鲜,那里有家老渔姑鱼庄,说鱼头都有猪脑壳那么大,巴适[86]得很!谢芹想了想,说:到时候再说吧。曾宪说,你要说定呢,我好先打个电话预订,要不然,就没座了。谢芹说,那好吧。
曾宪心里更加高兴,老觉得今天将有意外的惊喜降临,正要再把音响打开,手机又响了,是一个女人,声音软得像一团裹了糖的棉花,要曾宪猜猜她是哪个。曾宪挖空心思想了一气,就试着猜了几个人的名字,都不对。女人笑了一阵,就说,我叫黄丽,你一定忘了。曾宪却打死都想不起这么个女人。黄丽就说,你忘了,年前,唐明富请你和嫂子去西郊的梅园吃团年饭,我还陪你喝了好几杯酒呢,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曾宪突然想起了那个有些风情,有些放荡的女人来。连忙说,我哪会忘呢!好像那天唐明富没说你叫黄丽吧,他是故意的吧?黄丽就笑,笑过了又说,你们男人都是小心眼儿。嫂子在家吗?曾宪说,没在家,早就出去了。现在哪还有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的女人呀?我敢说,你现在也没在家。黄丽就要他猜她在哪里。曾宪说,那还不简单,跟你们唐局长在一起嘛!黄丽就说,你老提他干啥?我在成都呢,你就不来看看我?曾宪说,你在成都?在哪里?黄丽说,我来成都有点事,住在浣花宾馆203房,你过来吧,我陪你喝酒。曾宪突然有些明白了,心想,这不是要往嘴里送肉吗,我要不咬你一口,岂不是个瓜人了?眼前就现出与那女人在席上喝酒的情形,心里一阵乱,就答应去。
这是不是感觉中的惊喜?
等盈盈走了,曾宪开车到了城西的浣花宾馆。进了大堂,给黄丽打电话,黄丽叫他直接到房间。曾宪上了二楼,在203房门上敲了敲。片刻,那门开了,涌出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来,兀自觉得一身骨头突地软了。
黄丽只穿了一件睡衣,领口很低,看得见一道深深的乳沟。曾宪觉得自己一下就掉进那深沟里了,似乎永远也爬不出来。黄丽坐回到沙发上,曾宪瞥见枕头边那手机正一闪一闪,就说,有你的电话。黄丽拿起手机,看也没看就挂了。想了想,干脆关了。
曾宪说,黄丽这名字好,杜甫都写过呢,两个黄鹂鸣翠柳。黄丽笑道,人家杜甫那黄鹂是只鸟儿,我的没有鸟儿。曾宪哈哈笑道,我有鸟儿呀,我要往你身上一贴,不就成了一句活生生的诗了?
黄丽说,那你贴起我看看,我看你这诗是咋写的?曾宪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抱了,轻声说,就是这么贴的,你这旁边不就有鸟儿了?黄丽说,还只是一只鸟儿嘛,两个黄鹂鸣翠柳,那还有一只鸟儿呢?曾宪轻声说,还有一只是唐明富。黄丽一下红了脸,挣了挣身子说,我不准你提他!
曾宪双手紧紧按住女人的胸说,好好,不提他,我们接着写诗好不好?那第二句是啥呢?黄丽说,一行白鹭上青天。曾宪连连摇头说,这句写不了,难度太大了,再来下句。黄丽又说,窗含西岭千秋雪。曾宪说,还是写不了,不晓得那雪该往哪里含。下句呢?黄丽说,门泊东吴万里船。曾宪笑道,这句好,这句就像是专为我们两个弄的。我们合写这一句吧。
就听她说,咋合写呀?曾宪一把将她搂过前面来,柔声说,这就是门泊东吴万里船,我这船正对着你的门呢。你看,我这船带了满满一仓水,你那门里也蓄了满满一屋的水,两股水混在一起,那还不淹死人了呀。黄丽突然尖声道,讨厌,曾处长是个流氓!却顺势倒在了床上。曾宪也不客气,就要脱掉她身上的睡衣。女人却说,你就这么直接呀?曾宪笑笑说,这是中年男人的风格,去伪存真,那些装疯卖傻的假打统统不来!
女人搂着他的脖子说,我现在就是你曾处长的女人了,你女人的事你帮不帮?
曾宪问,你有啥事?
女人说,唐明富马上就要调到政协去了,要任命个新局长。
曾宪惊道,你想当局长?
女人哈哈一笑,看把你吓得!你女人没那么大的野心。我给你说,我是借调到局里的,唐明富一走,我怕又要回学校去。本来也没啥,就是回去了脸上不好看。我想你给新局长打个招呼,把我留下。
曾宪笑道,就这么个屁事儿?不就是打个电话就搞定的事吗,包在我身上了!
女人说,新局长姓陈,原来当过副局长,后来到县一中当了几年校长。
曾宪说,是那个陈大麻子呀?他新修那座实验楼还是我批的呢,他娃没少拣好处!那还不好办,我干脆给他说,把你调到局里算了!
女人惊喜道,真的呀!这才是我的好男人!说着,在曾宪脸上波了一下。
曾宪把身子撑起来,靠在床头,伸手拿过包,拿出一盒烟来。女人拿过打火机,要给他点烟。等点燃了,女人却突然笑起来。曾宪问她笑啥?女人说,我想起一个老段子。说着,又把打火机打燃,笑着说,你吃烟,我点火,牛麻烧了莫找我。曾宪就假意去打,女人一骨碌跳到床下,赤条条地进了洗漱间。曾宪看着那身子,已觉得有些腻了,相比之下,还是谢芹好,她的含蓄,她的那种淡漠,似乎更对他的味。心里突地有了某种愧意,觉得对不起谢芹,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等女人出来,屋子里已满是烟雾,曾宪叫她开一扇窗。女人就展开身子去开窗。曾宪见她那身白,像是一段嫩藕,似乎每个毛孔都要淌水出来,竟又有些慌了。
女人打开窗子,曾宪看见,那房后是一条河,河边开着一片杂花,似乎那水是从花色里流出来的。
难怪这河叫浣花溪呢。
成都的春天就是这么温软,所有的日子都像泡在水里,那水里还有流不尽的芳香。这座城市的所有品性,似乎都在一个水字里。也正因为此,成都的春天格外长,像一个沉溺在温柔乡里的情种,几度缠绵,总不愿离开。
转眼已到五月,当是初夏的节令了,成都却依旧一派春景,花还在无休无止地开,似乎没完没了。透过这一派春景,谁也无法看清,这不热不寒的缠绵到底有没有尽头。
这时节,尹老三的露天茶铺,像是画在画儿里的,周围是一片繁花,间杂着一蓬蓬烟柳,柳丝儿绕着的是一湖春水。那市井的繁杂似被隔得远远的。来喝茶的人哪里舍得离开,就算把一杯浓茶喝成了寡水,也不愿走,都赖在这懒洋洋的春色里,闭上眼睛,听鸟儿在花间唱出些筋酥骨软的情味来。
谢芹和毕慧把客人的茶水伺候好了,坐在一树将谢未谢的花下,闲聊了一阵,不觉泛起春困来,就闭了眼睛,慢慢睡了过去。猛然间,听见一阵铺天盖地的怪响从远处疾速涌来,只在一眨眼间,那怪响像是突来的一股洪水,把周遭一下子都淹了。谢芹以为作了噩梦,睁眼一看,见所有的人都惊惶起来。毕慧不知啥时已去了麻将桌边,看尹老三打牌,此时,见她尖叫着,第一个跳起来,几步跑到湖边的空地里。
谢芹还没回过神,却早已天摇地动了。茶客们嘴里喊爹叫娘一片,像一群被人放了一枪的鸭子,纷纷往空地里跑。尹老三刚抓了一手好牌,指望凭这一手牌,把输的钱赢回来,眼见其余三人都要跑,就喊,都把牌盖好,等会儿接到打!那几人果然都把牌覆在桌上,才往那空地里跑。一个人边跑边说,尹老板,你搞的啥子花板眼儿,咋一下就动起来了?尹老三气道,我晓得个呀!
谢芹似乎明白了啥,心想,这是不是地震?也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却站不稳了,立忙抱住身边那棵花树。就见这公园里,一切都巨烈地摇晃起来,地面不断往上拱,一波一波,像是一条激流滚滚的河。那片平素里纹丝不动的湖,突然疯了一般,水浪一波高似一波,都往岸上翻涌,似乎也想逃出去。那水里的鱼却拼命往岸上跳,似乎那湖,已水深火热了。跳到岸上的鱼,只几下翻腾,就直挺挺不动了,一转眼,竟在那湖的四周躺了白茫茫一片。就听一个女人抱怨,都是你,硬要到这里来喝茶晒太阳,这下好了,命都要丢在这里了!又听她突然叫了一声,天呐,我要死了!却听一个老太婆说,那边也在动呢,你们看那座楼,甩得好高!众人都随她手指看过去,就见对面那座高楼,如风中杨柳,摆得无拘无束,似乎立即要倒下来。这下,众人竟安静下来,似乎都从那摇摇欲坠的高楼上得到了安慰,毕竟不只是这公园里在动,毕竟还有比这里动得更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