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大声说,这是地震!众人似乎又慌了,一片惊悚之声再次响起。谢芹始终抱住那花树,树上的花瓣纷纷坠落,如一阵雨,落了她一身。渐渐,地面似乎平静了些,手机却响了起来,响了好一阵,都忘了接,等记起了,却又响过了。拿出手机一看,竟有两个未接电话,第一个是李南打来的,另一个是曾宪打来的。谢芹心里突地一热,那个自从搬走之后再未见过的李南,竟在这时给自己打来电话!他是第一个给自己打电话的人,在天摇地动的时候,他想起了我。他是不是第一个想起了我?
谢芹赶忙回拨,却打不通,一连打了几次,都未打通。又想起曾宪今天一早被人接到彭州去了,不知他怎样了?就又打曾宪的电话,也打不通。这时,她似乎才明白,就在稀里糊涂之中,已经历了一场大灾。突然想起了儿子,儿子怎样了?她喊了一声宇儿,不顾一切往外跑。跑了一阵,又想起该骑车,就又回来推车。尹老三见了,不屑地说,你慌啥?该死朝上!谢芹不理他,骑上车,一路狂奔去了。
尹老三却没忘了自己那手好牌,招呼那几个人要打完了那盘牌再说。那几人本没心思打了,却禁不住他又推又拉,只好又回到桌边打牌。尹老三只摸了两手就胡了,清一色四归一。一边收钱一边说,妈的个,差点把老子的大胡晃脱了!回身一看,茶客们都走了,大骂道,他妈那个,还有好些人没开茶钱呢!毕慧一瘪嘴道,都啥时候了,你还记得你那茶钱!尹老三脸一红,似有点不好意思,便不再做声。其余三人也要走,尹老三不再留,也想起了儿子,想叫老婆去学校看看,却打不通电话。这时,毕慧也要走,尹老三却要她收拾完了再走。毕慧气道,你咋不把姓谢的也留下来收拾?撂下这句话,一转身走了。
出了公园儿大门,那街上的景象把她吓得目瞪口呆,所有的人和车都涌到街上来了,乱糟糟一片,像一条泥沙俱下的大河。汽车喇叭响成一片,那尖利的叫声里,有不可名状的惊惶和焦急。但所有的道路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哪里挪得动分毫。
这春景里的成都,恰似一幅被突然揉皱的画,所有的皱纹里都流淌着惊慌和恐惧。
毕慧这时似乎才觉出了怕,才知道刚刚经历的那一刻有多凶险。她突然觉得丢失了所有的力气,身子都撑不住了,就靠在围墙上,想歇一歇。突又觉得围墙扭动起来,脚下又是一阵乱拱。她不由得大叫一声,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找不到着落。正手足无措时,掉下一块青瓦,重重打在头上,一下就懵了。挤在街上的人突然又大乱,像有人扔了无数枚炸弹进来,拼了命想逃出去,却挤成了一锅粥。猛听有人喊,往公园里去,公园里宽敞!言犹未了,许多人一齐往公园里跑。毕慧也被这股巨大的洪流身不由己地裹挟回来,到了一处亭子前,却再也走不动了。从几道门里早涌进来成千上万的人,公园里已是一片人海。毕慧就在草坪里坐下来。紧挨她坐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只穿了内裤和胸罩,手里只拿了一个手机,看样子一定是在睡午觉,或者正在床上跟什么人通电话,情急中跑出来了。毕慧这才注意到,身边有好些人几乎都光着身子。有一个老大爷浑身赤裸地趴在草坪里,头发水淋淋的,一定正在洗澡。这时,旁边一个老太太脱了自己的外衣,给那老大爷盖在身上。老大爷千恩万谢,把那衣裳围住下身坐了起来。毕慧见身边这女人显得很尴尬,突然动了怜悯,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了她,女人不住地称谢。再看那些赤身裸体的人,都穿上了别人给的衣裳。
这些惊魂未定的人都困在这里,几乎没有人说话,显得很安静,这安静里却隐含着巨大的惊恐。毕慧看了看天上,几缕白云正飘过头顶,显得格外优雅,太阳亮得像一面高悬的明镜,似乎这人间遭逢的一切都映在那明镜里。在毕慧的记忆里,在这样的季节,从没见过成都上空有这么明丽的太阳。毕慧忍不住轻声说,这太阳亮得太反常了,一定是太阳出了啥问题。就听身边那女人的手机响了两声,是来了一条短信。女人看了看说,是汶川地震呢,我的妈呀,7.8级!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毕慧忍不住问,7.8级是多大?女人想了想说,我也说不清楚,一定很大,隔几百里路,把成都都震成这样子了,汶川那还得了?
毕慧心里一片茫然。听得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是一段《人鬼情未了》。那女人说,是你的电话。毕慧这才记起是自己的铃声,赶忙拿出手机,是赵旭打来的。心里不禁一热,只在这一瞬,似乎两口子间的一切恩怨都消了。赵旭急火火地问,你在哪里?毕慧忍了忍眼里两股湿热的东西说,我在公园里呢。赵旭说,我刚到尹老三这里,他说你走了好一阵了,你到底在哪里嘛,受伤没有?毕慧说,我在西边这亭子旁,我没受伤。赵旭说,我一直给你打电话,都打不通,他妈这电话也震出毛病了!你莫动,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毕慧就往那边看,感觉第一次对这个平常毫无指望的男人有所盼望。片刻,就见赵旭飞也似地过来了。毕慧赶忙站起来朝他挥手。赵旭几步跑到跟前,喘着粗气说,把老子急得!你说他妈是咋回事,突然又摇又晃,我正在厕所里屙尿,听见那房子响得吱嗄吱嗄的,站都站不稳,把老子一泡尿都晃断了线!还以为只有那茶楼在晃呢,结果说是成都一起在晃!老子突然就心痛你了,给你打电话,哪里打得通?
毕慧听了这话,想笑一下,一裂嘴,却没有笑出来,差点迸出一串泪水。赵旭说,没受伤就好。想了想又说,我看这不敢回家了,你就在这里等我,顺便占块地,我去弄点吃的来,把被子也拿来,今晚就在这里睡了,等他狗日晃够了再说。毕慧说,何必跑这么远,我跟你一起回去,然后到清水河公园去,那里要近些。赵旭笑道,就是呢,我咋忘了,旁边就是清水河公园呢!
毕慧要赵旭去茶铺推自行车,说骑车要快些。赵旭说,哪还能骑车?挤得你妈的不得了,插只脚都难,还骑啥车!
两人在如水如潮的人堆里挤了老半天,才勉强到了家里。正在收拾东西,那楼又是一阵乱晃,吓得毕慧死死抱住赵旭。好在晃的时间不长。两人匆匆收拾了几样东西,赶忙逃出来。下了楼,赵旭一把抓住毕慧的手说,你刚才抱住我,我差点儿倒了,你好几年都没抱我了!我当时想,要是那楼就垮了多好,你就永远抱住我了。毕慧心里又是一热,抓紧他的手说,你莫说了,我们都该回头了。赵旭一笑说,日妈的震得好呀,把我婆娘震回来了!毕慧往周围看了看说,你这是啥话,不怕别人骂你?却见院子里好些人拿了东西匆匆往外走,像逃难一样。
到了清水河公园,把被子铺好,又见好些人在用各式各样的东西搭蓬子。赵旭就说,我们也要搭个蓬子,要不,下雨了咋办?就出来,在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一块塑料布,勉强搭了个蓬子。
两人刚坐进蓬子里,赵旭的手机就响了,是唐五儿打来的。唐五儿开口骂道,你龟儿跑到哪去了?老子一转眼你就没见了,我还以为你震死了!原来,两人一起在那家茶楼联手打牌,地震一来,就散了。唐五儿又说,老子听说都江堰遭惨了,房子一排一排地倒,都埋了好几万人呢!你不想去看看?赵旭一听,心里猛地兴奋起来,就说,是真的啊?唐五儿说,咋不是真的?这阵儿好多车跟飞云一样地往都江堰跑呢!赵旭听了,大声说,你等我,老子一定要去看!挂了电话,一抬屁股就要跑。
毕慧赶忙要拉住他,赵旭却已跳出老远了,回头说,你就在这里,我晚上回来陪你!撂下这句话,一眨眼,已跑出去了。毕慧心里突地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软,似乎五脏六腑都一齐软了,像是再也没有一点坚硬,老觉得像是对不起啥人。不觉想起谢芹来,突然觉得平素里自己太过分了,老和她过不去,就想给她打个电话,问她找到儿子没有。就拿出电话来打,却一直打不通,只好给她发了条短信。
此时,谢芹正领着宇儿和盈盈往回走。
她几乎花了整整两个小才到了学校。街上满是人和车,死死搅在一起,连放个人影进去都难。那自行车哪里能骑,简直是个负担,只好扔在路边,拼了命往学校跑,却总是被无边无际的人流和车流阻住,哪里快得起来。到了学校一看,校门口围了好大一堆家长,所有的学生都盘腿坐有操场里。大门里站了一位女老师,叫家长不要慌,挨次报上学生的姓名。每报一个,老师就朝里面喊。不一刻,里面的老师就领出那学生来。轮到谢芹,她报了宇儿和盈盈的名,片刻后,就见宇儿和盈盈手拉手出来了。
回到院子里,见门卫室已经空了,那个看门的袁大爷已不知去向,床上的被子已卷走。整座院子都空了,所有人似乎都突然逃走了。正要往楼里走,听得身边有人说,刚才有人来找过你呢。谢芹吓了一跳,一看,只见一个老头,从那冻青树后面转出来,正在扎裤带。原来是枯瘦如柴的张大爷。谢芹瞥见,张大爷裆前有几点湿迹,一定是躲在树后小便,不觉微微一红脸,口里却问,您说有人找我?张大爷说,就是,刚才走。谢芹又问,是哪个?张大爷说,就是原来租你房子的那个。
是李南!谢芹心里一热。
刚进楼梯,就听院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道,你还赖在这里做啥,等人家都走了,你好偷人家东西呀!
是张大爷的女儿张燕。
就听张大爷说,老子哪里也不去,整死算了!
张燕破口骂道,你个老东西,你安心添乱呀!电话打烂你都不接,你死了倒安逸,旁人还要骂我们不孝!还以为是我们不管你,哪个晓得是你自己找死?
张大爷也骂,我死我的,有你屁事!
张燕道,袁少辉,你愣起捞呀,把老东西抬出去!
听得院子里好一阵吵闹。张燕无奈,又好言劝他,老汉儿,你听话嘛,跟我们到公园里去,睡的地方都给你铺好了。你赖在这里我们咋放心嘛!
张大爷气道,那你就不能跟你老子好好说?
张燕又大声道,都是你自己养的好女儿,你怪我,我还没怪你呢!
突然就安静了。只听一串儿脚步渐渐隐去。
院子里复又空了,只余下遍地落花。
谢芹带着两个孩子上得楼来。盈盈不断地问爸爸啥时回来,谢芹就安慰她说,你爸爸没事,还给我打过电话呢,要我接你,他晚上就回来。说完,就赶紧收拾晚饭,草草吃过,就带上被盖,也要到公园去。盈盈却坚决不肯去,要在这里等她爸爸。谢芹说,你爸爸有我的电话,他能找到我们。盈盈死活不去,突然就哭了。宇儿过来,边给她揩眼泪边说,莫怕,有我呢,我陪你一起等。盈盈果然不哭了。
谢芹无奈,只好罢了。就给曾宪打电话,一连打了多次,哪里打得通。又发了好几条短信,都未见回。就把电视打开,想看看有关地震的消息,几乎每一个台都是,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垮成一片一片的废墟,到处都是一张张悲戚的脸,到处都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相比之下,成都竟是情况最好的地方。就在咫尺之间,就在同一时刻里,就在一眼望得到的地方,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一个安宁平静的时刻,只在一瞬里竟一齐命丧黄泉!难以计数的生命啊……谢芹再也忍不住从骨子里撞出的那股巨大的悲痛,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在这无法抑制的哭声里,她似觉得一切都垮了,一切都毁灭了。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灾难就从身边掠过,一下子毁灭了那么多人,而自己竟依旧活着,这绝对是一次偶然。原来生命竟如此脆弱,我们不过是上帝提在手里的一篮子鸡蛋,上帝不小心弄丢了篮子,那么多的鸡蛋都摔到地上了,摔烂了哪一只,或不摔烂哪一只,不仅自己无法选择,就连上帝都无法做出选择!这就是灾难中的人,所有的设计和努力,所有的挣扎和妥协,包括顺从和宿命,都一起坍塌成一堆碎片了!谢芹觉得,自己也被深埋在另一片废墟里了,与那么多人一起,在一片厚实而寒冷的黑暗里无望地挣扎。
天黑透时,几天未见面的王芳突然闯了进来。王芳惊道,你们还敢呆在屋里呀!谢芹见她身上竟然罩了一件男人的茄克,下面却光着两条腿,就明白她当时一定跟某个男人在一起,情急中就这样跑了。宇儿忽然冒了一句,王阿姨的腿好白哟!谢芹恨了他一眼。王芳大声说,不得了,吓死人了!谢姐,我是从十二楼跑下来的,当时我以为完了,房子要垮了。我是一路滚下来的,你看我这腿,都污了好几块!谢芹这才看清,王芳的腿上有好几处青淤。王芳一边说着一边进了自己那间房,收拾了一气,另穿了一身衣服,拖了一个蓝色的拉杆箱出来,对谢芹说,我要回老家了,不敢在这里呆了!说着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拿出几百块钱给谢芹说,这是这个月的房租。谢芹没接。王芳把那钱放在桌上,转身走了。听得楼道里一阵慌乱的脚步一路响下去。
复归死寂。
夜渐渐深了。整座空旷的大院像一座孤岛。宇儿已伏在她腿上睡着了,盈盈却越来越焦急,不住要她给曾宪打电话。除了不断给他打电话,谢芹已给他发了不下三十条短信,却都如石沉大海。此时,一阵猛烈的余震再次袭来,整幢楼像风中的一道幌子,不住摇晃,像要飞起来。谢芹赶忙把盈盈和宇儿紧紧揽进怀里,弯腰把他们罩在身下。摇晃刚过,响起了敲门声。盈盈脸上一喜,大声说,一定是爸爸回来了!飞快地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却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宇儿一愣,惊喜地叫了一声,李叔叔!一下就扑过来。
来的是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