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透过玻璃,浸到屋里来,觉得一切都很潮湿。
赵旭搂着毕慧说,以后我要对你好,你也不准再跟那尹老三来往了。毕慧依在他肩头说,不要说以往的事,我们重新过日子。赵旭觉得心里很软,想了想,就把自己在废墟下救那女人的经过讲了一遍,说那男人身子被挤扁了都没死,要自己先救他老婆,他是亲眼看着把他老婆救出来,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说到这里,赵旭忍不住有些哽咽。
女人哭了。
赵旭说,那时我才知道,活下来有多好。不管贫富贵贱,能活下来就很幸福就该知足。
女人显得很安静。隔了一会儿,她说,以前我老是怨这怨那,想想真是后悔。以后我们只管好好过日子,你也不要去混了,看能不能找个啥正经事做。赵旭有些冲动,在女人脸上摸了一下说,好,我听你的,从今以后我就做个好人,只在你尻子后头转,就怕你烦呢!
偏偏是这句话,一出口,赵旭就觉得肩头突然多了一样东西。这是他一生以来第一次对另一个人做出的承诺。这不只是一句话,是给自己加了一样重负,我是不是从此就要扛着这句有重量的话做人了?
这夜,他再也无法入睡。其实,当他在废墟里掏出第一个人时,他已经感觉到做一个好人是幸福的。但他又慢慢觉得,做一个好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管住自己就行了,还需要资本。好人必须有正常的生活,正常的生活必须有正当的收入,要没这些,你拿啥去做一个好人?你的正当收入从哪里来?看来,就凭现在这样子,做一个好人可能只是一个奢望。
屋外的雨声如同四处流淌的水,似已流进心里来了。赵旭觉得,有一种寒正从每一处毛孔里钻进来,一点点侵蚀着自己,有一种刚刚生出的东西正在被瓦解。
这时,他突然想起那些从废墟里掏出来的钱,心里猛然一动。那些钱既是被埋了,不就是没有主的货了?我要是把那些钱揣进自己包里,也不算干啥坏事吧?我要有了钱,我就能做好人,没钱,还不只有到茶铺里给人下套,骗几个小钱过活?
这时,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想去那些垮掉的楼房里掏钱。
管他娘的,拼了这一回,掏到钱了,往后就做个啥小生意,两口子在一起,正正经经过日子,再不干那鸡鸣狗盗的勾当,岂不是好事?
这个念头一生,心里似乎一下就松了。
第二天,毕慧还要去茶铺里继续做盒饭。赵旭就给唐五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个伟大的想法。唐五儿一来,赵旭就合盘对他说了,两人竟一拍即合,一人带了一个手电,又往都江堰去。在路上,赵旭给毕慧打了个电话,说他和唐五儿又去救人了。毕慧感动得一塌糊涂,哭着说,你们要小心,不要受伤了,我要你好好的回来。
到了都江堰,两人先与众人一起扒水泥块、砖头。唐五儿悄声说,他妈的,这感觉与上回咋不同了?赵旭骂道,你那么多屁话做啥?
捱到晚上,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见城里一片漆黑,就出来找目标,却见所有垮掉的楼房都被扒过了。赵旭就有些失望,对唐五儿说,妈的,下手晚了!唐五儿灵机一动说,我们到城外去看看,先救的是城里,城里人多,说不定城外还有没扒的呢!赵旭拍了下唐五儿脑袋骂道,你狗日鬼精呢,走,到城外看看。
两人一起往城外走。
雨下得很大。
两人沿着一条破碎不堪的乡村公路走了一段,面前依稀有一堵坍在地上的楼。赵旭用手电照了照,见散了一地的琉璃瓦,就对唐五儿说,这是户有钱人家,你看,还没人动过呢!
两人四处看了看,没见有人,就找了个过路人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掏。唐五儿说,日他妈,咋觉得是在做贼样?
赵旭说,你妈的,你鬼头鬼脑地做啥,你不能放自然些?真要有人看见了,就说是救人。
两人再不打话,使劲掏了一气。唐五儿又说,要是真碰上埋在里面的人咋办?赵旭气道,碰上了再说!
终于,两人掏开了一道口子,就仄着身子钻进来。里面堆满了碎渣,两人又掏了一气,掏开了一块地方。唐五儿就有些泄气地说,这个样子,哪里晓得钱在啥地方?赵旭说,你想得那么安逸,你不费劲就想掏到钱?两人又掏,掏到了另一个地方,见是些砸碎了的衣橱和床。唐五儿就说,这是卧室呢,值钱的东西一般就藏在这里。赵旭说,咋样,皇天不负苦心人嘛,仔细找!
两人找了一气,唐五儿竟然真就找到了钱,不由得惊呼,钱!老子找到钱了!赵旭正要来看,却忽听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救我!这蚊吟似的声音却像一声断喝,把两人都吓住了。愣了许久,觉得那声喊像是蓄谋已久的,是专门等在这里,在这个时候专门为他们喊出来的。两人不禁脸红心跳。那喊声却不依不饶,像刀子一样,直接穿过他们的胸膛,觉得有一股污水样的东西从身子里喷出来,喷得满地都是。很快,身子成了一具空壳。赵旭忽然大声骂道,日他妈,老子咋这么霉!咋遇到个活人了!
停了片刻,唐五儿问,咋办?赵旭说,咋办,你说咋办?你还能见死不救?等救了他狗日的再说!唐五儿一下扔了抓在手里的钱。
两人寻着那声音找,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老人被埋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张脏污的脸,脸上已无一点血色。
两人爬过来,掏了好一气,却见一条大梁死死压在他腰上。赵旭骂道,日他妈,又是大梁!就对唐五儿说,快去叫人来,多叫几个!唐五儿正要去,一阵突来的余震猛然袭来,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房子彻底倒下来了,三个人被深深埋进这片废墟里。
赵旭最后时刻喊了一声毕慧,另一句话却永远停留在嘴边,没来得及喊出来。
此时,毕慧正做着一个梦,梦见成都是一幅画,自己正在那画里走。身边有绿树红花,有飞鸟蚕虫,有亭台楼阁,有高屋大厦,有潮水般的车流和人流。在画的前方,一支饱汲了五颜六色的巨笔,还在不停地涂染,那画像水一般往外流散,是一派铺天盖地的阵势。突然地,那画却被一阵风吹起来,飘飘悠悠,在一片空旷无垠的天宇里越飞越远。渐渐,那风变成了一只手,把这画撕成一把碎片,望空一撒,雪片儿一般纷纷扬扬,最终化为一抹如烟如雾的尘埃。
毕慧是在自己的一声惊叫里醒过来的,浑身冷汗,被子都湿了。急骤的雨声打在棚顶上,绵绵不绝,仿佛那场梦的延续。她在这一派无边无际的黑里呆了许久,那梦带给她的恐惧一直笼罩着她,一如这场没有尽头的雨。她想把这梦说给赵旭,便拔打他的电话,却一直没打通。
第二天,毕慧早早来到文化公园。公园里还是各色帐篷的世界,尚自惊恐的人们,大多还躲在这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
尹老三还没来。毕慧放好自行车,刚开了门锁,谢芹也来了。两人进了门。毕慧把自己做的那个梦对谢芹说了,却见谢芹始终一言不发,就问道,你是咋了?谢芹有些恍惚地摇摇头说,没咋的,太累了,又一直没睡好。毕慧感慨道,都是地震弄的,一连几天没睡过安稳觉,我这头就像是一桶浆糊了,一天到晚梦里糊涂的。谢芹还是没说话,顾自把那菜板、菜刀洗了一遍。毕慧也拿过一口铝锅来洗,边洗边说,这回尹老三还差不多,一连做了几天盒饭了,就没见他心痛过呢。就连我那死鬼都好像变了个人,只回来住了一晚上,昨天又到都江堰救人去了!
毕慧说这话时,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洗完了一应用具,见尹老三还没来,毕慧就说,这尹老三咋还没来,再不来咋搞得赢?说着,拿出手机看了看,又道,都九点半了,还没来,等饭做出来天还不黑了?就要给尹老三打电话。却见谢芹脸色惨白,眼里似乎隐忍着一层泪水,就问,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谢芹轻轻摇头说,哪里,只是累得慌。
昨天,谢芹领着盈盈去曾宪家换衣服,在桌上看见了曾宪留给她的那封信。那信写道:
芹:
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不知道我已经去了哪里。
我是个罪人。我没有脸见你,也没有脸见盈盈,甚至没有脸见所有我认识的人。学校垮了,死了那么多学生,一定会追查的,我一定是要被惩罚的。我不敢去面对将会发生的一切。我也不想死,我只有逃。
你可能会骂我不是东西,骂我不像个男人。但我没有办法,逃避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我不想被抓。我不知道我将逃向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将来该怎么过。但我现在只能逃,逃得越远越好。
我早就是一堆废墟了。在地震以前,我已经彻底坍塌了。
我将离开你们。
有一件事要托你,这张银行卡上有差不多两百万块钱,密码在信的背后,你可以支取一半,其余的请你把它转交给盈盈的妈妈,算是我留给盈盈的。盈盈的妈妈过几天就要回成都,这几天只有麻烦你了。
我知道你不爱钱,但我还是恳求你能留下一半,就算最后给我一次面子。
我是一个虚假的人。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这是我唯一真实的地方。但这份情感可能只是对你的亵渎。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请你彻底忘了我……
谢芹读这封信时,盈盈正在洗澡,所发生的一切她都浑然不觉。曾宪的信在谢芹心里引发了另一次地震,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恨他,还是该担心他。但曾宪托她的那件事却使她觉得很别扭,甚至很生气,心里不由得狠狠地埋怨他,你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把钱看得这么重!你凭啥要把我拉进这件事里来?你把这么多不干不净的钱留给我和你的女儿,你以为我或她花这钱时就会心安理得?钱就那么重要么?你这到底是爱护还是祸害?
这一夜,谢芹彻夜未眠。就在夜里,谢芹做了一个决定。今天一大早,谢芹来到银行,将曾宪卡上的钱,以及他曾经给她的所有的钱,都打到了红十字会帐上,指定是给地震灾区的。她没有使用“捐”这个字。想了很久,在汇款人栏里,她写下了曾宪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是帮了曾宪一回。
此时,毕慧见尹老三还没来,就又给他打电话。毕慧大声说,你还在做啥,都快十点了,还不收拾做饭,哪还来得及?没想到尹老三大声说,老子不做了!毕慧诧异道,你昨天还说要做到底,咋又不做了?尹老三骂道,还做个!今天就开张做生意,你做再多的盒饭,哪个记你半分钱的好处了?到头了,还不要给客人端茶递水,才换得了一碗稀饭钱?
其实,尹老三早几天就有了些悔意,只是不便说出来。他暗暗算了算,每天下来,自己花在盒饭上的钱差不多近千块,将近一周的时间里,连同捐款,差不多除脱了近万元。原以为自己的义举是出类拔萃的,是不同一般的,能够获得旁人的赞佩和敬重,所以,他除了弄一幅标语挂在茶铺的房檐下,还特地在打字铺里打了几个字贴在车上,那是一句很能让人感动的话:大灾无情人有情。他是要让旁人知道,我尹老三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出所料,在他把盒饭送到都江堰时,除了领受到了灾民的感激之外,还吸引了几家报社记者的注意。在面对那些记者时,他那一番激昂的话,居然赢得了围观者的掌声。尹老三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天天留意那几家报纸,渴望看到自己的身影或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他几乎不曾漏过一个字。然而,他却没有看到有关自己的只言片语。同样是做盒饭往灾区送,有家火锅店老板却上了报纸,还上了电视,他送的盒饭也只有两百盒,一盒都不比自己多。这还罢了,小区门口卖包子那两口子,每天只送五十盒,而且总共只送了三天,竟然都上了报纸!日他妈,这不是欺侮人吗?感觉就像上了哪个的当一样。心里虽是后悔,却又不好明说。谢芹和毕慧两个女人总是往自己头上戴高帽子,觉得他妈的像是被啥人牵了鼻子往前奔,想停都停不下来,只好硬撑了这么几天。然而今天,尹老三却一下找到了一个充足的理由。
早上,尹老三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几张贴在墙上的小区居民捐款名单,就在那几张纸上找自己的名字,像是要找到某种肯定或安慰。他是在小区里捐了整整一千块的,接受捐款的那个居委会干部是认认真真登了记的。他想,就算没上成报纸,要是我尹老三的大名能上这张纸,也算没白整。然而,他看了好几遍都没有自己。心里就有些疑惑,是不是他们把我的姓名写漏了?就到设在门口的捐赠点去问。
一个女人正在接收几个人的捐款。尹老三等那几个人走了,就说,你们公布的小区捐款名单有问题!那女人抬眼看了看他,尹老三见她两只眼角里都窝了一粒眼屎,鼻尖上还有几粒很显眼的麻子,竟无端地有些讨厌她,甚至觉得,把钱交到这么个女人手上一定是有问题的。只听那女人说,有啥问题?尹老三狠狠咳了一声,咳了一泡浓痰,心里一冲动,差点往那女人脸上喷过去,想了想,还是吐在地上了,用脚蹭了几下。那女人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随手把桌上的钱往一个铁皮柜子里放。尹老三说,咋没问题,我也是捐了的,咋不见我的名字?我那两千块捐款都钻哪去了?
他是故意把一千说成了两千。
那女人笑着说,先生你是误解了,这小区里捐款的人都好几千了,我们只有几个人,所以只把捐五千块以上的写了出来。尹老三脸微微一红,但他哪里愿意放弃自己刚刚逮住的某种理由,高声道,你啥意思,是嫌我捐得不够多?那女人连忙赔笑,我们哪有那意思嘛,要是全部写出来,这堵墙都贴不下呢,何况,都忙着为灾区做事,也没那么多闲工夫都写出来。捐多捐少都是一片心意,何必那么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