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三一听这话,突地恼了,破口骂道,你们这是别有用心,是打着招牌给自己捞好处!你当老子看不破你们,那么多钱到你们手上了,鬼晓得你们给不给灾区?老子一看你们就是骗子!口说是给灾区募捐,你们从中抽头揩油!你妈的,地震给你们带好处来了呢!你们发国难财了呢!
骂到这里,尹老三不仅觉得上了啥人的当,甚至觉得,这场地震和地震带来的一切,彻头彻尾就是个大骗局。
恰这时,毕慧给他打了那个电话。
尹老三见有好些人往这边张望,还有人往这边走,觉得再这么闹下去不好,也没啥意思,就回来开车往茶铺去。刚出小区,听得副驾座上的手机发出一串响,是一个婴儿的哭声,听起来很委屈,像是别人抢了他的奶头,或是掐了他屁股。这是他刚刚下载的信息铃声。
趁着等红灯,他拿过手机看信息。这些天,短信满天价飞,先是不约而同地感叹生命多么脆弱,活下来多么不容易,渐渐竟拿地震开涮了,有些段子还十分精彩。尹老三一看,是那个一起喝过酒、打过牌的苏明发来的,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语,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群发的,但尹老三却格外兴奋。此前,他曾给苏明发了好几条短信,都没见她回过。于是,这条短信似乎格外金贵,忍不住拔通她的电话。
尹老三说,苏经理呀,谢谢你还记得我,你还好吗?
苏明说,你呢,还好吧,地震没受损吧?
尹老三说,还好还好,一切都好。
客气了几句,觉得没啥话说,就挂了电话。
近些天,苏明接到了许多人发来的短信,平常里没啥往来的人,哪怕只有一面之交,都突然亲切起来。她只好编了一条,给每个人都回发了。
苏明靠在沙发上,端起那杯菊花水。那水早已凉透,便又放下,却见水杯里突又荡起一层层波纹。又是余震。
没完没了的余震。
这座城,已是风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颠荡都能触动无数人的惊魂。
苏明却端坐不动。
她早已不再慌乱。她甚至为自己这样有悖常理的从容和镇定暗暗吃惊。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包括那场天塌地陷的巨震,也像在意料之中。
当时,她正在屋子里读书,还是那本充满玄机,读了无数回的《庄子》: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苏明觉得,茶几对面真就坐了一人,鹤发如雪,清癯如仙,正对自己说: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正自咀嚼“吾丧我”背后的深意,忽听一阵从极深处传出的怪响猛地掠来。旋即,整幢楼房动荡起来。一阵不可遏制的惊慌立即攫住她的心。对面那隐机者似乎依旧端严而坐。她定了定神,屋里的一切陈设都狂乱起来,似要一齐冲出去。这时,她听见整个小区里都一片哗然了。楼道里,一片惊呼和脚步声混做一团。
这突来的慌乱一下打碎了她最后的镇定。她站起来,打开房门,屋外正有仓惶狂奔的人从门口滚过。这时,她听见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吱嗄声,如同锯齿切割骨头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墙体里钢筋错动的响声。她不明不白地裹进了溃逃的人群。楼道却早被乱作一团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谁也休想逃出去。
晃动不断加剧,楼道里的人极像是炒锅里的板栗,一只无形的大铁铲正不停地将它们翻动,那些板栗都将在惊恐绝望中彻底暴裂。
苏明突然觉到了彻骨的悲哀。
整个世界都在紧缩。所有的出路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封死。
摆幅愈发大起来。
一股不可抗拒的末日感骤然涌来。
她想抓住身边的楼梯护栏,费尽努力竟不能够。这楼,已是狂风中翻飞不息的柳丝,自己就是一只想飞上柳丝的鸟儿,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这时,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好几双慌不择路的脚从她身上踩过。她似乎听见了一种断裂的声音在身体里渐次响起。这反而使她突然安静下来。她朝一路狂奔又挤成一团的那些人看了一眼,有些鄙夷地笑了笑,然后回到屋里来。
屋里已是一片狼藉,电视机、电脑都跌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一切都乱做一团了,像是刚刚经历了一次报复性的入室抢劫。
那个隐机而坐的老者似乎还一直稳居原处。此刻,她觉得与他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不禁突然想起川北深山那座荒寺,还有那个委顿颓然的老僧。
满山秋红。
无尽禅意。
她在颠荡如水的沙发上坐下来,心里默念,来吧,该来的都来吧。这时,她突然想,这是不是一次集体“吾丧我”?
后来,她曾为这个奇怪的想法觉得百思不解。
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况二哥,他说他马上就回成都,这时候他最该跟她在一起,打完电话他就要订票,今晚就能赶回来。第二个打来电话的是郑云生,却只淡淡地问,你还好吗?她心里一惊,觉得这个人简直冷静得可怕,似乎是个百毒不浸的家伙,就说,我好端端的。郑云生说,我把你妈已经接到公园里了,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你不要紧张,没啥,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在劫难逃吧。你过来吗?
苏明能感觉到,他那冷静里其实掩藏着一种关怀,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被这个男人征服了的遗憾,却偏要装做客气地说,谢谢你这么照顾你的老师。
她没去公园,也没有等到况二哥。至此,她才明白,她没有离开这座楼,原来竟是在等他。但况二哥没来,也再无任何消息。
他怎么了?
原来,况二哥在机场安检口被拦了下来。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是一个负案在身的逃犯,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可笑的错误。
在机场保安室,况二哥对那个暂时看管他的警察说,我想打个电话。那警察笑了笑,却说,你妈的,你竟敢来坐飞机!老子没见过你这号笨蛋,还好意思当个杀人犯!况二哥没理他,又说,我想打个电话。警察说,你还想不想让这趟飞机等你完事儿了再飞?况二哥忍了忍说,我想给我成都的妹子打个电话,那里地震了。那警察哈哈一笑,笑过了说,你不用操心你妹子,中央领导已经去了,领导会操心你妹子的!况二哥破口骂道,我日你小妈,你还是人不?那警察朝他狠狠啐了一口,回骂道,你妹子的小奶头,你敢跟老子发狂?况二哥一怒而起,要打那警察,却无奈双手被铐在一根钢管上,这一蹦,直勒得自己呲牙裂嘴。那警察忍不住大笑,笑过了去了外边。
不一时,进来几个荷枪实弹的刑警,将一个黑色头套戴在他头上,推搡着出来。在将他推上车时,那警察照准他屁股狠狠来了一脚,直把他踹进了车里。他拼命扭动身子,却有人在他脑袋上砸了一枪托,他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此刻,屋外是一场无边无际的雨。苏明似觉,那雨声充满了神秘和隐喻,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而雨,似乎总是能将时空无限度地拉长,在这变形的时空里,世界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冷和空。
迷离而幽旷。
这些天来,她看见过无数惊恐无助的眼睛,听见过无数祈求和悲恸的哭喊,这世界彻底变得感性了。但她却意外地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是不是在这种大悲痛下,自己反而变得麻木了?她不知道。
她心里始终有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她总会想起川北深山那座荒寺,想起那个形同槁木的老僧。
她要去那里看一看。
那里也是重灾区。她担心那破败的山寺会彻底坍塌,担心那老僧会被掩埋。她只剩下这层担心了。她甚至不担心自己的母亲,母亲在郑云生的照料下一切安好如故。
她到公园里去过几次,老太太竟然满面红润。母亲悄悄对她说,你看人家多会体贴人,说是来这里躲地震,人家把我侍候得跟过年一样。这样的男人你不嫁,你还等个啥?苏明也悄声说,您放心,等过了这阵儿我就嫁给他,你们的阴谋就要得逞了!
母亲顿时笑得像一朵秋菊,所有的皱纹里都是夕阳和秋色的馨香。
当时,郑云生坐在帐篷里,一言不发,竟是一脸的坦然,仿佛他一直都在地震以外看这场地震。这使苏明突然有点生气,极想跟他吵一架。
苏明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上路的。
她开车出了这座还未从惊惧里走出来的城。公路上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车辆,都是来往于灾区的。公路两边竟是一片安静,所有倒下或没倒下的房子,全都一片静穆,像是一场巨痛后出现的那种虚弱或麻木。所有空旷的地方都竖着各色各样的帐篷,极像缀在田野里的花,五彩缤纷,绚丽而悲悯。在一顶塑料布搭成的帐篷周围,竟怒放了一片黄灿灿的蒲公英,一群粉蝶正在花里飞舞。帐篷外,一个孩子正失神地看着那花和那些在花间翻飞不息的粉蝶,那目光里的绝望和漠然简直就是一把刀子,一下刺进了她的胸膛。她感到一阵剧痛和窒息。
这竟是一个最具春天气质的春天,那么多花长开不败,每一刻光阴里都布满春意。这虚假的不怀好意的春天还在蔓延。是不是所有的罪恶都隐藏在美丽的假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