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半小时后,苏明才从洗手间出来。李处长回头一看,苏明又面含微笑,分明又是一个眉目含情的女人了,洗掉的似乎只是此前的冷,心里觉得奇怪,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他故做淡然地点燃一支烟,靠在沙发里吸着。苏明走过来,坐在刚才坐过的地方,见那装钱的纸袋还在地上躺着,就伸手拣起来,放在了李处长面前的茶几上,看着李处长轻轻一笑说,累了?说着把茶杯端起来,递给他。
李处长喝了一口茶,把烟头灭在烟缸里,觉得自己似乎很冤枉,被奸污的好像是自己。再想想,觉得很吃亏,似乎自己是拿了城北那偌大一个公园,换了这二十万块钱和这个女人。这时,听得苏明又说,今晚我请你,你说到哪里?李处长勉强笑笑说,随便吧。苏明想了想说,那我们去找个小地方,吃点小吃怎样?李处长没有开腔,心里很有些沮丧,仿佛惯常的尊严和优越,都在那一刻泄得干干净净,觉得这女人一定已经低看自己了。
傍晚,苏明陪李处长一起来到锦里,街两边尽是木楼,从一家小店的房檐上挂出一条店招,蓝底白字,上书六个大字,乐山跷脚牛肉。李处长说,就是这里了。
两个人一起走进这家店里。柜台里坐着个穿了一身长袍的掌柜,见了两人,随即吆喝一声,来客了,两位!吆喝声刚住,从后面转出一个穿对襟唐装、戴瓜皮帽的小二,把两人领到了楼上。两人拣了一处靠窗的座位,刚坐下来,小二便拿出一张菜单。李处长看也不看一眼就点开了,点了四两板筋、四两火伞、四两大肚,又点了一壶米酒。小二说了声稍候,便下楼去了。苏明这时去看窗外,见灯影里,一蓬春雨像随风洒下的一粒粒珍珠,觉得颇有意味。李处长却说,你看那店小二,竟然穿唐装戴瓜皮帽,先不说这身打扮对不对路,就跷脚牛肉的来路,看来他们都没搞清楚呢。苏明看着他,故意说,是吗,跷脚牛肉的来路你都晓得呀,你也太不简单了!
李处长自负地一笑,不无矜持地说,跷脚牛肉是乐山一道名吃,出在清嘉庆年间。乐山那时不叫乐山,叫嘉州。有一句话说得好——嘉府雅鱼汉阳鸡,说的是跷脚牛肉还没有问世前的两道名吃。到了嘉庆年间,嘉州有个叫怀苏的小镇,出了个张屠户。怀苏原来不叫怀苏,说是苏轼当年游历峨眉时,在这里住过一夜,后人就把这地方改成了怀苏。川南那一带,有好些地名都跟三苏有关。那个张屠户在官道边支了个摊子,以杀牛卖肉为生,每天都要剩下好些个牛杂下水,统统都丢到了路边。到了夏天,丢弃的牛杂很快就腐烂了,自然臭气熏天。路边的住户就不干了,要找他麻烦。张屠户只好把那些牛杂下水洗干净,在路边支一口锅,先把剔尽了的牛骨放进锅里煮,再把牛杂下水也放进去焖。没想到,竟是一道妙不可言的美味。你想,他每天剩下那么多牛杂,他和几个徒弟咋吃得完?索性就用来卖钱,竟一下就火了。名声一传出去,吃的人越来越多,没地方坐,站着吃的人就端着碗,站得累了,就把脚跷到坐着的人屁股下面的凳子上,就落下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你说,那店小二是不是该穿一件马蹄袖的袍子,拖一条油光光的辫子呢?
苏明有意赞道,你真博学呢,这么偏的事你都晓得呀,你是不是乐山人?
李处长笑道,我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
正说着,小二端上了一锅白朗朗的牛骨汤,把几碟煮熟了的牛杂放在桌上,又把一壶烫热了的米酒给两人各倒了半碗,竟来了句,客官,请慢用。李处长笑着把小二打趣了一番。等小二走了,就举起酒碗,和苏明轻轻碰了一下,竟一口干了,把一只空碗朝苏明竖着。苏明也只好把半碗米酒一气喝了。李处长说了声痛快!拿起酒壶又各斟了半碗。此时,李处长似又找回了惯常的自信和优越,刚才那一番关于跷脚牛肉的话,使他恢复了做为男人和公务员的尊严,苏明凝神谛听的样子,让他很是受用。
两人喝下了两壶米酒,方才散去。
李处长带着那二十万块现金,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苏明回到家里已过了九点。首先登上QQ,给窗前明月留了言,然后进了洗漱间,仔细洗过了澡,似要把身上的一切赃污都冲洗干净,这才又回到电脑旁。
窗外春雨依旧,雨声细腻而缠绵,这使苏明心里格外惆怅。今天发生的一切,其实都在意料之中,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历了许多,但还是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一塘污水浸泡了,那些污水都进了这具身子,正在身子里循环往复地流。
她面对电脑坐了好一阵。这时,窗前明月发来了一句问候:
你好,来了吗?
她呆呆地盯着那一行蓝色的字,许久之后才打了这么一句话:
细雨如愁,今夜没有月光。
窗前明月:你怎么了?似乎不太开心?
流水天涯:我是谁?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窗前明月:亲爱的,你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流水天涯:我身子里流着的不是血,是绵绵不尽的污水。
窗前明月: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帮你吗?
流水天涯……
窗前明月: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哭吗?
流水天涯……
窗前明月:亲爱的,是谁伤了你?你告诉我好吗?
流水天涯……
窗前明月:那你给我视频好吗,让我看看你。我应该安慰你。
流水天涯:不。
窗前明月以前曾多次要求她开视频,都被她拒绝了,后来干脆说自己没有安装视频。
窗前明月:那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我在乎你的一切。
流水天涯:你不用在乎我,我是个不值得在乎的女人。你也不用管我,过了今夜,明天我又是一个光艳照人的女人。
这下反而轮到窗前明月无言了。
流水天涯:我要下了,今天很累,想早点休息,明天见,晚安!
苏明下了线,随即关了电脑。屋子里一片幽暗,她坐在椅子里,忍不住轻轻哭了。她总是在不见一丝光亮时,才有勇气让自己哭一场。
窗外,夜雨如诉。
她想起了一句俗话——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是不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无情地将她劈成了碎片。这使她觉得,真实地面对自己,其实是多么残忍!
这一场绵绵春雨,整整下了一周。春雨里的成都,像一个两鬓插满春花的女人,虽浑身烟雨,却格外风情,格外柔丽。
这一周时间,谢芹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曾宪每天下了班都到医院来,要待到很晚才回去。李南也来过两次,都带了宇儿来,一次买了花,一次买了水果。第七天下午,谢芹坚持回到家里,伤了的腿已好了许多,只是有些隐隐作痛,但不影响行走。回家时,又是另一个周末了。李南正在自己房里和宇儿一起玩,听见宇儿大声说,不许耍赖!原来两人正用扑克牌玩吹牛,都不知道谢芹回来了。
谢芹走到李南房里。李南显得很突然、很惊喜,高声说道,谢姐,你回来啦?宇儿见了谢芹,扔了手里的几张牌,跳起来抱住她的腿,不住地喊妈妈。谢芹忍不住在宇儿脸上亲了一下,回头对李南说,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李南有些腼腆地说,不客气,谢姐,宇儿很乖的。宇儿这时说,妈妈,李叔叔对我好好哦,还带我吃肯德基,吃麦当劳,还给我买了好多东西!说着,就跑过去,从被窝里拿出了一辆带遥控的玩具车。谢芹看见,那被窝里还有坦克、直升机、冲锋枪等。
谢芹心里很是感动,也有点不好意思,却只能说一些感谢的话。见床上的被子被宇儿弄得乱糟糟的,就动手去理被子。李南有些慌张地说,谢姐,你不用管,我从来不理床。谢芹说,你看你这被窝,乱糟糟的,要是女朋友来了咋办,还不叫人家看白了[20]?说着,就抓住了被角。
李南连忙伸手来拦,谢芹却已经双手拿起被子一抖,抖出了一条黑色的皱巴巴的内裤和一张照片,一眼便看见内裤上有一团干了的精斑,那照片竟是谢芹自己,是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水淋淋的,整个人看上去柔润而性感。谢芹心里一下就明白了,立即红了脸,一低头出来,慌慌地进了自己房里。心里好一番尴尬,像是自己做了啥丢人现眼的事,被李南发现了一样。
李南那边也没了任何声音,一定是呆住了。
宇儿却一门心思玩他的遥控车,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还吵着要李南跟他一起玩。
这时,另一间房里的王芳开门出来,先是上了厕所,出来时,宇儿正喊叫着追那玩具车,进了李南房里。王芳冲着李南屋里不耐烦地说了句,能不能小声点,烦不烦呀!说完这话,一转身进了自己房里,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一屁股坐在床沿,将脚上的拖鞋一蹬,把身子靠在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支烟。刚抽了一口,就听手机响了,拿起一看,又是那个老头,接通后说,你催命呀,你都打了好多回了!
老头说,王小姐,你可是说好了的七点到呀,都六点半了。王芳说,这不还早么,七点准时到!老头又说,你记住哦,雨露宾馆201房。王芳说,忘不了。挂了电话,将烟在烟灰缸里杵熄,对着镜子化好了妆,往包里装了几个避孕套、一包纸巾,出去了。
屋子里渐渐黑下来。谢芹听见厨房里一阵响动,不一时,飘出了一股清炖鸡汤的浓香。宇儿抱着遥控车跑进来说,妈妈,李叔叔在炖鸡,说是给你炖的。谢芹却对宇儿轻轻喝斥了一句,吓得宇儿一吐舌头,跑到厨房去了。
约摸半小时后,宇儿又跑进来,对谢芹说,妈妈,李叔叔叫你去喝鸡汤。谢芹盯了宇儿一眼说,你一个碎娃儿家[21],管大人的闲事做啥?宇儿嘿嘿一笑,又跑出去对李南说,妈妈不来,你自己去喊吧。李南没有吱声。过了会儿,听得李南和宇儿小声说了几句。不一刻,就见宇儿端了一碗鸡汤进来,搁在桌子上说,妈妈喝吧,好香哟!谢芹忍不住笑骂了宇儿一句,你是个叛徒!宇儿笑着跑出去,大声对李南说,李叔叔,妈妈骂我是叛徒!
两人偷笑着,一起进了李南的屋。
谢芹嗅到了鸡汤的香,觉得那香气里暗藏着李南的心思,心里有些复杂,端起来,试着喝了一口,浑身似乎一下子暖和起来。
临睡时,宇儿却吵着要和李南睡,谢芹怎么都留不住他。宇儿说,我从此以后不和女人睡了,一个男人老和女人睡,多没面子!说着,一溜烟去了李南房里。弄得谢芹哭笑不得。
谢芹躺到了床上,隔壁渐渐没了声音。这时,却收到一条短信——我要来看你。是曾宪。谢芹立忙回了两个字:不行。曾宪立时又发来一条:我已经在你门外了。谢芹心里好一阵慌乱,想不去理他,又怕别人看见他站在门口,那样反而不好,只得轻脚轻手出来,开了门。
曾宪像贼一样溜了进来。
两人悄悄进了屋。曾宪一把搂了谢芹,嘴里说,完了完了,我一刻也离不开你了。谢芹生气地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要是被人看见了,那还得了?曾宪涎着脸说,色胆包天嘛!说着,将谢芹搂到床上。
谢芹闭着眼睛,却觉得搂着自己的是李南,眼前就浮现出那条沾了精斑的黑内裤,还有被李南藏在被窝里的照片,不由得一下子兴奋不已。
从窗口飘进来一阵浓厚的花香,是院子里的栀子开了。
半夜,曾宪离开时将一沓钱悄悄放在了枕头边。等曾宪走了,谢芹看见了那一叠厚厚的钱,吓了一跳。晓得是曾宪留的,心里竟有点气恼,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就立马给曾宪打电话,问他是啥意思。曾宪说,我会有啥意思,我不过就是想你过得宽裕一点嘛。
谢芹说,你咋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接受?我给你说过我过得不宽裕吗?
曾宪笑道,你这人咋这样?那是钱,又不是毒蛇,你紧张啥?
谢芹说,那你看错人了,我不是个心里只有钱的人。我虽然没有多少钱,但日子还过得去,也过得安心。我要是看重钱,就不会去帮人端茶递水。一个女人,要挣得多一点,还不容易?
曾宪说,哎呀,你就当是我撞了你,你一周没上班,算我给你的补偿嘛!用得着这么认真呀?好了好了,就那么一点,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呢!
谢芹还想说,曾宪已挂了电话,只好罢了。再看那钱,觉得真像是一条蛇,要咬了自己,许久都不敢去碰。
第二天,又是一个星期日,谢芹先要送宇儿去少年宫学画画。宇儿却哭着喊着要李南送,谢芹无奈只有依了他。等李南领了宇儿走了,自己也早早来到茶铺。公园里还有好些人在晨练。湖对岸,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正在教几个老太太练太极。旁边的假山上,一个小伙子在学吹萨克斯,东一句,西一句,把一支很经典的曲子遭踏得鸡零狗碎,听上去像是在乱吹牛角。
谢芹开了门,一眼就看见墙上多了一幅画和一幅字。那画里,画了一个亭子,被一蓬柳树映着,亭子外是一湖烟水,有一只船在水上飘;亭子里坐着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面前放了一张茶几,茶几上搁着一个样式古怪的茶壶,男人手里擎着一只茶杯,正要喝上一口;男人旁边,正走来一个女人,手里拈一条粉色的绸帕,像是来找那男人说啥事的。右上角有一首诗:
眼前春湖柳如烟,
新茶信比新蜜甜。
欲饮鲜绿入肠肚,
匆匆何事破清闲。
谢芹一眼就看出,那女人竟酷似严芳,尤其是那丰腴的腰臀,俨然一个活脱脱的严芳钻进了画里。谢芹自然不知道,那画里的女人是张楚云见了严芳后,觉得这女人圆润而风情,正对自己的味口,为了讨好她,才在画里添上的,还添了那首诗。正看着,尹老三和严芳一前一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