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三见了谢芹，有些惊诧地说，你咋来了？我还说今天到医院来看你呢！谢芹笑着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点儿小伤。尹老三说，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太便宜他狗日的了！严芳也过来打了招呼。谢芹发现，严芳似乎多了一些妖娆。
几个人就忙着收拾。
谢芹正搬了一张茶桌往外走，尹老三过来悄声说，你刚好呢，不要搬东西，我来吧。说着，将谢芹手里的茶桌拿过去，又说，你去往杯子里分茶叶。偏偏被严芳听见了，心里忍不住有些气，就过来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坐在竹椅里，冷眼看着尹老三一个人忙进忙出。
严芳自从和张楚云有了些意思，对尹老三本来有些冷了，见尹老三在谢芹面前献殷勤，心里又憋不住有了醋意。尹老三见严芳在那里坐了许久，没有来帮忙的意思，忍不住说，你先来搬嘛，等搬完了再坐嘛。严芳脸一冷说，你当老娘是铁打的呀，老娘就不晓得累了？说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尹老三见了，又说，你要喝就喝你自己的杯子嘛，你喝客人的杯子，要是客人看见了，人家心里会不舒服的，这是茶铺的忌讳嘛。
严芳一瘪嘴道，不喝就是了！说着，把手里的茶水往后一泼，却端端泼在了那幅画上，茶水立时满满地浸透了宣纸，那画里的景色人物马上变了颜色。
尹老三见了，大叫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竹椅，跑到那画跟前，嘴里一迭声地说：我的姑奶奶，这是老子花了二千五百块买来的呢！你就这么糟踏呀，完了完了！想去擦那纸上的茶水，又怕擦坏了，一时手足无措。严芳冷笑一声说，有啥了不起，弄坏了，赔你一张新的就是了！尹老三道，你赔？你拿啥赔？
严芳没有理他，拿了一条毛巾，去擦那些摆好了的桌椅。尹老三小心把那画取下来，拿到外边，铺在茶桌上，对着太阳晒，极小心地把那沾在画上的茶叶和茉莉一片片拈下来。
这时，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艺人，是来唱清音的，却是个懂书画的方家。此时背了一个蓝色的旅行包，慢慢走过来。见茶桌上铺了一幅画，就过来品鉴。那画早已晒得干了，却不明不白有了另外的意味。这人搭眼一看，先自吃了一惊，以为是明清某个大家的手笔，看了那印，竟是张楚云的近作，忍不住问尹老三，这是张楚云的作品？尹老三说，就是，你认得他？
那人不吱声，只专心看画。又看过一阵，有些伤感地说，仕别三日，当刮目以待，这个张楚云原本最多只算得二流，没想到，只几个月没照面，竟有如此精进！你看这画，尤其这色调，不知他是如何弄出来的，大有竹枝山的遗风，却又在似与不似之间，妙哉，妙哉！
尹老三被他弄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是真话？那人不屑地看了尹老三一眼，虽然我永远也画不出来，但这双眼睛却从来没放过黄[22]！
尹老三将信将疑地把那画收起来，挂回到原来的地方，时不时瞅上一眼，感觉那画似乎都走了样，整个颜色都暗黄了许多，远不及初时的鲜亮，要没有那杯倒霉的花茶，岂不更好？忍不住又把严芳悄悄骂了一顿。
这时，茶座差不多已经满了。久雨后的太阳格外亲切、艳丽，湖岸的杨柳绿得要滴出水来一般，似乎这一段春雨都忍进了叶脉里。
唱清音的艺人早在柳荫下拉开了场合，先从包里摸出一只青花瓷碟来，又摸出一只筷子，动手敲出一串音韵来。本是两样寻常的物件，到了这人手里，竟一下变得脱俗了，有灵性了，成了一样别有性情的响器。唱清音的功夫，多半都在一只碟儿和一只筷子上，没好几年苦功，那两样东西就只能用来吃饭。亏得到了现今，还有吃这碗饭的人。
艺人先敲了好一串花，看得人眼花缭乱了，才顿开喉咙唱道：
月儿弯弯落西山
开了的窗儿未曾掩
郎君呀
你那里山高路又远
奴家我
想断了肝肠望穿了眼
耳听得
更鼓敲了三遍又四遍
黄狗儿呀
你咋还不见叫唤
叫一声小丫环
你悄悄儿出门去看一看
看我那小冤家
是不是已到了墙外边
唱到这里，听的人叫了一片好。艺人又把那碟子敲出一串更繁复的花，两只手上下翻飞，直让人目不暇接。尹老三旁边，一个掏着耳朵的老人，微闭了双眼，一直跟那艺人唱，一副快活得要死的样子。
唱完了这一曲，艺人说，我给大家唱段新的好不好？
众人一齐答应，好！
艺人又说，这个新段子是前几天才编出来的，叫《胖娃儿开车上成都》，今天是第一次拿出来唱。
大家就鼓了一气掌。艺人敲那碟子时，又加入了许多花样，是大家都没见过的，都觉得格处来劲。听那艺人唱道：
胖娃儿我本姓韩
住在东边的龙泉山
龙泉山上风景艳
桃花李花杏花梨花
花花朵朵
朵朵花花
开得你心里打颤颤
胖娃儿我种了五亩桃
五亩梨
五亩枇杷五亩柑
那桃儿李儿梨儿枇杷儿
是颗颗鲜来颗颗甜
胖娃儿我遇上个丰收年
自然卖了个好价钱
有了钱
心里甜
也想对人显一显
买了一辆新“丰田”
我开到成都去转一转
哎呀
我天天只顾得在花下忙
好久没到这城里边
睁眼认不得旧时路
这叫我胖娃儿该咋办
下面是一段念白，艺人说，糟了，我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何不找个人问一问。你看，那边过来了个小妹儿，我问她一问。哎，妹儿，请问到盐市口儿咋走？
忽听茶座上一女人随口答到，到盐市口吗，你就直接往前开嘛！
众人不禁大笑。气氛一下到了高潮。
唱完了好几段，不觉已到了下午，客人渐次散了。那艺人却找到尹老三说，你那画卖不卖？尹老三愣愣地看着他，脱口道，哪个要买？那人说，当然是我要买嘛。尹老三不禁回头看了那画一眼说，你出多少钱？那人缓缓伸出两根指头来。尹老三把那两根手指扫了一眼，两千？那人摇摇头说，两万。尹老三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大声说道，你给两万？两万，你，你就想买呀？那人狠狠心说，我是真想买，那我就一口给你开到位，三万，你卖就卖，不卖算了。尹老三用了老大的劲，才没让自己的高兴劲露出面来，生怕黄了，就装做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说，让我想一想，你把我脑壳整大了。那人笑笑说，那你想想吧，我等你的准信，不要卖给别人了。说完，又把那画看了好一阵，才恋恋而去。
尹老三看着那人的背影，轻声骂了一句，日妈的，是不是在做梦哟！忍不住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觉得这痛是明明白白的，竟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严芳早把这消息告诉了张楚云，张楚云不信。严芳说，一真二不假呢，哪个龟孙子哄你！张楚云说，那我明天过来看看。
尹老三赶紧把那画收起来，生怕被哪个偷走了。谢芹更是不明白，听尹老三说，那画好端端的才值二千五百块，未必泼了一杯花茶反而涨价了？这样一路想着，早出了琴台路，先去文化宫接了宇儿。一进家门，宇儿就往李南屋里钻，却见李南屋里空了。宇儿大声喊起来，妈妈，李叔叔不见了！谢芹听了宇儿的话，连忙过来看，见屋子里干干净净，李南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只剩下一张床、一张条桌和一架立柜，那是谢芹的，都擦得干干净净。条桌上有一只大信封，上面写了几个字：谢芹收。谢芹拿起那信封，里面装了五百块钱和一封信。宇儿这时却哭起来，边哭边说，我要李叔叔！谢芹拉着宇儿回到屋里，开始看信：
谢姐：
都是我不好，让你难堪了。我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你，想来想去，只有搬走了。这五百元钱是给宇儿的，我答应过他，给他买一套《猫和老鼠》的光碟，只有请你代劳了。
谢姐，其实我不想走。有一首歌唱得好，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我是一个缺少自信和勇气的人。这些话会让你更看不起我。我想我只有走，也许，这是最适合我的选择。你是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女人，也是一个纯洁的女人，但我却把你当成了那种对像，你可能永远都会看不起我。其实，我心里一直暗暗地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让我这么喜欢了。自从看见你第一眼，自从住进这间屋子开始，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但我不敢说，不敢有任何表示，我怕你对我作出任何不屑的表示来，我怕影响了你带给我的感觉。我暗自享受着这感觉，又被这感觉日夜折磨，既甜蜜又痛苦。我不是一个好男人，我有过妻子，但我无法满足她对钱的渴望，我只是一个小职员，挣不了多少钱，而我却讨厌只看重钱的女人，所以我们分手了，房子留给了她，我出来租房住，却遇到了你。一个月薪一千多块钱，并且可能永远也熬不出头的小职员，他到哪里去找自信和勇气？
非常感谢你昨天没有当场让我下不了台，还让宇儿和我睡。你用你的宽容和善良，保护了一颗卑微的心。这增加了我对你的美好感觉，这感觉将伴我一生。那张照片我带走了，请你原谅我，我不会再猥渎它，我将永远珍藏它。你的美好将永远在我心里。
再见，谢姐。最后让我叫一声谢芹好吗？
谢芹，愿你和宇儿幸福！
谢芹读完了信，不觉已泪眼婆娑。转而一想，这个李南咋是这么软弱一个男人？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要一直隐在心里？就这么点事你就一走了之，你还能担待啥？谢芹心里像一团乱麻，既伤感又遗憾。她坐在床沿，把那信捏在手里，呆了许久，才把那信藏进了柜子里。夜里，谢芹久未入眠，觉得宇儿也没睡着，就喊了一声宇儿，宇儿答应了一声，然后说，妈妈，李叔叔是个骗子，他前几天答应了的，要一辈子陪我，他说话不算话，他是个骗子！谢芹不由得气道，不准这样说你李叔叔！宇儿不再出声，慢慢睡去了。谢芹拿出手机，翻出李南的电话，却终是没打，又写了一条短信，也删了。
李南，你去了哪里？还能见到你么？
栀子的浓香浸透了这个寂寞的春夜，那香气里似有淡淡的伤感。
第二天，尹老三领着谢芹和严芳，把茶铺内外收拾停当，就先去湖边看了，那个管游船的小伙子对他说，有一只游船漏水，不能用了。就过去查看，见那船靠在浅水处，装了半船水，里面还飘着一只塑料袋。叫小伙子先把那东西捞起来，小伙子就拿来一根竹棍，将那塑料袋捞起来，却见里面还装了一样东西，细看，竟是一只用过了的避孕套，还存有许多粘液。尹老三忍不住日爹捣娘地骂了几句。两人就动手把那船拖上岸，仔细看过了，原来是船头撞开了一条裂缝。小伙子说，要不要换一块木板？尹老三说，换个！想了想，对小伙子说，你去买一瓶油漆，再买点石膏粉回来，调好了，补一下。就掏了二十块钱给那小伙子，小伙子骑上车去了。
这时，就听谢芹在那边喊他，便回到茶铺里，见是张楚云来了，虽然嘴上好一番客气，心里却有些担心，怕他知道了那画的事。
严芳早已泡好了一杯花茶。尹老三说，你重去泡一杯竹叶青来，张老师是贵客呢，咋能给他喝花茶？张楚云忙说，不用了，我就爱喝花茶。尹老三就在张楚云对面坐了，叫严芳去把自己的茶杯拿来。严芳脸一冷，很不情愿地去给尹老三拿茶杯，却在那杯子里灌了一半冷水。严芳将杯子搁在尹老三面前，自己竟也在一边坐下。张楚云看了那紫砂杯一眼，又把那杯子拿起来，低头看了看底儿，不禁脱口赞道，原来是李重良的手艺呀，我说咋这么有品位呢！尹老三却并不知晓这杯子的出处，更不知道这紫砂有啥不一般，原本买来要送人的，听说那人是个紫砂迷，却不小心把杯盖内沿碰了个缺，只好另买了一个送人，这个留下来自己泡茶喝。张楚云说着，把杯盖揭开一看，见里面竟泡的是十块钱一斤的花茶，杯子里满是擦洗过的痕迹，觉得甚是可惜，咋落到了这么个二百五手里了？好比有人把商鼎用来做了水缸，却犹自嫌它满身铜锈一样！知他是个十足的外行，就把杯子搁回到尹老三面前。尹老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连忙吐了，觉得有一股阴阳水[23]的味道，见严芳在一旁偷笑，便知道是她搞的鬼，心里暗骂，狗日婆娘，老子几天没收拾你，你就发人来疯了！
这时，张楚云说，我今天来，是想看一看我给你的那幅画，听说有人要买？尹老三警觉地说，哪里的话？没有这事哟！张楚云笑笑说，你放心，那画是你花钱请我画的，所有权是你的，我只是看看。
尹老三推说道，画没带来，放在家里了，你自己画的嘛，还没看够呀？张楚云见他不肯拿出来，便心生了一计，就说，我是为你好呢，那画其实有一处错，细看就会发现，那买画的人要是看出来了，你白送他，他都不会要的。尹老三听了这话，早吓出一身冷汗来，不禁脱口说道，那咋办？张楚云见他已经进了套，反而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这才说，好办，我给你改一下就行了。尹老三赶忙又问，那你还另收钱不？张楚云说，钱你早给了的，还收啥钱？尹老三这时喜孜孜地道，那您等等，我这就去拿，画就在我车上。连忙去取画。
这边，张楚云问严芳，真的有人要出三万元？严芳说，你这人咋这么不相信人呢，我哄你做啥？张楚云又问，那个人是哪来的？严芳说，就是到这里来唱清音的，姓洪。张楚云说，姓洪？是不是洪麻子？严芳说，没见他有麻子呀。张楚云说，你不晓得，洪麻子是他爹，他跟他爹学唱清音时，都叫他洪小麻子，后来又都叫他洪麻子。心里却想，这个洪麻子是个方家，难道他会看走了眼？
不一时，尹老三拿来了画，铺到茶桌上。张楚云只一看，心里便暗暗称奇，这画咋变成这样了？这是自己画的么？这可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呀！看了半天，竟没出一声。尹老三憋不住问他，哪里有错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