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厂在拍一部电影,导演请林远兵帮他找一些人来做群众演员。林远兵就让沈虹叫来了公安厅大院的那帮人,她自己叫上了省委大院的这帮人,又叫来了武燕燕,晓雅把许志带来了,这样一来他们这伙人又全都聚齐了。
要拍的这场戏是“五一六”通知发表的那天晚上,人们上街游行的庆祝场面。拍摄地点选在了斯大林大街上。这是场非常壮观的外景戏,电影厂找来了好几所中学的学生,把斯大林大街两边的街道都给站满了。林远兵带来的人作为群众演员中的甲乙丙丁被安排在队伍最前面,他们手里举着火把,穿着黄色军衣,从英雄广场往市政府方向行走。
开拍前,导演讲了几条要求,特别强调要真实再现出当时的那种激动心情,他说你们当中一定有人参加过那场游行,把那时的状态表演出来就行,你们试着让时间倒回去,回到那天晚上,想想是什么样子?又叫来化妆师往他们脸上化了一层厚厚的油彩,说省里领导很重视这部电影,准备作为国庆献礼影片送到北京去,大家要把它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
人们手里的火把点燃起来,斯大林大街上烟雾弥漫,火光映红了街道两旁松树枝上散落的片片雪花。几辆军用卡车在前面开道,摄影师坐在高高的铁架子上,由人缓缓推行着,往前拉动镜头,还有几个站在卡车上俯拍全景。林远兵陆晓雅和许志他们三人被放在正中间,许志是中心,晓雅和林远兵分别站在他两边,其他人在他们左右依次排开。一个人手里举着喇叭喊开始,他们就一起迈动脚步,后面的队伍全都跟着他们几个人的步伐一起行进,事先背好的口号从人群中响起来。
许志的脸被火把映得红光满面,眼睛望着前面,记忆重新回到了过去,思绪把他带离了现在的时间,他想起了几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就是这样跟着同学们来到了这里,似乎就是这同一时间同一位置,呼喊的也是同样的口号,那时候他的心是虔诚的,他的血液是沸腾的。
他觉得一个新的伟大的时代就要来临了,而他们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主人,毛主席把革命重担放到了他们肩上,他们正在参与国家大事,正在改变历史的进程。他相信毛主席他崇拜毛主席他要向一切反对毛主席的牛鬼蛇神发出最强烈的反击。他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他要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
现在这场景这人群这口号声让他的心又回到了那天晚上。他走在队伍前面,把火把举起来,头上的汗水流了下来,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全部变成了那天晚上的模样,恍惚中他已分不清现在和过去的时光了。
电影就是梦与现实的交界,在这里你可以跨越两个时空,甚至生死轮回,谁又能够真正说得清楚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哪一个是现在哪一个又是过去?难道过去的那个人不是现在的这个人吗?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站在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从此成立了的毛主席,和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站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小将的毛主席不是同一个人吗?而如今举着火把走在斯大林大街上的许志,和那年抬着毛主席语录牌走在斯大林大街上的许志不是一个人吗?
许志的脑袋被搞糊涂了,索性放弃思索,此刻什么都不再想了,就让自己变回从前吧,从前只有一根弦,思想不拐弯那多好,不像现在这么痛苦,这么忧心忡忡,从前的自己活得多么壮怀激烈,那是青春和热血在飞扬。
有人带头唱起了《红卫兵之歌》:
红卫兵红卫兵,
文化革命当尖兵。
紧紧跟着毛主席,
革命万里向前进。
歌声响彻斯大林大街上空。摄影师把摄影机对准许志的脸,拍下好几个特写镜头,导演在旁边非常兴奋地喊着好好,拉起来,再近些。这一组镜头拍完了,导演让他们先休息一下,一会儿再拍下一个场景。
口号声停了,歌声也没了,人们不再往前行进了,许志站了下来,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梦境中醒过来。
沈虹来叫晓雅,说是遇上了她们从前的同学,她让晓雅跟她到后面去。晓雅似乎有些不大情愿离开,沈虹说同学们都在那儿等着她哪。晓雅看了眼许志,又看了眼林远兵,最后还是跟沈虹走了。
拍戏的人四处散开,许志和林远兵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们两人都穿着戏里发的黄色军衣,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标,头上是黄军帽,腰上扎着武装带。林远兵看着许志,她说,你演得太好了,就跟真的似的。
许志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望着林远兵。林远兵说你真的入戏了,出不来了?
许志问林远兵,拍完了吗?
林远兵说刚拍完一组,后面还有。
许志问,你那时候在干什么?
林远兵说在游行啊。
许志问是在斯大林大街上吗?
林远兵说是啊,你也在吗?
许志说在啊,怎么那天晚上没碰见你呢?
林远兵说就是碰见了也不认识啊。
许志笑了笑说是啊,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呢。说完,他看了看林远兵说,你真像小说里的一个人。
林远兵问是谁?他说一时也想不起是谁,就是觉得像。又说,其实那天晚上,我是想和你换《雪莱诗选》的,可是我正要和你换的时候你却往回走了。
林远兵的眼睛突然在夜空中闪亮了一下,随后默默转了转头,待她再回过来望着许志时,她什么也没有说,倒是许志不知道今晚怎么了,可能是电影让他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中徘徊,也可能是预感到了自己命运的劫数,不由自主地想对林远兵说些什么,那些话若是放在平日里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
他说你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你脸上有一种光彩,那是从你心里发出来的,远远地看着你就是一种幸福,可能真的不需要走近。
听到这句话林远兵眼睛里的光重又暗淡下来。
见林远兵有些失望和难过,许志便说,不是我不想走近,是我很快就要走远。
林远兵问你要去哪里?
许志说,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林远兵说是去外地吗?
许志说和你们远隔万水千山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让我在心里记住的人不多,你是面容最清晰也是最难以忘怀的一个。
林远兵说怎么说得这么伤感啊,跟要生离死别似的。
许志举了举手里的火把,那是拍戏时发给他们的。火把上的火还在燃烧着,火光照亮了林远兵的脸,她的头发好像剪短了些,脸也好像比以前更加苍白了,眼睛里布满了忧伤,她把手中的火把往许志面前举了举,她的那个火把上的火比许志的那个要烧得旺一些。
许志的脸在火光中变得明亮起来,他脸上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闪动着,那是什么东西林远兵一时还想不出来,但那种东西好像从她第一次在法院小楼换书的那天晚上她就已经看到了,那时候他脸上的那种东西让他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跳了出来,那之后林远兵的心便不知不觉地跟着那种东西在往前走,她还不知道怎样去走,她只是在她的心里走着,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可能吧,可能真的像许志说的那样,也许真的不需要走近,走近,是指什么,在心里的走,是不是走,难道非要从心里面跳出来,跟他表白什么吗,就放在心里不是也很好吗。但让林远兵有些弄不明白的是今晚的许志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他好像一直想跟她说些什么,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开始她还以为他要去比较远的一个什么地方,现在她突然意识到了她之前一直隐隐感觉到的什么东西,她想起了那天他们去听鬼故事吃饭的时候他说的那些话,也许他的那些话并不仅仅只是说说,他是不是要有什么具体的行动?或者他已经行动了。
她看着许志那被火光照亮的脸,突然想到了《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句话:“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林远兵看了看许志,说,我们都看过《约翰·克利斯朵夫》,其实想想他这一生所经历的事情,有很多时候他都可以有理由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在那所有痛苦到来的日子里,他都坚持住了。
许志说,是呀,我现在正像他一样地在坚持着呢。
林远兵说,你的坚持是对的。
许志说,大概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你最能理解我了。
林远兵说,可正因为这样,我的心也是最疼的。
许志说,你别难过,我正在做一件别人做不了的大事情。
林远兵说,可是你要知道,许志,有时候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或者是我们认为最伟大的事情在大多数人眼里却是错误的。
许志说,所以我要告诉他们我是对的。
林远兵说,真理有时也是可以迂回前进的,你暂时停顿一下前进的脚步,并不意味着对你所追求的事业的背叛,或者你也可以把它想成这是一次短暂的重新思考的机会,先别忙着给事情下一个结论。
许志说,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唯一做不到的就是让我背叛我的信仰。
林远兵说,那不是背叛,那是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目标而做的一次努力。
许志说,我还以为你能理解我呢,看来你也和王捍东一样是在劝我吧。
林远兵说,我不是在劝你,我是想要告诉你,做一个像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样的战士。
许志说,我做的就是他所做的,我相信他要是处在我们这个时代,也一定会像我现在这样去做的,我们都是服从内心召唤的人。
林远兵说,可是你要是再这么继续坚持下去,会很危险的。
许志把火把移到了另外一只手上,然后他低下头来,看了看林远兵,他说,你说得对,正是因为危险,才得有人敢于去冒险啊。
林远兵说,如果你非要坚持你就在心里坚持,千万不要去采取什么行动啊,那样你会……
许志说,你是想说我会死吧?
林远兵往他身前靠近了一些,手里的火把快要挨到他的脸上了,她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死,但是,但是我是真的,真的不愿意你死。
许志说,这不是死,这是一次新生,消逝的是我的肉体,重生的是我的灵魂,与没有思想的肉体相比我更爱一个伟大的灵魂。
林远兵看着许志,她马上就要伸出她的手去拉他了,她也想扑到他怀里跟他说,说出那句她一直放在心里一直没跟他说出来的那句话,在她心里她一直认为那句话她说不说出来并不重要,而且她坚信,即使她不说出来,他的心也会感知到的,就像她的心所感知到的那样。
她好像就要扑过来了,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往前移动着,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她对自己说,你要勇敢一些,说出来吧,说出来吧,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了,可是就在那句话马上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还是放弃了,她跟自己说也许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会更具有力量吧,然后她选择了不说,在那最后一刻,她把嘴闭上了,她的身体也突然停了下来,她不再往他身前移动了,她只是站在那儿,深情地望着他,她这样站住以后,她又安慰自己,或许这样更好吧。
许志也在看着她,他不知道她心里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发生的剧烈挣扎,他还沉浸在他们刚才关于灵魂与肉体的讨论中,他把火把举高了一些,她脸上的那种忧伤比先前似乎更深了,那些光芒还在,闪亮着,照耀着他,他把火把往她脸上照了照,他对她说,你不是喜欢诗吗?你读过雪莱的那首诗吗?
林远兵这时正在让自己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仿佛落潮的海水,但那些已经翻腾起来的浪花还在奔涌,她问他是哪一首?
许志说,是他在那不勒斯写的:
待我死后,有人也许会伤神,
就像我哀悼这美丽的一天消逝;
我残破的,早衰的心灵,
已用太早的伤悼玷污这美好的一日。
林远兵接着背出下面的诗句:
人们也许为我伤心——因为我生时
不为人所爱,——但终不会悼念我,
像他们悼念这过去了的日子:
许志和林远兵一起背完后面两句:
当太阳收起它纯洁之光而沉落,
这一天也将在记忆中珍藏,像享受过的欢乐
雪莱的诗把他们的对话推向了高潮,林远兵眼里饱含了许久的那颗眼泪,随着最后一个诗句的咏诵慢慢滚落下来,仿佛一颗来自心灵的珍珠,散落在这个纷乱的尘世中。
这一幕场景多像某个电影里的画面,他们两个人,只有一拳之隔,手里举着燃烧的火把,默默看着对方,却没有任何动作,是眼睛和眼睛的交汇,是心灵与心灵的爱慕。在这个深冬的夜晚,在这条优雅浪漫的长街上,月光明亮,烟火明灭中,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声音。这一幕情景又多像某个电影里的一场诀别,谁都不知道可又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两个人都默默潜入到自己的角色里面去了。
他们就这样默默凝视了足足好几分钟,连手也没有拉,最后被导演的一声开始给打断了。拍完戏已经快到午夜时分了,人群渐渐散去,斯大林大街重又恢复了平静。柏油路上有火把燃烧掉落下来的灰烬,被风吹起,轻轻飘扬。树上的雪花被火烤过,有些已经融化,慢慢往下滴落水滴,啪嗒啪嗒落在碎石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松油气味,那是点燃火把的松子油。
一场大戏就这样落幕了,时空又流转回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