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是在民兵大会战的工地上被抓走的。
就在王德禄给陆家华期限的最后一天,苏汉群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准备搜查许志家,为此他向陆家华请示,陆家华又向省革委会请示,经过革委会研究讨论批准了他们的要求。
上午十点,苏汉群带领一个小分队进入了许志家,结果他们没费任何力气就拿到了许志作案的证据:桌上摊开的稿纸,墨水瓶里的墨水,写信用的钢笔,读过的书和记录读书心得的笔记本,书写标语的毛笔、白纸,还有一个罐头瓶,里面装着用白面打出来的糨糊,一把刷子,一副白手套,在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他们还发现了许志写给中央领导人的几封信,可能正要准备寄出去,信已经装到了信封里封好并且贴上了邮票。
苏汉群捂着自己的心脏,有一瞬间,那儿很疼,不是疾病所致而是那一刻他太兴奋,心脏已经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喜悦。他暗暗佩服自己的直觉,就在那天晚上他看到许志目光的第一秒钟,他就把这个案子和他联系在了一起,以后的两个晚上他继续跟踪许志,虽然没发现什么作案线索,但许志怪异的举动反常的行为以及他目光里透出的那种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眼神,坚定了他的判断。
在最后期限到来的时候,为了跟自己的直觉赌一次,他向陆家华提出了申请。
现在站在许志的小黑屋里,面对着这一个个谁也无法抹掉的铁证,他开始像个猎人似的对他的猎物不满起来,没发现目标以前,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寻找猎物可能出现的路径,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和煎熬,终于看见了它,然后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追赶过去,可当他掏出猎枪,一枪就射中了它之后,他手里拎着这只浑身淌血的猎物,他跟它说,你怎么不躲我的子弹呢,咋这么轻易就让我给射中了呢。
是的,他这时就在心里对许志说,你怎么不把这些证据都销毁掉或是藏起来呢,让我像电影里那样,在墙缝里,床板下,甚至锅台灶坑里去翻找它们呢?或许对他来说,只有通过那种途径查获来的东西才更有刺激性吧。不过无论如何,现在他一分钟也不想再停留了,甚至他不想再请示谁了。他从赵秀芝嘴里问来了许志现在在哪儿,把屋里的证据派一部分人护送回厅里,自己另外带了一批人马直奔大会战工地去了。
民兵大会战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因为天气寒冷,土都是冻的,越往下挖越不容易,所以工程进度比原计划慢下许多。总指挥部发出命令,加快速度,不但要按时完成,如果可能还要争取提前完成。口号虽然喊得响亮,挥动铁锹的手臂也在加大力气,挖土运土的也都在加快频率,但是,那冻土和寒冷的三九天气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又没有更为先进的机械化工具,完全靠手挖肩挑,也还是没有办法提高劳动效率的。
苏汉群坐在三轮摩托上风驰电掣般地穿过劳动的人群往工地上冲来。由于车速过快,车轮溅起的尘土随风卷起来,天都变得苍黄了。晓雅和沈虹抬着一筐土正往前走,抬头看见了苏汉群,心里突然像是被雷击了似的浑身一抖,她放下土篮子撒腿就往回跑,路上她被一筐土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脸上沾满了黄土,她来不及擦,爬起来继续拼命往回跑。沈虹在后面追。
人群围成了一个圆圈,许志站在圆圈中间,王捍东和康建林站在许志两边。王捍东问苏汉群这是怎么回事?苏汉群没理睬他,康建林说你们怎么随便抓人呢?苏汉群把康建林从许志身边推开说你少管闲事,然后抓过许志的胳膊给他戴上了手铐,晓雅扒开人群,嘴里大声喊着,让我过去,让我过去,一个箭步冲到了许志身边,正要往他怀里扑,许志抬起戴着手拷的手,把她拦住了,他用手轻轻把她脸上刚才沾上的黄土抚落掉。
王捍东点了根烟,递到许志嘴上,许志用力吸了一口,武燕燕拍了拍许志的肩膀,苏汉群押着许志正要往外走,这时候一个细柔而又坚定的声音响彻在工地上空,苏汉群被它震住了,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望去,林远兵手里捧着一顶蓝色的棉帽子,跟他说:等等。就只有这简单的两个字却把他们的脚步和神经都给定住了。
林远兵走到许志面前,踮起脚尖,轻轻把帽子戴在许志头上,戴完她还帮他正了正帽檐,冲许志微微一笑,许志也冲她笑了一下,像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在斯大林大街拍电影时那样,他们的眼前又燃起了红红的火把,火光映红了他们美丽刚毅的面容。
全场鸦雀无声,整个工地上的人全都放下手里的工具,默默垂手而立。
这时苏汉群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用力推了推许志的后背,许志抬起手铐,冲他们大伙儿向上扬了扬,说了句后会有期,苏汉群把他拽上了摩托车。
车轮卷起的黄土再一次弥漫了这个城市的上空,天暗了下来,太阳躲进了云层里面,冷的冰渗进土缝里,铁锹上也满是寒气,挖不到土里去。王捍东和康建林默默对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伤痛。晓雅伏在沈虹怀里哭泣。
宋安江对苏培说,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怎么样,到底还是出事了吧。康建林骂了宋安江一句,闭上你的臭嘴。宋安江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这时候武燕燕突然从康建林身后窜出来猛地向宋安江挥起一拳,宋安江毫无防备,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武燕燕指着宋安江的鼻子说我现在让你的屁股坐到地上去。
许志被押到了摩托车上,苏汉群把他塞进了车斗里,为防止他中途跳车逃跑,他把自己和他铐在一起坐在司机后面的车座上。摩托车开出了民兵大会战工地,绕到南湖大桥上,桥是拱形的,冲下来就是南湖副食品商店。
车速很快,许志远远看见他家低矮的屋顶,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他想这会儿母亲可能正在屋里做饭呢,也许她刚把炉子点起来,一会儿要出门抱柴火了,他希望车速慢一点,让他再好好看一眼他住了二十几年的家,看一眼他白发苍苍的妈。也许是他的心感动了上天,就在车子快到他家门口时,车速真的慢下来,然后他又真的看见了他的母亲。
她刚好打开屋门往外走。阳光落在她的白头发上,发出一缕银色的光,她眯着眼睛望了望天,又转过身朝他这边看过来,不过她只看见了几辆摩托车,没看见坐在车上的许志,而许志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
她的脸是那样的枯萎干涩,许志突然一阵心酸,发现自己从前一直没有好好地打量过母亲。每次下班回家他一头钻进自己的小黑屋子里,她叫他出来吃饭他有时还会很烦,总是迟迟不出来,害得她一遍遍烧火热饭;他坐下来吃饭,手里举着一本书,边吃边看,虽然母亲就坐在对面一直望着他,可他从没抬头看过她一眼;吃完饭他一推饭碗转身又钻进了屋里,母亲一声不吭,默默收拾起碗筷;晚上母亲先睡,有时半夜醒来见他还没睡,就催他别再看书了,快点睡吧,每回他都没听她的话,甚至头也不抬一下,母亲披着棉袄把炉子里的火捅旺又加上一些煤,怕他凉着,整晚整晚地给他烧炕。
现在母亲要做饭了,她推开门,在窗台底下抱了一捆柴火,她弯下腰——她的腰早年在工厂里做灯泡落下了毛病,有时弯下去好久都会直不起来,夜里疼得在炕上直翻身。那些柴火和煤,他从没帮母亲拉过抬过,都是她一个人一点点推着个小车从煤厂里买回来再一锹一锹地从车上卸下来,柴火也是她一捆一捆地抱回来的,她手上的口子裂得一道一道的,就是被那些柴火给划破的,冬天那些口子又被冻了,手整个肿起来,好高好高,像两个馒头,有时化脓了,流出黄黄的脓水来,她就抹些“二百二”。
许志想着母亲,越想越伤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一直没有好好对待过母亲,自从工作以后,他没给母亲买过一件新衣服,买过一块点心,没让她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不是他没有孝心他不想,而是他的心根本就没往这方面用,他的脑子被太多的思想和意识所控制,整天追随着一个又一个往外冒出来的问题,努力去寻找破解它们的方法。他在不断地论证自己的观点,反驳别人的思想,他要读书写笔记,像数学家一样进行大量的逻辑推理,期望找到最佳答案。在这些事情中他投入了他全部的精力,所以母亲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家里住着的人,一个守着他给他吃给他喝的人,她给了他一切而他却没给她任何回报,不但如此,他想,从今天起,他带给她的可能是他所想像不到的痛苦与悲伤了。
车子开远了,家的模样渐渐模糊起来,母亲瘦小的身影再也望不到了,摩托车沿着南湖堤坝驶上了斯大林大街。
啊,斯大林大街呀,这条优雅美丽的长街,这条被深深烙下了俄苏红色印痕的长街,承载过多少次历史的车轮和脚步:一九三二年的三月八日,末代皇帝溥仪从旅顺抵达伪都新京火车站,那时候的斯大林大街被叫做中央大街,街道两旁悬挂着伪满洲国国旗,那天,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雪花像樱花一样漫天飞舞;一九四五年,结束了二战西欧战场作战的苏军,开赴中国的东北打击日军时也是最先行走在这条街道上;一九四八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围困西城之后,率先冲入这个城市的队伍,也是走在这条街上。
现在,坐在摩托车上的许志也行进到了这里。正午时分,太阳很圆很亮,就在天的正中央,往下辐射它巨大的能量,可是由于从太阳到达地球表面的距离太遥远了,导致大量热能被散失掉了,再加上从西伯利亚飘移过来的寒流,在这个城市里,虽有阳光照耀却没有一丝温暖的痕迹,人们走在路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脸上捂着白色口罩,以抵御寒风的侵袭。
车子路过四季公园时,许志望了望他曾经贴过标语的地方,苏汉群也正往那儿瞧,两人回过头时彼此的眼神碰在了一起,是那种不可言传的意会。
与以往审理各种刑事案件不同,面对眼前的证据,许志没有任何辩解与抵抗,他很坚定地承认,你们说的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问他还有谁和你一起做这些事,许志说谁也没有,都是我一个人干的。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我要让广大群众知道,我们的领导人工作中出现了一些错误,我希望我们大家一齐努力来纠正这些错误。问他说你的言论很反动你知道不知道?许志说总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反动。苏汉群说,你大胆,你不赶快承认你的错误,竟然还在坚持反革命立场。许志说我没有错,历史将会为我证明。
审讯就在这一问一答式的论辩中进行着,许志不停地阐明自己的观点,但似乎全是对牛弹琴,像自己跟自己的影子在说话。记录许志口供的稿纸有厚厚一摞,苏汉群捧着它们来到陆家华办公室。陆家华问怎么样?苏汉群说没想到他思想会这么反动,简直是反动透顶,很嚣张很猖狂。陆家华翻看记录,说你先下去吧。苏汉群退出来,陆家华把记录看完,拨通了王德禄的电话。
王德禄听完陆家华的汇报,在电话里把陆家华表扬了一通,说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我这军令状一下,你这边就有了战果,还是那个战场上的陆家华,好,这一仗打得漂亮,我要给你记功。
放下电话,王德禄把抓住案犯的消息报告给了上面,上面的回复是:匿名信内容极其反动,命令公安部派员赴G省协助审理此案,案件代号为8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