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捍东和康建林来许志家看赵秀芝,赵秀芝说,许志的事情很严重,你们怎么还敢来家里,不怕受牵连吗?王捍东说,我们都是他的朋友。赵秀芝拉着王捍东的手说许志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我真是替他高兴,她说,唉,都怪我,也不识字,只知道他整天猫在小黑屋子里瞎鼓捣,也不知他是在干什么,要是我早点知道说啥也得拦着他呀,怎么能让他去当反革命啊,这孩子你说他有多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何苦来呢?她掀起衣角擦了擦眼泪。王捍东说,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了,往好了想,也许不会怎么样,形势也是在发展变化的。康建林说,我们现在也在打听他在里面的消息,等有了结果就来告诉您,您别担心,也别再着急上火了。
两个人给赵秀芝劈了好多木头柈子,又去买了一小车煤和柴火拉回来,卸完车把煤堆到院子里的小仓房。康建林还下到地窖里给她取出些土豆和大白菜,那是秋天时储存起来的。赵秀芝说,哎呀,快上来,下面都是灰,看弄得浑身都是,这些活就是许志在家,也是我自己干的。康建林说以后您可别自己下菜窖了,梯子都有些摇晃了。王捍东过来和他一起把梯子从菜窖里拽上来,让赵秀芝找来工具,两个人乒乒乓乓把梯子修好,又放回地窖里。
赵秀芝烧了壶开水,倒在洗脸盆里,又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兑好,让他俩洗洗手,从绳子上扯下条白毛巾递给他们。她说这还是许志的毛巾呢,就这么给抓走了,啥东西也没带,也不知他在里面拿啥洗脸擦脸,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王捍东说,我去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他往里送点东西,赵秀芝听了就去柜子里翻腾,过一会儿,捧着个小包袱皮儿过来,里面装着许志的换洗衣服,牙膏牙刷毛巾。她说你打听好了就先把这些东西送给他,告诉他在里面好好改造,别惦记我。王捍东接过包袱皮儿,两人又陪她坐了一会儿,说了会话儿就出来了。
他们刚走,晓雅就来了。赵秀芝打开门见是晓雅,两人进屋刚一坐到炕上,就都哭了起来。赵秀芝说我的命好苦哇,老头子死得早,我们娘儿俩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日子刚刚好起来可就出了这种事。唉,你和我一样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本来还盼着你们两个能处个对象啥的,我也好早点抱上孙子。
晓雅的脸红了,赵秀芝拉晓雅坐到炕头,晓雅见炕上摊着一块剪裁好的蓝色咔叽布,上面刚刚絮上几片棉花。赵秀芝迈腿上来,说我刚扯回块布来,想给许志做件棉袄送进去,你看这天一天比一天冷,那监狱里头也不知道给不给生火,要是没有炉子可该冻坏了,他走时身上穿的那件棉袄都好几年了,棉花都压扁了,早就不抗冻了。晓雅说他那棉裤也该换了,都旧得不成样儿了。赵秀芝说谁说不是,我早就说要给他做条新的,可他一直都不同意,说还没穿旧呢。晓雅说上面都破了好多洞了,棉花都露出来了。赵秀芝又唉声叹气起来,晓雅腾地从炕上蹦下来,吓了赵秀芝一跳。晓雅说,我这就去商店扯块布来,干脆再做条棉裤一起送进去。赵秀芝说你在家呆着我去买。晓雅说还是我去吧,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沿着湖岸,晓雅走过那片白桦林,那天许志就是把她的自行车停在这里。他们滑完冰一起来这儿取车,却怎么也找不见了,她还记得许志找不到车子时那种焦急的表情,他说他就是放在这儿的,现在怎么会不见了呢。他在树林子里转来转去,非要把它给找出来,晓雅拉他都拉不住。那天距离今天好像还没有多远,他说话的声音,好像还在这空荡荡的林子里回响着,很急很急的语速,一句话中间没有停顿,像是在跟谁抢时间似的,就连走路他的脚步也比别人迈得大迈得快。
晓雅走着,穿过这片白桦林,绕到湖心岛上,她又看见了那条小木船,隐隐的,有一团白雾弥漫在它的四周,白雾随风向上升腾,又有新的从湖岸上聚拢过来,它们先是在冰面上汇积着,然后再一点点往小木船那儿飘移。有一瞬间,她好像在那团白雾中看见了许志的面容,许志没有身子,就一个大大的头颅,悬浮在那团白雾中,他的眼睛看着她,嘴唇在动,好像在跟她说什么话,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着,却一句也听不清。
太阳隐没在了云层中,刚才的光没了,天暗淡下来,像是夜晚重新降临,时间的指针在往回拨动。她又看见了那天晚上她和许志躺在小木船里时看见的月亮,它的颜色它的轮廓它照耀在他们身上的那道光芒,依旧是那时的模样,于是她又闻到了那个夜晚的味道:许志头发里发出的气味,谁家炊烟烧尽后的煤灰味,她自己脸上涂抹的雪花膏的香味,身后白桦树上燕子窝里飘出的鸟粪味儿,还有银色湖面上散发出来的冰的气味;她又回想起了她从船上抓起一把雪握成一个小圆团,悄悄放到许志脖子后面,冰得他龇牙咧嘴时的样子来。
那是个多么美丽的夜晚,美丽得就连现在的时光也无法将它们覆盖,那时候她跟着他一起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像是冥冥中有谁在悄悄引导着他们似的,不知不觉中他们就进入到了那个幻境里面,有一瞬间她感到她好像被一发子弹击中了,那一刻她的头晕眩极了,她身子下面的冰河裂开了,他们的小木船开始了它的破冰之旅,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刺痛,像冰划破她的皮肤,一滴殷红的鲜血落在洁白的冰面上,血很快洇开,散成一朵瑰玫花的图案,船划出了湖岸,擦着一道道锋利的冰茬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那天的月亮很圆很大,往他们的小木船上一点点地降落,她和许志躺在小木船上,突然一个身穿白色纱衣的女子踩着一片云彩慢慢游移到她的头上,她说我送了一件礼物给你,如果你收下它,你就得跟我走,如果你不要它,我也就不要你,你要还是不要?晓雅说我要,那女子就从怀里抽出一条细细的小鞭子冲着小船轻轻挥了挥,小船摇动几下又很快平静下来。晓雅正要问她是什么礼物,那女子却踩着云彩飘走了。晓雅推了推伏在她身上的许志说我看见天上飞下来个人,许志说那是月宫里住着的嫦娥。
现在晓雅站在这里,许志那天晚上说的这句话又响起在她的耳边。
她用手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头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扶着湖心岛上凉亭里的栏杆站了会儿,胸口那儿有点发闷,她把手放在胸前,觉得嗓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似的堵得十分难受,想要吐却又吐不出来,心跳加快了,浑身的血液循环也在加快,扑腾扑腾除了她自己的心,她好像还听到了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太阳又出来了,天重新亮了起来,晓雅想起来她是要去商店给许志买布做棉裤的,就赶紧离开南湖,往商店方向走。一路上晓雅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停止下来,可是无论怎么命令自己,许志的影子老是在她眼前晃动。到了商店,她挑了块黑色咔叽布,大致计算了下尺寸,又多算出了几尺,买完赶紧往回走。
赵秀芝已经做好了午饭,放下饭桌正等着晓雅回来,听见敲门赵秀芝赶紧出来给晓雅扑落掉身上的雪花,说这鬼天气刚才还出太阳呢,这会儿又下起雪来了,快点到炉子这儿烤烤火暖和暖和身子。晓雅把布放到炕上,赵秀芝把炉火捅得旺起来。暖和了一会儿,赵秀芝盛上米饭,说先吃饭吧,晓雅和赵秀芝就都坐上炕。赵秀芝刚刚去南湖副食品商店割了半斤肉回来,她不停地给晓雅夹肉,晓雅又把肉夹给她,两个人夹来夹去的。
吃完饭,晓雅要去洗碗,赵秀芝说啥也不让,强把她按在炕上,说你先絮棉花吧,别下来,我也不刷,我拣下去先放到外屋地去,就把桌上的碗筷收拢在一块,把饭桌搬走。两人坐在炕上,赵秀芝戴上老花镜,把晓雅刚才买回来的布裁好,摊在炕上。那布片上的裤腿是散开的,要先絮上棉花,再扣上另一片,用针线一行行地缝起来,这样才能把棉花固定在布上。
窗外雪花静静飘落,屋子里的炉火烧得很旺,晓雅跪在炕上,弓着腰,往布上絮棉花,赵秀芝教她先把棉花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地合在一起,再往上面一点点地添补到凹下去的地方,让整个布面上的棉花分布均匀。有一条裤腿絮完了,赵秀芝往针孔里穿线,穿了半天没穿上,就让晓雅来,晓雅用手捻了捻线头,把线穿进针眼儿里,先看赵秀芝缝了两行,然后按着她的样子,去缝另一个裤腿。
两人这样一直忙到天黑,一条棉裤才被缝完。赵秀芝拍了拍蓬起来的裤腿说,絮了这么厚的棉花,他穿上肯定是不会冷了,唉,也不知啥时候能让送进去,又下雪了,天还得再冷啊。晓雅说,明天我再来,把棉袄也做完好一起给他送去。赵秀芝说,明天你还是去工地上劳动吧,今天耽误了一天,该挨领导批评了吧。晓雅说我请假了。
赵秀芝说,那明天再请假,别人会说你不积极参加劳动。晓雅说,不积极就不积极,本来这个劳动就是多余的。赵秀芝说你可别学许志,这种思想是不对的,毛主席说要备战备荒咱们就得听他老人家的话,记住孩子在外面可千万别说这种话呀。晓雅点了点头,赵秀芝说天快黑了,你早点回去吧。
晓雅说再缝一会儿来得及。赵秀芝说还是早点走吧,外面下雪路滑车开得慢,到了家天就黑了你一个人走太晚了我不放心,就抢下晓雅手里的针线,帮她穿上大衣。晓雅说你也别缝了,天黑灯又暗你眼睛不好,等明天我来缝。
赵秀芝爱怜地拍了拍晓雅的手,送她出了门。晓雅说你别出来了,雪都飘进屋子里了,快关上门吧,说着就把赵秀芝关在了屋里。赵秀芝等晓雅松开手,重又打开门追出去喊着,路太滑,你慢点走,晓雅回身说知道了,你快进屋去吧。赵秀芝站在雪地,一直看着晓雅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才慢慢走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