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部派来协助审理88号案件的特派员抵达西城，康洪生到机场迎接。
特派员年纪不大，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双突选拔上来的青年干部。梳着一个小平头，面无表情。握手寒暄之后，坐进一辆黑色轿车。
特派员住进了省委一号宾馆。康洪生让服务人员好好照顾领导休息，便要告辞。特派员说不要休息了，这就跟他去厅里听取汇报。康洪生只好服从命令，和特派员一起来到厅里。
陆家华向特派员详细汇报了案件进展情况，又陪同特派员来到审讯室。
许志从牢里被带出来，坐在一个长条板凳上。他还穿着被捕那天身上穿着的黑棉袄，头发长长了，有些零乱，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两只眼睛望着前面，似乎不是在看他们几个人的脸，而是越过他们的头顶望向很远的地方。
他们问他话的时候，他有时会眯着眼睛思考一会儿，有时又滔滔不绝像是在给他们讲授他从书上看来的什么理论。特派员和陆家华很少插话，他们坐在特意为他们搬来的两个沙发上，听审讯员和许志的一问一答。
审讯员问话之后，许志总要回答上一长串，若是出现些比较反动的言论，审讯员就会制止他继续讲下去，这时，特派员从沙发上缓缓欠起身子，摆摆手说，让他说。于是许志的话便如冲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泻千里，说得陆家华很是不自在。他在沙发上扭来扭去，要不是特派员有言在先，他早就冲许志拍桌子瞪眼睛了。
许志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发重量级炮弹，炸得他眼前直冒金花，他的脸青一会儿紫一会儿。好像许志能说出这些话来全是他的错，在他管辖的西城，竟然有这么反动的分子存在，言外之意是他这个军代表工作做得多么不尽职。这个特派员又像是在故意和他作对，让许志说个没完，而这个许志更是猖狂至极，说出来的言论越来越反动。
苏汉群看出了陆家华的心思，将审讯员推到一边，自己上来亲自审问，慢慢用问话将许志的话语扼制住，引他回到彼此辩论的层面上来，这样他可以有机会反驳许志的言论而不是让他一个人一味地放毒。可能是特派员意识到了苏汉群的意图，不满地打断了苏汉群和许志的对答，说审理就到这儿吧，遂命令苏汉群将许志带回牢里，让他写出详细的交代材料。
陆家华站起来，陪特派员走出审讯室，苏汉群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特派员说不要怕他说话，只有让他把话都说出来了，我们才能了解他的思想有多么反动。陆家华连连点头称是。
许志的牢房只有五六米，有个小铁窗，很窄，透过一丝灰暗的光。一个小木桌是前几天刚搬进来的，为的是让他写交代材料。钢笔墨水和纸平时不放在这里，什么时候写就什么时候给他送进来。从进来那天起他晚上就基本上没怎么睡觉。
他又恢复了过去在夜里思考的习惯，也许是突然到了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他的思想更加活跃了，原来一些比较模糊的东西渐渐变得明晰起来，而越是明晰心里又越加地忧虑，就像是一个人眼看着一艘船就要撞到暗礁上去了，他告诉给人们，人们不但不听从他，反而把他从船上推到海里。他急得在海里游啊游，坚持着最后的一丝力气，阻止船的航程。可是他一个人的力气毕竟太微弱了，他推不动，他心里就很急。
让他写交代材料是他最愿意做的一件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像战士手中又有了枪，他拿起笔，把他心里想的一一写在纸上，这是他最快慰的时候。有时，他忘了他是在写交代材料，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他的小黑屋里，坐在台灯下奋笔疾书。
他读过的书，他想过的问题，他要驳斥的理论，它们一个个非常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有时，他也会被自己的思想所迷惑，像是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出不来，那是他最苦恼的时候。他放下笔，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直到理顺他的思绪，重新抓住那一闪而逝的某一个指导他继续前行的理念，他再坐回来奋笔疾书。
在思考的间隙，他偶尔也会想起从前生活过的那些日子，想起母亲，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他走时她没有见到他，她一定在为他担心。他想起他上小学的第一天，她领着他往学校走，他手里拿了个皮球，一路上拍着，后来皮球滚到了下水道里，她就弯下腰趴在马路上伸手进去给他把球够上来，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可现在这个场景在他眼前呈现出来时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硬物扎了一下似的非常尖锐地疼痛起来，他捂着胸口坐到书桌旁，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也会想起晓雅，想起那天晚上在南湖那条小木船上，她跟他说过的话，那些话他还记着。那天晚上他们做了什么？他想起来了，他看见了她雪白的肌肤在月光下是怎么映射进他的眼睛里的，这时候他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样的时光里。有时他的记忆又开始模糊起来，这时那天晚上的场景便成为了他的一个梦境，在梦里晓雅的形象是不清晰的，她被一团浓雾层层包裹着，很快便像烟一样地随风飘散了。
在那若隐若现的烟雾中，林远兵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他回过头看见她手里捧着自己的帽子缓缓地走向了他，他仿佛又闻到了那天她给他戴帽子时她手上飘散着的雪花膏的香味，他深深地嗅了嗅鼻子，好像此刻她就站在他的眼前一样，她身上的香是春天刚刚开放的玉兰花的味儿，清淡优雅，就像她这个人，从未走近却又已经埋在了心灵深处。
他还想起了王捍东和康建林，想起那天去听鬼故事他们一块喝酒时他跟他们说的那些话。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早已经预知到了今天，现在他更加明白他是没有退路可走的，既然这面大旗他高高举了起来就不能再放下，他要扛着它走到最后，哪怕是他倒下去他也要把这面旗插到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他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刚才想到的那些人都给摇晃出去。他对自己说，你是个战士你要勇往直前，你要忘掉儿女情长，追求真理的路上这面旗我一个人来扛。
天慢慢露出微弱的晨曦，又一个黎明到来，他一夜未眠。
陆家华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晓雅说我们工地上抓走了一个人，听说是个反革命分子，前些日子四季公园的反动标语就是他贴的。陆家华说你少议论这件事。晓雅说，我没议论，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反革命。陆家华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问这个干什么？晓雅被训斥了一顿，闭口不再说话。晓文吃完饭背书包走了，陆家华也吃完下楼，晓雅一个人收拾碗筷，知道从他这里是打听不出来什么消息的。
晓雅在去工地的路上遇见了康建林，两人说起许志的事，康建林说我也试探着问了我爸，跟你一样，挨了一顿训，什么也没打听出来。晓雅说许志抓走时什么东西也没带，他妈给他做了套棉袄棉裤，想打听一下怎么能送进去。康建林说等我找王捍东问问看他能不能有办法。
到了工地，晓雅干活去了，康建林找到王捍东，王捍东说我也问了我爸，他也是什么都没说，我看我们从他们嘴里是得不到任何消息的。康建林问那怎么办？王捍东说先别急，容我慢慢想一想。
两人推着一小车土来到土堆那儿，康建林帮他把土卸下来，王捍东坐在小土堆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烟雾徐徐弥漫着他的脸，烟抽到一半时，他扔到地上，用脚踩灭站起来说，我想到了一个人，是我小学同学叫耿虎，他现在就在监狱里做看守，我们去找找他，看能不能求他帮忙把东西送进去。
康建林说能行吗？王捍东说这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时候胆子特别大，爱干别人不敢干的事儿，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他变了没有，反正去试试看吧。康建林说行，两人约好晚上收工一起去找他。
工地上人们劳动的热情已不如先前，用红布扯起的标语口号被风吹得有些残破了，拉车的跑得慢了，抬土的也都摇摇晃晃，土走一路撒一路。
晓雅一个人挎着土篮子去装土，王捍东跟了过去，和她一起抬着往土堆那儿走。王捍东说你怎么不吃午饭啊？晓雅说不饿。王捍东说那怎么行，下午还要干活，不吃饭会没有力气的，他说，你别着急也别担心，我和康建林正在想办法打听许志的情况。晓雅说他们把消息封锁得很严，恐怕很难打听出什么来。王捍东说是啊，不过我们还是先不要放弃努力，晚上我和建林要去见一个人，也许会有什么好的消息呢。晓雅说但愿如此。
王捍东说你不要太消沉了，要好好吃饭，其实别看谁也没说什么，但很多人心里都明白许志做的是件什么事儿，再说事情还没到最后时刻，情况也许会发生新的变化呢，所以我们应该好好过好眼前的生活，你说是不是？晓雅望了一眼王捍东没有说话，王捍东陪她抬了几圈土，沈虹走过来接替他，他才回到他们学校那边去。
晚上一收工，康建林就过来找王捍东，两人骑上自行车就去找耿虎。耿虎家住柴油机厂宿舍，在西城东边，一排三层红砖色小楼，建于六十年代，每个小楼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平顶，四方形，远看像一个个火柴盒般排列整齐，这是西城比较大的一个机械厂厂区，仅次于汽车厂。
他们两个骑到这里天就黑了下来，因为这些红砖色小楼全都一模一样，王捍东怎么也想不起来耿虎家的住址来了，他们骑着自行车几乎把整个厂区都转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最后问来问去终于从一个老大爷那儿打听出了他家住在哪里。
两人冒昧去敲门，巧的是耿虎正好在家，就约出来到了一个小饭馆里。先是寒暄问候，聊到过去上学时候的往事又喝酒敬酒，夸他过去曾经多么勇敢，替人打抱不平，为人仗义，很讲哥们义气，等等一顿赞美。
耿虎被夸得有些飘飘然，王捍东这才问起监狱里最近是不是关押了一个反革命分子。耿虎先是一愣，后来又想到王捍东的身份，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他的，也许他早从他父亲那里得知了此事，再隐瞒下去显得很不够意思，就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给王捍东。
王捍东说今天来找他就是想请他帮忙给那犯人往里捎点东西，他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是他妈给他做的棉袄棉裤。耿虎说不行不行，这个人可是个重要的犯人，听说上面都来人了，这些天看得可紧了，谁也接近不了他。王捍东说怎么会呢，别人接近不了，你还接近不了吗？耿虎说我倒是见过一回，可是……王捍东说你别担心，出了问题包在我身上。
耿虎说，你爸同意了？王捍东说这么点小事就不麻烦他了，我想找你比找他还好使啊。这话说得耿虎心里有些得意，王捍东这样高看他，他想他要是再拒绝就说不过去了，再说有他爸罩着，就是真出了事儿，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不如送个人情给他，便答应下来。
耿虎后来趁着值夜班，悄悄将东西塞进了许志的牢房。许志摸着柔软厚实的棉衣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这是他入狱后第一次有了和外面的联系。棉衣一定是母亲亲手缝的，送棉衣的人他猜可能是王捍东和康建林。
